戴來:準備好了嗎
發(fā)布時間:2020-05-28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天氣預(yù)報今天有陣雨。萬樹生站在廚房的窗口,手上夾了一支煙,神情呆滯,仔細看,還有幾分嚴肅。這會兒天已經(jīng)黑了,雨還沒落下來,但相信它吧,萬樹生對自己說,人總要相信點什么才能心平氣和地活下去。
年輕的時候,萬樹生相信自己總有一天能出人頭地,所以他認真做人,努力工作,盡管運氣老是不夠好,但他盡力了。二十六歲的時候,他和母親替他相中的姑娘結(jié)了婚,那會兒正值文化大革命高潮之際,他白天在外喊口號貼大字報,鬧革命,晚上回到家繼續(xù)干革命。1968年,他的大女兒衛(wèi)紅出世了,說實話,他有點失望,他的大哥早他三年結(jié)婚,已連著生了兩個兒子了。他從小就輸給大哥,個頭比大哥矮,學(xué)歷比大哥低,老婆也不及大哥的漂亮,所以無論如何也不能在生孩子這事上再輸給大哥?磥泶笊┮呀(jīng)沒有再生的意思了,那我萬樹生要是再生一個兒子,一兒一女,至少在花色上比過了他們。一年多后,萬樹生的第二個孩子出生了,又是一個丫頭,這下萬樹生跳了起來,難道我萬樹生命中無子?這時有個老鄰居神情詭密地面授機議,關(guān)鍵是行房事的日子,陰歷逢單行房事易生女,逢雙行房事則八九是個男。萬樹生問為什么,對方說,你看,女兒俗稱千斤,兒子是一噸,兩千斤,一是單,兩是雙。再細問,對方一個勁搖頭,說天機不可多泄漏,否則老天爺會怪罪于他的。
不管怎樣,1972年10月,萬樹生抱上了兒子,取名雙康。
這兩年,老萬明顯地感到自己老了。特別是記憶力大不如從前,愛忘事,有時候想著要去拿一樣什么東西,等習(xí)慣性地把煙點上后,卻干開了其它事。兒子背地里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心不在馬,甚至有時候和朋友說起他,干脆稱他為老馬。
三個孩子中,最讓老萬操心的是兒子,沒完沒了,簡直是沒完沒了,一說就要說到他小時候那些調(diào)皮搗蛋惹的禍,但比起他后來搞出的那些動靜,那又能算什么呢。1993年秋天的一個星期天,在市中心最熱鬧的人民路上,雙康身穿一件背后縫有“此人出租,價格面議”字樣的衣服,從路南走到路北,從路北走到路南,走了一整天,第二天雙康的相片上了晚報頭版。
而這僅僅還只是開始,在接下來的幾年里,雙康的動靜越搞越大,在94年廣州的雙年展上,已自作主張改名為萬一的萬雙康,半裸體站在一只高190高分、長寬均為 90公分的玻璃箱內(nèi),渾身涂滿蜜漿,然后由他親手打開一個裝滿包括蒼蠅、跳蚤在內(nèi)的各種蟲子的罐子,一時間飛的爬的蟲子們落滿了他的身體。萬一給他的這次行為藝術(shù)取名為:生存狀態(tài)。在長達四十分鐘的行為實驗中,萬一用一種自虐的方式進入對自我價值和生存經(jīng)驗的切實體驗中。而事后,已腫成發(fā)面饅頭的萬一在接受記者的采訪時說,如果再延長二十分鐘,他的體驗將會更加深刻。上個月,在本市的和平廣場,萬一鄭重其事地向路人分發(fā)了200只涂成各種顏色的避孕套,此次題為“彩色的安全生活”的行為實驗是他歷次行為中最溫和、最感性也最性感的一次,每送出一只,他都會附上一句,僅供把玩,切勿使用。所以,等把兩大盒安全套送完,廣場上丟滿了彩色的小氣球。
