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玄:呂出回家
發(fā)布時間:2020-05-27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呂出突然想家了,呂出想家的念頭可能是剛才那陣風引起的,那風從暗夜里刮來,就像一場政治運動那么聲勢浩大,橫掃一切。街上的夜行人都縮了脖子,并且把臉蒙上,然后龜行。呂出就像一只真正的烏龜,艱難地爬回了自己的蝸居。
進得房間,呂出仰在床上,就開始想家了,簡單說,是想老婆了。按理想的狀態(tài),呂出這時候是不應該想老婆的,而是應該和老婆以外的女人一起,那才是成功男人的生活。但呂出實在算不上是個成功男人,在北京混了半年,也沒混上一個情人,除了老婆,便沒有別的女人可想,寂寞無奈之時,也只有自己安慰自己了。
就是說,呂出想老婆多半是生理性質的。其實,誰想老婆又不是生理性質的。呂出想老婆的時候,表情便有些躁動,嘴里咕嚕道,我想回家了。他聽著聲音從自己的嘴里發(fā)出來,似乎有點陌生,又加大強度重復一遍道,我真想回家了。呂出再次聽著聲音從自己的嘴里發(fā)出來,又隨即消失在房間里,就有了一種孤獨感,或許還有一點失敗感。呂出翻了個身,看見床頭邊的電話,就趴在床上往家里打電話,聽到老婆的聲音,呂出有點興奮,說,老婆,我想你啦。老婆說,我也想你啦。呂出蹶了一下屁股說,我想做愛。呂出老婆似乎覺得很可笑,說,這么遠,怎么做?你要是忍不住,就找別人做吧。老婆怎么可以鼓勵自己跟別人做愛,呂出覺得不對勁,說,你怎么這樣說話?老婆說,我是體諒你,男人嘛。呂出說,那也不行,我只跟老婆做,我是很忠誠的。老婆說,是嗎?其實我也很想你了。呂出說,好,我回家,我現(xiàn)在就回家,F(xiàn)在幾點?老婆說,九點。呂出說,好,十二點有火車,剛好。老婆說,你真的回家?你寫完了?呂出說,沒有,爛電視劇寫不下去了,回家再說吧。
呂出的家在處州,半年前,呂出跟單位的頭頭吵了一架,一怒之下辭了公職,只身來到北京,先在電影學院呆了三個月,學編劇,速成后替一家影視公司編那些他稱之為“爛電視劇”的玩藝兒。從表面看,他混得還是有模有樣的,編劇的頭銜多少給人藝術家的感覺,盡管實際上不過是個制造垃圾的。這也不管它,反正能拿到錢就行。窩囊的是他在北京只能過著禁欲的生活,雖然他呆的電影學院.影視公司這些地方,美女如云,但他長得灰頭土腦的,像一堆被人遺棄的垃圾,實在沒有讓那些未來的女明星們感興趣的地方。呂出這就不能不壓抑,而且感到莫大的失敗。
呂出上了火車,買的是硬臥,硬臥車廂分上.中.下三格,像裝動物似的。呂出和衣躺在中間的格子里,這車得在路上走三十小時,就是說后天早晨的六點才到達處州;靥幹莓斎贿有更方便的走法,比如乘飛機,只要2個小時,但飛機票價比火車要貴2倍。呂出有時間而沒錢,雖說時間就是金錢,可就是沒人拿錢來換他的時間,就只好乘火車了。花三十個小時像動物似的讓火車運回處州,目的就是和老婆做愛,呂出忽然感到很有些可笑,如果是情人,還說的過去,那是一項成就,可老婆有什么意思呢,無非是證明他是忠誠的,可這證明實際上是虛假的。呂出試圖想象一下和老婆做愛的動人場面,但躺在車廂格子里的呂出,想了許久,也沒有激動人心的內容,那想象力也就被火車走動的聲響漸漸地覆蓋了。
