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恒:血色滿滇西
發(fā)布時間:2020-05-26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怒江東岸保山城,1944年滇西反攻的大本營。飛機甫一降落,走出艙門,氣象已是不同,四周群山環(huán)抱,云低天高。
出保山向西,穿橫斷山支脈,跨怒江往南,有當年血戰(zhàn)之地松山和龍陵,再翻高黎貢山,就是抗日名城騰沖。繼續(xù)向西南走,經(jīng)芒市,到達中緬邊境城鎮(zhèn)畹町,沿途已是一馬平川。
這是當年中國遠征軍滇西反攻的大致路線。今日重走一遍,格外感覺山河壯闊。車窗外,天空湛藍,高山體態(tài)敦實,其上一片蒼茫綠色,云朵飄過形成大塊陰影,土地殷紅,熱帶作物茂密,雨后怒江色調(diào)昏黃,愈發(fā)顯得渾厚,江邊壩子卻是翠綠如洗。
10天中,在這幅大畫卷前,我聽著抗戰(zhàn)老兵們講述當年的血火親歷,聽普通百姓講當?shù)孛康腻P錚風骨,聽國殤墓園內(nèi)鳥啼蟬鳴,聽松山峰頂松濤似!鹑舫两谝皇缀甏笊畛恋臄⑹虑。
“如此大好河山,豈能淪喪倭寇手中?”同伴一聲感慨,道出此曲個中真情。
不屈老人
在滇西騰沖,有一座當?shù)厝艘暈榫窦覉@的國殤墓園。墓園修建于1945年,當年7月7日落成,以紀念為收復騰沖,洗刷滇西人恥辱而犧牲的近萬中國遠征軍官兵。
墓園忠烈祠后,有一座不高的小土丘,上邊密密麻麻地樹滿了30多厘米高的石頭墓碑,墓碑上刻著紅色小字,說明陣亡者軍銜和姓名。
當年遠征軍36師106團2營便衣隊的14歲上等兵周光永告訴我:“其實,這里每一塊墓碑下邊埋的并不就是墓碑上刻著名字的那個人。戰(zhàn)役結(jié)束后,20集團軍把收容的中國士兵骸骨放在一起火化,在每一塊墓碑下面撒了一把(骨灰)。”
戰(zhàn)史記載,騰沖之戰(zhàn),1944年由夏徂秋,前后歷經(jīng)大小40余戰(zhàn),擊斃日軍6000余人,城內(nèi)日軍無一逃脫。中國遠征軍傷亡官佐1334員,士兵17275名,其中大多滇西本地人。
抗戰(zhàn)前繁華的“極邊第一城”騰沖經(jīng)此一戰(zhàn)已成一片焦土,但當?shù)厝藚s無任何遺憾。因為,在他們看來,1942年5月,駐騰沖的騰龍(騰沖和龍陵)邊區(qū)行政監(jiān)督、云南省政府主席龍云的三公子龍純武不戰(zhàn)而逃,讓292個日本兵不費一槍一彈占據(jù)這座邊關(guān)要塞,才是奇恥大辱。
國難當頭,有人逃跑,更多的滇西人卻挺身而出,最有名的一位就是國民黨元老、騰沖人李根源。在滇西采訪時,幾乎每個人都會提到他的名字。
李根源,字印泉,又字養(yǎng)溪,生于高黎貢山。1905年在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留學時加入孫中山領(lǐng)導的同盟會,1909年回國后任云南講武堂教育長、校長,參與領(lǐng)導重九起義和護國討袁運動。
1939年,李出任云貴監(jiān)察使,面對老家淪陷,上書蔣介石要求成立一支“老子軍”奔赴滇西抗戰(zhàn)。在滇西淪陷至反攻的兩年多時間內(nèi),李根源隨抗戰(zhàn)軍隊轉(zhuǎn)戰(zhàn)滇西,把“云貴監(jiān)察署”的辦公地點一再往西遷,從大理一直搬到最前線騰沖,并以60歲高齡聯(lián)絡(luò)怒江兩岸中國軍隊和抗日游擊隊共同作戰(zhàn)。