如果沒有生這個兒子,老萬也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行為藝術(shù)”這個名稱,那些發(fā)瘋的舉動竟然能被冠之藝術(shù)之名,這是老萬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的。然而兒子由此成了藝術(shù)家,不管國內(nèi)承不承認,反正兒子的相片上了外國雜志,在那些蚯蚓一樣的外國字中,兒子的照片赫然其中,并且兒子已出了好幾次國,被外國人請去交流,交流什么?當(dāng)然是藝術(shù)啦。
盡管在老同事老鄰居面前,老萬總是擺出一副兒子已經(jīng)功成名就,自己從此可以高枕無憂的架式,但在內(nèi)心,他老有一種隱隱的不安,就怕哪一天兒子鬧出不可收拾的事,為此,他的牙三天兩頭地疼,還經(jīng)常在半夜里突然驚醒。
這樣的現(xiàn)象這一段在老安身上出現(xiàn)得尤其頻繁,據(jù)他所知,就在近期,萬一將和他的兩位分別來自瑞典和南非的外國朋友在醫(yī)務(wù)工作者的配合下,進行一個名為“循環(huán)”的行為實驗,屆時他們會在和平廣場上,卷起各自的衣袖,從右手臂分兩次抽出 500 毫升鮮血分別輸入另兩個實驗者的手臂,同時,另兩位的等量鮮血也會通過萬一的左手臂進入他的體內(nèi),這一看似簡單實質(zhì)復(fù)雜的過程在老萬腦子里變得險象環(huán)生,那兩個外國人的健康狀態(tài)是他最為擔(dān)心的,另外,身體好好的,抽血輸血的,這算怎么回事呀。行為藝術(shù),行為藝術(shù),在老萬看來簡直是瘋子藝術(shù)。
臥室里傳來老伴的喊聲。老萬探頭從打開著的窗口往下看了一眼,然后才無奈地搖著頭進了臥室。還沒回來?床上的老伴支起身子問。老萬重重地出了口氣,沒接茬。再呼他,老伴從被窩里坐了起來,嚷道,就說我快死了,看他回來不回來。老萬沒有動。你不打我去打。老伴掀開被子就要下床,但有一只拖鞋卻一下子找不到了。老萬出神地看著老伴坐在床沿,彎腰吃力地往床底張望。后者看見老萬在那兒發(fā)愣也不知道過來幫幫忙,有點急了,赤著腳就跑到了客廳。
傳呼響的時候,萬一正和他的兩位外國朋友在另一個朋友家瞎聊。真的是瞎聊,萬一能派上用場的英語也就和那兩位來中國不到一個月的外國朋友會的中文差不多,大部分時間他們都在用手比劃,這樣的交流很吃力也很滑稽。傳呼顯示:父出事了,速回。母。萬一知道肯定又是父母要他回家的花招。他沖暫時停下手中比劃的朋友聳聳肩,接著比劃。
直到姐姐的傳呼過來,電話那頭姐姐的語氣從未有過的嚴厲,萬一才相信這一次真的是出事了,盡管上午他還收到母親生病的傳呼,盡管以前每一次在他的想法落實到真正的行為前家里總會岔出一兩件人為的事件。
萬一知道,在父母的眼里,尤其是父親眼里,他的成功是沒有理由的,所以也就是不可信的。他們一方面捧著他所謂的成績到處眩耀,一方面又時刻擔(dān)心著這一切僅是個美麗的假像。從小到大,父親對他寄予了那么大的希望,他固執(zhí)地認為兒子是個繪畫天才,成功對他來說,只是個時間的問題。讓老父親至今耿耿于懷的是,萬一有一天竟然扔下了學(xué)了十來年的油畫,轉(zhuǎn)而搞起了行為藝術(shù)。萬一說我只是暫時換了一種更為直接的表達方式而已,油畫我是不會放棄的。但是他的任何解釋,在老萬聽來都是強詞奪理。
老萬從未站在這個高度看過自己住了十來年的居民區(qū),這個全新的高度讓他感到了一種空曠,視野的空曠,一切擁擠和嘈雜都在他的腳下,他好像一下子就遠離了叫他心煩的這一切。他背著手走了走。走著走著居然有了一種至高無上的感覺。媽的,以前怎么從未想過來這兒散散步,看看遠處。
老萬的老伴仰著脖子,揮著手沖他在喊,好了嗎?可以開始了嗎?