第二日是極為漫長無聊的一日,就像整個人生。呂出心里懷著那點欲望,這是惟一可以跟時間抗衡的東西。在火車上,除了時間,似乎就沒別的了,窗外的大地和大地上的事物,都變成了時間,它們在流逝。如此這般的面對時間,實在是難以承受的,呂出看見火車上的人們都昏昏欲睡無所事事,頂多也就是嗑瓜子有一搭沒一搭地瞎扯淡。呂出想,在火車上,應該做愛。是的,應該做愛。呂出的情欲又被發(fā)動起來,但他的硬臥車廂里全為男性,他必須替情欲找一個合適的對象,這樣,呂出就很有事情干了。
呂出在車廂的過道逛來逛去,車上似乎沒有他一見傾心的女人。那樣的女人是不需要尋找的,一經遇上,她便不可抗拒地跳進你的眼里,遮蔽你的眼睛,乃至除了她,什么都看不見,那叫驚艷。既然無艷可驚,就得刻意尋找了,呂出的目光緩慢地從一個車廂移到另一個車廂,但也不能太慢,以免引起別人的注意。他終于在某個車廂里發(fā)現(xiàn)一個他愿意與她做愛的女性了。她躺在下鋪,身上蓋了毛毯,眼睛閉著,似乎在假寐。呂出覺著這樣很好,就翻下過道的折椅坐下,一只眼睛望著窗外的景物,一只眼睛窺著那位女性。不一會,呂出感到自己的雙手率先離開了身體,跑到了那位女孩身上,一只手撫摸她的臉,一只手掀開了毛毯,解開了鈕扣,貼到了她的乳房上,爾后他的嘴和舌頭也離開了身體,在她的唇上停留了一分鐘,爾后往下,在她的左乳停留了三分鐘,在她的右乳停留了三分鐘,爾后他的整個身體就趴在了她的身上。呂出看見自己的屁股在上下運動,屁股是整個身體的中心,充滿了力量,它帶來快感,它多么重要,比腦袋更重要。呂出覺著坐在折椅上的屁股也動了起來,他坐不住了,起身快速穿過過道,上了一回衛(wèi)生間。出來,呂出遺憾地想,那女孩還不知道我和她已經做了一次愛。
車到杭州,呂出意淫了一日,也有點疲倦了,偏偏這時對面鋪位的男人下車了,來了一位女人,呂出又興奮起來,那女人想將行禮箱放到頭頂?shù)募苌,又夠不著,拿目光向呂出求助,呂出愉快地幫了一次忙,那女人朝呂出笑笑,說謝謝。呂出又愉快地說,不謝。這女人雖不比別的女人有魅力,但她是火車上第一個朝呂出笑的女人,所以就非同一般。況且她又躺的這么近,中間不過是隔幾十公分寬,如果忽略不計,也就是同一鋪床了。呂出隱約聞到了女人的氣味,那氣味蟲子似的潛入鼻孔,在身體的某些部位騷動。呂出翻來覆去的,許久睡不著。后來隔著一段無法記憶的混沌,呂出進了一間屋子,這屋子可能是德國式的,也可能是法國式的,可能是十九世紀以前的,也可能是二十世紀的,通向二樓的樓梯是木質的,弧形的,在電影里見過的。呂出想,這是什么地方?便開始上樓,樓上正好下來一位女孩,他們在樓梯上相遇。那女孩好像是以前見過的,也可能是以后將要見到的,總之是似曾相識,就像賈寶玉初次見到林黛玉那么恍惚,呂出就將女孩抱了起來。不知哪兒吹來的一陣風,把呂出和女孩身上的衣服全都吹跑了,呂出看著女孩的衣服離開她的身體,鬼魂似的朝樓下跑去,自己的衣服也離開自己的身體,鬼魂似的朝樓下跑去,它們抱在了一起,混成一團,它們在做愛。那女孩尖叫了,!!!
呂出醒來,迷迷糊糊聞到了精子的氣味,他慌亂地往下身摸了一把,突然被擊斃了似的,呂出感到生命被抽空,一種不幸的感覺襲來,多么不幸,是的,多么不幸啊。他仿佛聽見了瀕于死亡的精子,趴在他大腿上哭泣。更糟糕的是眼看就要到家了,他對老婆卻一點興致也沒了。呂出就像一個去銀行取錢又把錢弄丟了的窮人,悲苦無告,尸體似的挺在鋪位上,覺著腰背酸脹,渾身乏力,閉了眼睛回想剛才的夢,哪里還有什么夢?好像是有一個女孩出現(xiàn)過,可她又是誰?