曾給李根源當過侍從的周光永至今難忘老人家所寫《告滇西父老書》中的語句:“云南已成戰(zhàn)場,滇西即是前線……驅(qū)逐敵人退出騰沖,退出龍陵,甚至退出緬甸……始能保住滇西過去歷史上的光榮,始能保住云南抗戰(zhàn)歷史上有光輝一頁……雖毀家紓難,赴湯蹈火亦在所不惜。”
而更多本地老兵則都對“李國老”在大理黃埔分校的每周講話印象深刻。1942年,國民政府采納李根源建議,在大理成立“滇西戰(zhàn)時工作培訓團”,后成為黃埔分校。在李的保薦下,近千名從滇西淪陷區(qū)逃出來的熱血青年進入這所學校,培訓之后,分入各支部隊,擔任少尉排長,參加光復家鄉(xiāng)的戰(zhàn)斗。
已經(jīng)83歲的劉志聲是保山人,當年從大理軍校畢業(yè)后進入第2軍9師27團,從保山一直打到緬北。他回憶說,大理受訓時,崇圣寺三塔下,每周李根源都會與20集團軍司令宋希廉一起訓話,“他們站在土臺上面,李根源長袍馬褂,宋則是一身軍裝。李根源講的都是一個意思,我們滇西人必須雪恥,必須打回老家去。我們在下面聽著個個熱血沸騰”。
直到現(xiàn)在,劉志聲還依稀記得李根源為他們所作的歌:
“仇比洱海深,意志比蒼山高。滇西青年奮起,雪恥救國責在雙肩,團結(jié)一致,勇敢向前,哪怕血染千里滇緬。”
騰沖光復后,又是李根源主張建立國殤墓園,F(xiàn)在,墓園最高處紀念碑上,“民族英雄”四個藍色大字,為李根源手書;
陵園最低處,跪向墓碑的地方還有一個收集日軍尸骸的土墳,立有黑色“倭冢”二字,也是李根源手書。
以這位不屈老人為領(lǐng)袖,滇西各地鄉(xiāng)紳、土司紛紛投入抗日救國,其中還有一位頗為著名的張問德。此人62歲賦閑在家,見日本人占了騰沖,竟臨危受命當了淪陷區(qū)的縣長,在騰沖發(fā)動全民抗戰(zhàn)。他敢于責令畏敵逃跑的前縣長交回印信,痛斥日軍誘降花招,為周旋生存,先后8次徒步翻越高黎貢山,當年被譽為全國淪陷區(qū)500個縣長中骨頭最硬的一個。
騰沖滇緬抗戰(zhàn)博物館中有一鎮(zhèn)館之寶,就是1943年李宗仁親贈張問德的紅藤杖,上面題了8個字:抗戰(zhàn)到底,步步前進。
同仇蟻民
60年前,曾有文如此記載滇西反攻時的場景:“天空機群蔽天,沿江卒伍遍地,支前民工,酷似蟻群”。讀罷不由豪氣頓生。
曾組織過后勤支援工作的85歲老人楊鴻恩告訴我,在這場壯闊的民族戰(zhàn)爭中,最讓人感動的就是滇西那些普通的老百姓,“他們太可憐,也太好了。高黎貢山海拔4000米,還有怒江天險阻隔,沒有老百姓提供的巨大后勤保障,反攻根本就沒有可能”。
楊鴻恩是保山人,曾任20集團軍后勤總監(jiān)部運輸處第一分處少校主任。20集團軍是滇西反攻的右翼軍,總指揮宋希廉,主攻方向是騰沖。左翼軍為第11集團軍,主攻龍陵。
楊鴻恩說,其實早在1942年中日兩軍沿怒江對峙之后,就已著手反攻準備。期間,他勘察了保山所有通向怒江渡口的道路,道路都用工具進行測量,保證不低于2.5米,凡是不夠標準的道路,均有當?shù)剜l(xiāng)鎮(zhèn)政府組織民工加以整修。
“反攻開始前,軍方確定4條支前線路。保山36個鄉(xiāng)中沒有淪陷的34個鄉(xiāng)全部動員起來,組織人力、物力支援前線。每個鄉(xiāng)都組成了一個民夫大隊,一共組成了17到18個黃牛運輸隊,25個騾馬運輸大隊。從戰(zhàn)前開始一直到勝利,每天都有2.5萬到3萬民夫一直在源源不斷地為前線供血。
“4條路線中,前兩條還好,后兩條,其實以前只是馬幫運貨走過,路途艱險,那時候走得慢呀,一去就要兩三天的時間。尤其反攻的時候是雨季,道路泥濘,根本就沒法走,每個民夫,或者用肩挑或者用背簍背,每個人都是幾十斤,一步一滑地走在崇山峻嶺之間。遠遠望去,在山間的小道上,不間斷的民工運輸隊真的就像一群螞蟻一樣。