老萬掏出煙。六樓頂上的風(fēng)有些大,老萬換了幾個角度,最后蹲下,借助衣襟才把煙點上。因為老伴那一嗓子,已經(jīng)有人在注意他了,他們?nèi)齼蓛,仰著頭,沖上面指指點點。老萬忽然想起了3幢的那個瘋子,一個在其潛意識里已是著名歌唱家的瘋子。去年春天,趁家人不注意,他爬上了樓頂。他是個典型的人來瘋,人越多他越興奮。那天他在樓頂手舞足蹈,放聲高歌。老萬聽說后也跑去看了一會兒,瘋子在上面從通俗唱到美聲,每曲完必鞠躬致意,應(yīng)該說臺風(fēng)真好,似乎根本沒有要往下跳的意思,后來午飯的時間到了,圍觀的人也就陸續(xù)散了,就在這時瘋子縱身跳了下來,就像是這個熱鬧的上午的一個驚嘆號,一個血肉模糊的驚嘆號。后來有人說他是因為不能忍受觀眾們退場才跳樓的,還有人說那個上午瘋子又唱又跳的其實是在和這個小區(qū)的居民告別,相當(dāng)于一場告別演出。
老萬從褲兜里掏出事先預(yù)備好的報紙,攤開在地上,緩緩地頗為吃力地坐了下來。真的是老了,老萬自言自語道。就在三四年前,他還能在上了一天班后,去街心公園和一大幫中老年鄰居一起跳上半個小時健身舞,并且順便和女同志們聊聊天。那會兒兒子還在畫畫,只是偶爾才在他的視線之外搞搞行為藝術(shù),眼不見,也就心不煩,F(xiàn)在可倒好,畫是干脆不畫了,十幾年的專業(yè)說扔就扔開了,兒子肯定不知道,與此同時,自己老父親的希望也在四散開去。這兩年,兒子更是越來越不像話,據(jù)說兒子搞的那些行為藝術(shù)中的意識形態(tài)已引起了當(dāng)局的關(guān)注,雖然老萬一再地告誡兒子,什么錯誤都能犯,就是不能犯政治錯誤,但眼下他的話根本進不了兒子的耳朵。事實上,誰的話,那小子都聽不進,否則他怎么會去那么地瘋折騰呢。
如果說老萬有時還能說服自己用藝術(shù)的眼光來看待兒子的行為的話,那么他的老太婆則不止一次地用迷惑和驚恐的眼光追問,我們兒子到底想干什么?被問急了,老萬會沒好氣地回答:發(fā)瘋。當(dāng)然更多的時候,他還是會耐心地從藝術(shù)的角度去替兒子解釋。他已經(jīng)夠不安的了,不能再讓老太婆跟著擔(dān)心。
而這一次兒子簡直是瘋了,跟外國人換血,怎么給他想出來的,不要命啦。這兩天老萬被這個“換血”的事給鬧得寢食不安,他有一種可怕的預(yù)感,兒子是在惹禍上身。作為父親,他始終沒有什么好辦法,眼看著兒子這頭荒唐的牛在往絕路上走,他除了擔(dān)心,只能站在原地生悶氣。孩子大了,父母也就老了,也就沒有力量了。
老伴雙手圍成喇叭狀,在下面大聲喊,打了,電話打過了。
老萬站起身,朝下面揮揮手。好了,演出馬上就要開始了。這場戲當(dāng)然是做給兒子看的,他已經(jīng)沒有更好的辦法了。下面小路上有人好奇地抬頭朝上面張望著。老萬退回去,重新鋪好報紙,坐下。老實說,他有點緊張,同時他開始懷疑自己這個決定是不是有些欠考慮,剛才腦子一熱,不顧老伴的反對,他就爬上了樓頂。他近乎憤怒地認識到,對于他這個愛走極端的兒子只有用極端的方式來教育他。然而這會兒老萬又遲疑了,自己這么一來,丟人現(xiàn)眼不說,往后鄰居們指不定會有多么稀奇古怪的猜測呢。人們的猜測永遠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
