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有一位當代女思想家，叫安•蘭德，據說她的書在美國的發(fā)行量，僅次于《圣經》。她的核心觀點，說來也很簡單，她將人類歷史的進步過程，說成是“商人+知識分子”集團戰(zhàn)勝了“阿提拉（暴君）+巫師（教士）”集團的過程。再抽象一點，就是“生產+知識”的力量戰(zhàn)勝了“暴力+信仰”的力量的過程。安•蘭德說：“職業(yè)商人和職業(yè)知識分子，這是蒙工業(yè)革命所賜，一起降生人間的兩兄弟。兩者都是資本主義之子——一損俱損。但具有可悲諷刺意味的是，兩者注定相互傷害。”也許正是因為這種相互傷害，安•蘭德說：“迄今為止，創(chuàng)造者（指商人和知識分子）一直都是處于被歷史遺忘的角落。除了少數幾個短暫的時期，創(chuàng)造者都不是人類社會的領導者和決定者，雖然正是他們的聯(lián)合和他們自由的程度決定了一個社會繁榮和進步的程度。絕大多數的社會，都是由阿提拉（暴君）和巫醫(yī)（教士）統(tǒng)治的�！卑⑻崂帽┝M行統(tǒng)治，控制人的肉體，巫師用道德進行統(tǒng)治，控制人的靈魂。他們兩種人結合在一起，就控制了財富的分配，從而把生產者（商人和知識分子）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用安•蘭德的觀點建立起一個參照系，我們再來看馮侖的《決勝未來的力量》，也許我們能給馮侖的觀點一個定位。

　　馮侖說：“從人類文明史的范圍來看，或者從國民財富積累的角度來看，領袖究竟不創(chuàng)造財富，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我認為，歷史的邏輯事實上是，領袖不創(chuàng)造財富。------這兩百年，我們記住和津樂道的是偉大的皇帝、領袖和他們的傳奇故事與豐功偉績，卻看不見財富的實際增長�！瘪T侖在此所用的“領袖”這概念，我看特指的是政治領袖。政治領袖當然不創(chuàng)造財富，他們既不搞科研，又不從事生產，這本是常識，認識這樣的常識，本不需要上升到“歷史的邏輯”這樣高的層次，只要睜開雙眼看看就行了。但奇怪的是，發(fā)現這樣的常識，把這樣的常識說出來，在現實進程中，似乎真的很不容易，因為即便到今天，這個常識并不是人人都看到了。馮侖用“歷史的邏輯事實上是”這樣的用語，并不算夸張。從爹親娘親不如政治領袖親的時代過來的中國人，要理解這點常識并不容易。西方經濟學家說：“政治是一種交易成本�！眰ゴ蟮念I袖，其實就意味著很大的交易成本。這種話，西方人比中國人懂。

　　我已在前面建立了安•蘭德的參照系，在這個參照系上，馮侖“領袖不創(chuàng)造財富”的斷言，傳達出了一個商人對阿提拉的厭惡和蔑視。這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習慣于跪在政治權力前的商人，開始站起來了�；蛘哒f，心里不想再繼續(xù)跪下去了。我努力生產財富，提供稅收，為什么還要逼我跪著呢？沒道理啊！商人有了道德感，這道德感來源于自己是生產者，是財富的創(chuàng)造者。安•蘭德說：“在任何時代和任何社會，都存在思考和工作的人，是他們找到了生存的方式，發(fā)現如何生產出生存所必須的精神和物質財富。就是這些人的努力和實干，使各種寄生蟲得以存活下去：阿提拉們、巫醫(yī)們以及酒囊飯袋們�！�

　　馮侖還提到，“迷信關系辦不好公司”、“壟斷企業(yè)是紙老虎”，在我看來，一切關系圍繞權力展開，一切壟斷建立在權力庇護上，所以馮侖等于在說，依附權力搞公司，不行。公司的長期發(fā)展，不能再依附權力，要自己在市場中立起來。這樣的總結，恐怕對比爾•蓋茲這樣的商人沒有意義，他也許從來就沒有想過要依附權力、依靠權力給予的壟斷權來辦公司，但對一位中國商人，尤其是一位從事房地產開發(fā)的商人來說，實為不易。這也說明，中國商人不僅有了獨立于政治權力的自覺，也多少有了一點獨立于政治權力的現實資本。十年前，商人最喜歡炫耀的，就是他們認識某位某位領導，一些商人的辦公桌后面的墻上，喜歡掛著與某位政府領導合影的照片（或者是電腦合成的也說不定），而現在，政府領導的照片從商人的墻上被挪走了，商人交往的時候，已很少會聽到談起自己與政府領導的關系了。時代變了，變得很快，權力掌控者仍然行使著權力，但是，他們在商人心中的地位不可阻擋地下跌了。也許，就在我打這幾行字的時候，他們又下跌了幾寸。安•蘭德說：“工業(yè)革命完成了文藝復興的任務：它將阿提拉們從寶座上一腳踢開。”她說得過于偏激了一點，工業(yè)革命把君主一腳踢開了，但并沒有把權力本身踢開，只是把權力由統(tǒng)治者變成了公務員，用法律好好管束了起來。安•蘭德說：“歷史上第一個既不受阿提拉也不受巫師統(tǒng)治，而是由創(chuàng)造者們支配和創(chuàng)造的社會就是美國。”看來，與美國商人和知識分子一樣，中國商人也希望看到一個由創(chuàng)造者支配的社會降臨。