“那時候,民夫每人每天二十四兩米(16兩為一斤)、三錢鹽巴,騾馬加倍。而那些馬幫的頭領(lǐng),根本就不要錢糧。吃不飽,還要日夜不停地趕路,許多人是被累死在路上的,還有些人一個瞌睡就跌下了幾百米深的峽谷,一路都是死尸。騰沖淪陷之后,當?shù)啬腥擞械娜ゴ蛴螕簦械谋唤M織抬擔架,男人都沒有了,我親眼看到過,在運輸隊里居然有很多小腳女人。她們哪里走得了那種路呀,挑的東西一般就是軍糧和子彈,數(shù)量很少,但看見她們,我的眼淚一下就掉下來了!
說到這里,老人的眼圈又紅了。
在騰沖,還有家喻戶曉的戶帕送軍糧的故事。60萬斤軍糧,老百姓只用了五六天時間,翻越高黎貢山送到了騰沖城,很多人在路上活活餓死,卻沒有動背囊中的一粒糧食。
保山市滇西抗日戰(zhàn)爭紀念碑的銘文上,寫著這樣一段話:“(滇西反攻時)僅保山地區(qū)就出動支前民工二十多萬人。修公路、建機場、筑工事、運軍糧、送彈藥、抬擔架,犧牲民工二萬四千六百多名。其中,保山縣就補充兵員兩萬多名,貢獻民工一千五百四十二萬工日,死亡民工三千八百五十余人,出動騾馬一百一十九萬多工日,馱牛三十二萬多工日,死亡牛馬五千九百多頭,供應(yīng)軍糧大米三千五百八十萬公斤,馬料四百四十五萬公斤,豬牛肉二十三萬二千多公斤,其他物資不計其數(shù)!
3850多人,這幾乎相當于一場戰(zhàn)役中一支軍隊的陣亡人數(shù)。要知道,那時候,保山縣全部人口不過30萬而已。也就是說,為收復國土,1%的當?shù)厝怂涝诹酥奥飞稀?/p>
所以,1945年1月27日中國遠征軍與中國駐印軍在緬甸芒友會師大會時,中國遠征軍總指揮衛(wèi)立煌將軍總結(jié)滇西緬北抗戰(zhàn)勝利原因的第一條就是:滇西老百姓的無私支持。
“那些老百姓覺得保山?jīng)]有淪陷,我們沒有淪為日軍的奴隸,那是軍隊將士的功勞,所以只要能夠收復失地,只要能夠把日本人打出去,出多少錢多少力都是應(yīng)該的!睏铠櫠鞯脑捤闶菍Φ嵛魅嗣癫挥嫽貓蟮母冻鲎髁俗⑨。
浴血松山
在滇西反攻中,一共有三場著名戰(zhàn)役,一是騰沖攻堅,二是松山大戰(zhàn),三是收復龍陵。三戰(zhàn)無不慘烈異常,至今戰(zhàn)場遺跡仍保存完好的就是松山。
松山大戰(zhàn),從1944年6月4日一直打到9月7日,中國遠征軍第71軍和第8軍先后上陣,一共發(fā)起了10多次總攻,傷亡官兵8000多人,最終使用坑道爆破的戰(zhàn)法,這才徹底消滅盤踞在這里的日軍“拉孟守備隊”1260人,生俘敵28名,慰安婦數(shù)名,繳獲步槍437支,輕重機槍34挺,各種火炮16門,戰(zhàn)車3輛。
登上松山那天,恰逢7月7日。主峰子高地之上,兩個直徑近10米的巨大彈坑赫然在目,那是當年中國工兵部隊從地下掘進使用70箱共3噸炸藥將日軍主碉堡炸飛后留下的標示。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大小彈坑散落在山坡山頂各處,如今里面落滿了干枯的松針,淺淺的,只有幾十厘米深。掩體、散兵坑、戰(zhàn)壕和交通壕依舊相互通連,最深的一段交通壕深達2米,據(jù)說當時中國遠征軍為向地道里搬運炸藥而挖。
住在主峰下的董姓村民有40多歲,他告訴我說,小的時候,他和其他伙伴經(jīng)常上山挖彈片、彈殼換錢,他自己一共挖到過上百斤的戰(zhàn)爭廢品,都挖出了經(jīng)驗——“那時候多得很,彈坑四周很容易找到彈片,子彈殼一般散落在戰(zhàn)壕中。我還挖到過迫擊炮彈后邊的尾翼,是銅做的!