老萬又點了一根煙。由于連著兩晚沒睡好,他的牙又上火了,其實這會兒應(yīng)該少抽煙,多喝水,多休息,但兒子就是不讓他消停,連片刻的消停也不讓,前一陣剛大張旗鼓地在街上發(fā)過避孕套,風(fēng)言風(fēng)語還沒過去,這又想出什么換血,簡直是不想讓人活了。老萬把才抽了兩口的煙扔在地上,用腳底使勁地碾滅。他實在不明白,兒子怎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副樣子的。不就去外面念了幾年書嘛,怎么突然間就有了那么多因為古怪所以不容你忽視的想法,這些來路蹊蹺的想法究竟是灌輸給他的呢。
老萬真愿意回到過去,那時候一記毛栗子就能讓兒子乖乖地跟他回家,如果狠狠心請兒子吃上一頓板子,那么后者至少要老實上四五天,而更小的時候,只需一個眼神,或者說話的語氣稍微重一點,那小子就會哭出淚來。那會兒父親是父親,兒子是兒子,很明白的,兒子聽父親的,天經(jīng)地義的,而現(xiàn)在一切都亂了套了。
不知不覺中,老萬手指間又夾了一根煙。吸了一口后,他有些意外,自己什么時候又點了一根。他覺得其實此時自己的身體需要的不是一根煙,而是一張床,他的牙疼,他的腦子發(fā)脹,他渴望能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地睡上一覺。然而這僅僅只能作為一個渴望懸浮在六樓樓頂上,他沒法什么也不想地躺在床上,所以他需要一根煙,就像他有時候需要一點酒一樣。對老萬來說,酒從來都不是一種好喝的東西,但他還是需要它,純粹是一種精神上的需要,與身體無關(guān)。
孩子大了,與父母的接觸,尤其是身體上的接觸就少了,在老萬的感覺中,除了兒子血管里流動著的血液,他在身體上和自己好像已沒有更多的關(guān)系。倒是兩個女兒時;丶铱纯此麄兝蟼z口,關(guān)心關(guān)心他們的身體。想穿了,生兒子其實也就是一種精神上的需要,弄好了,能得到精神上的慰寄,弄不好,就得忍受精神和身體的雙重折磨,就像他現(xiàn)在這樣。
老伴的聲音從下面?zhèn)魃蟻,準備好了嗎?/p>
老萬很費勁地站起身,身下的報紙在他屁股離地的那一瞬間被一陣迎面而來的風(fēng)吹走了。他走到樓頂邊緣,猛然而至的眩暈讓他下意識地退后了幾步。開始了,猶豫也好,后悔也好,總之已經(jīng)開始了。
不多一會兒,樓下就聚集了一堆熱情的觀眾,有人手搭遮陽篷,瞇著眼在沖老萬喊,干什么呢,站那么高,多危險吶。有人茫然地看看老萬的老伴,看看老萬。而有幾個熟識的老鄰居正圍著老萬的老伴在詢問。老萬看見自己的老太婆一個勁地搖頭,突然她拔腳朝家跑去,她跑得是那么地倉促,就像是一只受驚的小動物。在老萬的記憶中,她從未跑得這么快過,這下她身后正在跟她說話的鄰居更不解也更好奇了。
與此同時,老萬看見兒子從樓群拐彎處騎著車沖出來,兒子騎得很用力,從上面看下去,連人帶車都在幅度很大地搖晃,老萬的心一陣狂跳,好了,真的開始了。
萬一的車還沒停好,立即有人圍了上去。萬一撥開人群,仰起脖子朝上面喊道,爸,快下來。他的語氣是不容置疑的。他的語氣讓老萬氣上心頭。老萬眼望前方,朝前邁了一小步,(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這就是他的回答,同樣是不容置疑的。他已經(jīng)走到了樓頂?shù)倪吷希倏绯鐾瑯拥娜〔,他就沒命了。
爸,你這到底是為什么呀?