應該說都是火車惹的禍,若是呂出乘飛機回家,便一切正常了,情欲這東西,就像市場上的豬肉,哪經得起折騰,呂出花三十個小時回家,當然就餿了。就在呂出最為沮喪的時刻,處州到了,這早晨六點鐘的處州,對呂出分明是一種諷刺,此刻,他一點也不想回家,他極不情愿地走出車站,站在車站廣場,一點也不想走了。那些即將到家的男人們和女人們,都一律邁著大步,幾乎不是在走,而是在跑了,好像不這么急步穿過廣場,家就會逃跑似的。呂出發(fā)覺,他是廣場上惟一一個站著不動的人,他立即感到了孤獨,他跟自己說,我不想回家了。過了一會,呂出似乎對自己的話不太相信,又說服自己說,我真的不想回家了。接著,呂出的腦子出現(xiàn)了一大段的空白。
呂出腦子出現(xiàn)空白的這段時間,他離開了廣場,向左走了一段車站大道,然后拐進一條胡同,胡同出來,沿河走了一段,然后又拐進一幢樓房,走到三樓,呂出突然睡醒了似的,驚奇地發(fā)覺他已經到家了。他看了看鐵門,確實是他的家,這是不會錯的。慣性,這是慣性。呂出想。但是,他站在門口,并沒有開門進去。這時,老婆一定還在睡覺,如果開門進去,老婆可能就醒了,老婆一般是要興奮的,即便沒有一點感覺,也會裝作很興奮的,伸出雙手,要求立即做愛的樣子?墒,呂出感到他的下半身極其空虛,就是例行公事他也無能為力。老婆當然要審問了,老婆就像警察審問小偷,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女人?你回來干什么?你說,你說,你不說?哼……呂出真不知道怎么跟老婆說,他總不能把在火車上畫地圖的丑聞告訴老婆,那是男人的秘密。這么說,呂出實在是進退兩難了,進去,還是逃走?呂出在門口站了十分鐘之后,終于想到了逃走,而且這念頭一經想起,似乎就不可遏止地變成了一種沖動。
呂出想逃走。
樓上下來了一個人,看見呂出站那兒發(fā)愣,很是仔細地看了幾眼,認得是呂出了,招呼說,哦,你啊。呂出吃了一驚,見是鄰居,不得不嗯了一聲。那人說,好久不見你了。呂出說,嗯……啊。那人說,站在門口干嗎?呂出慌亂說,啊,啊,忘了帶鑰匙。那人還想說點什么,但是呂出不想說了,那人只得收起嘴巴下樓。這個人住在樓上,呂出是見過的,不過,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呂出害怕再來這樣的一個人,又問他站在門口干什么?看來,自家的門口也是不能久站的,要么進去,要么逃走。
門里面響了一下,老婆起床了?是的,呂出聽到了老婆拖鞋的聲音,老婆的拖鞋一直在地板上拖,那是真正的拖鞋。呂出可以根據(jù)拖鞋的聲響,判斷老婆在房間里的位置。老婆從臥室出來了,在客廳走了一個來回,又走了一個來回,拖鞋的聲音是慵懶的,心神不定的,似乎在等他回來。呂出是應該在這個時間回來的,而他卻站在門口,不進去,老婆好像等得不耐煩了,拖鞋的聲音變得急促了,雜亂了,突然,老婆停止了走動,靜了,呂出就不知道老婆在干什么了。許久,呂出才又聽見老婆在打一個哈欠,緊接著是一句埋怨,怎么還沒回來!語氣極其煩躁,好像她已經等了一輩子,等得快要煩死了。呂出再次想,我是進去,還是逃走?這確實是個問題,是個需要馬上解決又很難解決的問題。就在呂出思考的時候,按在門框上的手,不知怎么的就摁響了門鈴,呂出就像失手引爆了一顆炸彈,完了,現(xiàn)在什么也來不及想了,呂出本能地撒腿就跑。
呂出下樓好像不是跑下來的,而像是滾下來的。出了大門,呂出沿河加快速度跑了起來,那個早上,呂出簡直是瘋了,他從來沒有這么快跑過,他幾乎沒花什么時間,就跑回了火車站,以這個速度,若是參加奧運會,也是很有希望拿獎牌的。其實他根本沒必要跑,只要快點下樓就可以了,他老婆出來開門,看見門外沒人,準以為是哪個頑童,惡作劇地摁響她家的門鈴,然后逃之夭夭。他老婆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呂出已經回到了家門口,隨后又莫名其妙地逃走。這是不可能的,除非是神經病。
不過,呂出可能確實就是神經病。
呂出立即買了車票,一個小時后,他又躺在了返回北京的同一輛火車上,只是鋪位有所不同,回來是中鋪,回去是上鋪,呂出躺在上鋪,只能看見車廂的頂部,那實在是沒什么可看的,呂出干脆閉了眼睛,但是,閉眼和睜眼的效果是不同的,閉眼,看似睡著,卻是醒著的,睜眼,看似醒著,往往卻是睡著的。閉了眼睛的呂出,就看見了另一個回家的呂出,這個呂出,一定是有毛病的,回來了,也不見老婆,又立即回去了,這行為過于反常,可能是不真實的,假的。呂出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從車站走到家門口的,又怎樣從家門口跑回車站。呂出覺著他一直就在火車上,根本就沒回過家。但是,好像又是確實回過家的。那么,這個呂出就有點意思了。呂出忽然想起了一則多年前讀過的故事,這個故事是一個叫劉義慶的人編的,收在他的《世說新語》里,故事原文是這樣的: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對了,這就對了,呂出想,我這樣是對的,這不叫神經病,這叫魏晉風度。呂出睜了睜眼,又安然閉上,很超脫的樣子,好像他現(xiàn)在乘的并不是火車,而是王子猷的小船,正搖搖晃晃地朝山陰方向行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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