　　馮侖說：“財富創(chuàng)造的過程是由良好的制度安排決定的，領袖如果不能對這種制度安排施加影響或者起決定作用，那就只能是一個財富的消費者和破壞者�！笔裁词橇己玫闹贫龋狂T侖認為，這就是能夠促進財富創(chuàng)造的制度，要“由領袖崇拜變?yōu)橹贫瘸绨荨�。也就是說，好的政治領袖，就是為財富創(chuàng)造提供良好制度保障的政治領袖。但是，“良好的制度”建立在什么樣的原則之上呢？由社會中的那些集團和階層來支撐呢？馮侖沒有展開說，或者，他不愿展開說。安•蘭德倒是說過，“生產者的自由程度，決定一個社會繁榮和進步的程度。”按安•蘭德的標準，職業(yè)商人和職業(yè)知識分子，是真正的生產者的代表。商人要自由貿易，知識分子要言論和出版自由，而且他們都需要有參與公共事務的自由。安•蘭德說：“資本主義一掃實際上的和精神上的奴役狀態(tài)。它取代了財富的掠奪者和啟示錄的承辦人——阿提拉和巫師的地位，而代之以兩種全新的人——財富的創(chuàng)造者和知識的創(chuàng)造者——商人和知識分子�！睂懙竭@，我們可以回到馮侖所說的“良好的制度”上來，所謂良好的制度，首要的標準，就是保護商人的自由貿易和知識分子的自由探索，這樣的制度，主要由自由工商業(yè)者和自由知識分子支撐。而好的政治領袖，就是要將保障商人和知識分子發(fā)展的制度建立起來，這樣，社會財富總量就會上升，其它社會集團或階層也能逐漸得以脫胎換骨，加盟進商人和知識階層。安•蘭德說：“一個國家經濟自由的程度，完全決定其發(fā)展的程度。最自由的美國，其成就也最大�！币簿褪钦f，當一個制度的原則就是用法律來保障自由時，這個制度就帶來財富的創(chuàng)造。一切打壓和毀滅自由商人和自由知識分子的制度，就是打壓和毀滅財富創(chuàng)造力量的制度，這樣的制度，將把一個社會拖向衰敗和死亡。這樣的制度，有誰會喜歡呢？阿提拉、巫師以及渴求他們恩賜財富的懶漢。阿提拉、巫師靠暴力和迷信來獲取分配財富這樣的特權，他們不用從事艱苦的知識探索和財富的創(chuàng)造，但卻可以過得比創(chuàng)造者更舒心和奢華�？磥恚傲己谩笔且粋�空洞的概念，對不同社會群體和階層來說，“良好”的標準未必相同。馮侖并沒有清楚回答的是，“良好的制度”靠誰的原則來安排？靠什么社會群體的利益動力和價值取向來支撐？安•蘭德在二十多年前，已替馮侖回答了。

　　但是，面對中國的現實情況，估計安•蘭德的回答并不讓人放心。商人和知識分子，他們就能改造并支撐起中國？他們雖然天天在膨脹，但相對人數還是少數。而且，他們身上也是毛病成堆，他們還沒有清理干凈舊世界在自己身上潑上的屎尿�！吧倘撕椭R分子有著對阿提拉及巫師的共同恐懼和蔑視，但他們卻又相互對立。商人對所有的理論喪失信心，只貪圖一時的私利，得過且過，不敢朝未來觀望。知識分子則切斷了自己同真實世界的關系，玩的只是一種無益的文字游戲，不敢向過去張望。商人認為知識分子不切實際，知識分子認為商人不道德。但是，私下里，他們都明白對方擁有他自身缺少的能力�！卑�•蘭德這樣的說法，放到中國的環(huán)境中，一樣有效。而且，也許安•蘭德根本想不到的是，現在的中國，沒有任何一個社會群體擁有所謂的信念和道德力量，知識分子隊伍也不例外，大家都共同陷入了爛泥里。我們在責怪別人骯臟的同時，自己其實也是一身臭氣，于是我們就有了大寬容。上面在腐敗，下面在墜落，只有神經錯亂者才以為自己干凈，因此我們就很少見到馮侖希望出現的那種“時刻保持對社會及大眾人群高度負責的精神”。偉大的中國，在腐敗和墜落中高速發(fā)展，真是奇跡！讓人不得不思考哲人曾有過的斷言：惡也在推動社會進步。但是，我們也許也會有直覺，惡不能帶來穩(wěn)定與和諧。

　　當然，我們不能說《決勝未來的力量》代表了中國商人的普遍心態(tài)，但它的出現，說明中國已有商人在思考自己的獨立、對社會的責任、良好的制度、價值信念建設這些問題了，中國商人靜悄悄的精神轉型，正在慢慢發(fā)生。有時，當一個人講責任的時候，其實等于是在講權利。正在講責任的中國商人，是希望用今天的責任來支撐未來的權利，這當然是好事。但是顯然，阿提拉、巫師、商人、知識分子間的搏弈和自我調整，還將艱難地進行下去，戰(zhàn)斗正未有窮期！有的人會繼續(xù)骯臟下去，有些人也許有機會洗清自己。但是我還是相信，無論有多少污泥和惡臭，就大方向而言，安•蘭德肯定沒有說錯，馮侖也肯定沒有說錯。

　　注：以上關于安•蘭德的引文，出自《新知識分子》，安•蘭德著，新星出版社，2005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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