老萬眼望前方,他在心里嘀咕,什么事,你裝什么糊涂呀。
從父親那兒沒有得到回答,萬一在人堆里找開了母親。當(dāng)然找不到,不過隨即有人自告奮勇要去找。從眼角的余光,老萬看見兒子朝樓梯口奔了過去。他知道這出戲的高潮馬上就要開始了。
在兒子上來之前,老萬往后挪了下面的人不易察覺的兩小步。因為他很清楚,在接下來的談判中,每一步都將是一個很重的砝碼。
兒子氣喘吁吁出現(xiàn)在樓頂口的樣子有些狼狽,但是老萬想看到的。老萬說,你別過來,你往前走一步,我就往后退一步。萬一擺著手說,好,我不過來,我們就這樣說。我知道你不希望我做我現(xiàn)在的事,但你也不必要用這種方式來表示反對,這不好,這是威脅。
你別跟我說什么是好,什么不好,你先問問你自己,你懂好壞嗎?你讓父母整天為你提心吊膽的,這就好嗎?放著好好的畫不畫,去搞那個狗屁行為藝術(shù),這就好嗎?你從小到大,讓我和你媽省過心沒有,我們總是跟在你后面替你擦屁股,擦了一次又一次,沒完沒了,現(xiàn)在你大了,我們也老了,我們不可能一直跟在你屁股后頭啊,我們總有一天要死的。
萬一點著頭,不管是不是由衷的,總之他在點頭,他的這副樣子老萬已很多久沒見了。孩子大了,翅膀硬了,就開始對父母搖頭了。
爸,你聽我說,我知道行為藝術(shù)眼下在中國還沒有一個很好的社會環(huán)境和接受機制,絕大部分的人還不了解它,這些我都有思想準備,但您也用這種口氣談?wù)撨@門藝術(shù),真讓我難受。油畫是我的專業(yè),我喜歡油畫,但您不知道傳統(tǒng)的架上繪畫限制著藝術(shù)家主體意志的體現(xiàn),我一直在尋找一種更好的最能表達我想表達的藝術(shù)形式,現(xiàn)在我找到了,那就是被您稱為狗屁的行為藝術(shù)。
廢話少說,今天你要答應(yīng)我從此不再搞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我就還是你父親,否則你就沒有父親了。老萬說完眼睛死盯著兒子。后者非常為難也非常無可奈何地苦著臉。老萬又加了一句,我知道我老了,對你來說沒有了更好。
萬一歪著頭愣在那兒,父親的態(tài)度和必須做出的選擇顯然叫他很為難。他看看父親看看自己的腳尖,突然發(fā)足跑到了樓頂?shù)牧硪粋?cè)。老萬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看見兒子已經(jīng)站在了對面和自己成一直線的樓頂邊沿。萬一說,要不這樣吧,這個選擇由您來做,如果您還同意我繼續(xù)干我眼下的事,我就還是您兒子,否則我就從這兒跳下去。說完他看著老萬,臉上像抹奶油似的抹上了一層得意,不多,也就薄薄的一層,可就這一薄層已夠刺激老萬的了。
老萬先是吃了一驚,隨即他的火就抑制不住地往上竄。媽的,這就是近兩年他和兒子對話的一個縮影。每每倆人硬碰硬地發(fā)生沖撞,兒子總是勝利者,因為這小子的態(tài)度總是更為強硬和無賴,就像這一次,他一口氣就跑到了邊沿,連一點退路也不留。
好。∧憧粗。老萬伸出一根手指指著兒子,腳下往后退了一步,樓下傳上來一片驚呼,又像是歡呼。他又退了一步。盡管兩腿發(fā)軟,但老萬的的確確退了兩步,他已經(jīng)不敢也不能往后看了,他清楚自己正站在六層樓頂?shù)倪呇。兒子撲倒在地,嘴中大叫著,好啦,我答?yīng)您。
樓下的圍觀者還沒有散去。他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們先是看見一向樂呵呵的老萬站在六樓頂上,站上去后,他老伴就莫名去妙地逃走了,然后他兒子來了,兒子來了后老萬仿佛才下決心要跳下來。他們看見干瘦的老萬一手叉腰,一條手臂幅度很大地揮舞著,有風(fēng)吹過的時候,老萬的褲管晃動著,他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們很緊張,同時又很興奮。他們庸常的生活中終于出現(xiàn)了一個興奮點,因為是意外的興奮所以也就格外地興奮。他們仰著脖子,等呀等,脖子都酸了,可是突然老萬又從那個讓人心跳的邊沿消失了,不一會兒,他的兒子下來了,問人借了一支筆和一張紙又奔回了樓頂。這父子倆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這時有人提醒大家,別忘了萬一是個古怪的藝術(shù)家,經(jīng)常要弄出些稀奇古怪的事來。于是有人馬上想起來,前不久萬一還在廣場發(fā)過彩色避孕套,他還有幸拿到了一只,挺漂亮的,可惜不能用。
吃飯的時間過了,大家的肚子早就餓了,但是再等等吧,上一次就是急著回家吃飯,錯過了瘋子驚心動魄的那一跳,實在太可惜了。說起瘋子,大家暫時放下了眼前的迷惑,七嘴八舌地爭論開了瘋子跳樓的原因。
有那么一會兒,老萬只覺得腦子里一片空白。他隱約記得剛才自己已經(jīng)跳了下去,準確地說,是腿一軟掉了下去,他異常清晰地聽見樓下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更像是歡呼的驚呼。
這時老萬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雙手撐地跪在地上,他想站起來,但腿上一點力氣也沒有,是那種過度用力后的虛脫,并且身體發(fā)沉,他扭頭一看,二十公分之外就是樓頂?shù)倪呇,他手腳并用往前爬了幾下,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現(xiàn)在連老萬都好奇,自己怎么會處在這個高度的。他掏出煙盒,抽出一根,叼在嘴上。他看見兒子爬了上來,手中拿著一張紙,他們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覺得有點陌生。
萬一趴在水箱上,寫幾個字抬頭看一眼老萬,大概是吃不準該怎么寫才好。老萬手里拿著打火機,“啪嗒啪嗒”空打著,這樣的結(jié)果是他期望看到的,但過程比他想象的要激烈和驚險,他差一點就沒了命。假使他真的跳了下去,別人會怎樣議論他的死因呢,老萬想,大約就像他和鄰居們饒有興趣地猜測瘋子的死因一樣。
一輛 110 警車警笛呼嘯著停在樓下。萬一走到老萬這一側(cè)往下看了一眼,嘴里自言自語道,誰他媽多事。沒一會兒,一只戴大蓋帽的年輕的腦袋出現(xiàn)在老萬視線里。小伙子開口就問,誰要自殺?萬一一臉納悶地反問,誰說有人自殺了?緊跟在小伙子后面的一個看起來像是頭的家伙口氣十分嚴厲地說,那你們在搞什么,下面圍了那么多人。
是這樣的,萬一一本正經(jīng)地解釋到,我是一個行為藝術(shù)家,今天我們在搞一項行為實驗,名字叫“圍觀•致命的高度”,簡單地說,就是在民眾空間中收集民眾視覺經(jīng)驗和情緒反應(yīng)。好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沒錯,老萬沒聽錯,他的兒子的確是說他們剛才搞了一場名為“圍觀•致命的高度”的行為藝術(shù)。一不小心,他也成了一個行為藝術(shù)家。
一陣睡意從不知什么地方飄了過來。老萬打了個哈欠,由于牙疼和心里不干凈,他已連著兩三個晚上沒睡好覺了,他看了一眼重又趴在水箱上寫字的兒子,把頭靠在屈起的膝蓋上,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1999.11.7.
原刊于 《收獲》2000年3期(《小說選刊》2000年9期選),作者授權(quán)天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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