當年中日軍隊為何要在這座山上殊死拼殺呢?到了實地,答案一目了然。當時連接中國與外部世界的唯一一條補給線滇緬公路,就在松山半山腰盤旋而過,松山海拔大約為2150米,而滇緬公路這一段則為1600米左右,從公路仰望,松山頂峰幾乎直上直下,可謂扼守要沖,不可不爭。
當初日軍負責守松山的“拉孟守備隊”,兵力不算多,但是,自1942年占據(jù)松山以來,他們已經(jīng)在這座險峻山峰上準備了兩年。據(jù)戰(zhàn)史記載,日軍共在松山及附近山頭修筑了20多個陣地和觀察所,每個陣地依地形在制高點構(gòu)筑1~3座主碉堡,在主堡兩側(cè)又構(gòu)筑若干子堡,并在陣地前構(gòu)筑側(cè)射潛伏小堡。陣地之間塹壕交錯,互相連通。
日軍碉堡大多分三層,上層用于射擊觀察,中層休息兼射擊,下層儲存彈藥。每個堡壘上掩蓋數(shù)十厘米直徑原木4到5層,再鋪上3毫米厚鋼板數(shù)層,鋼板上再堆厚度1米以上的沙土。堡壘露出地面部分四周,又安置盛滿沙石的大汽油桶3層,桶間同樣復加鋼板數(shù)層,桶外被土。這樣的堡壘,38厘米榴彈炮直接命中都不能摧毀。
日軍曾揚言:“中國軍隊不死亡10萬人休想攻克松山!弊詈,中國軍隊的犧牲數(shù)字雖然沒有這么夸張,但經(jīng)歷那一仗的第8軍103師309團衛(wèi)生員李文德說,他從沒見過那么多死人。
309團是最后投入戰(zhàn)場的預(yù)備隊,那時戰(zhàn)斗已經(jīng)打到子高地之下,距離峰頂只有100米而已,但中國軍隊卻再也無法取得進展。其中原因,親臨實地就會明白——在子高地近60°的百米斜坡之下,是一處寬約20米的山間坪地,沒有任何遮蔽物。坪地之下,又是近70°的斜坡,日軍守在此處,上邊有火力掩護。即使中國軍隊攻上山坪,也會完全暴露在子高地機槍火力之下。
李文德說,那時候,他就從那塊山坪向下抬傷員和死尸。有中國士兵的,也有日本士兵的。傷員一般需要經(jīng)過軍醫(yī)檢驗,檢驗死亡后,衛(wèi)生員們就把尸體拖到現(xiàn)在高地下的水塘里。
“那時候沒有水塘,那是一個美國飛機炸的大彈坑,后來下雨才變成水塘的!彼貞浾f:“我自己最多的一天拖過七八具尸體,拖過去摞在一起,有一人多高。仗打得激烈,那些死人的軍裝都沒機會脫,武器裝備也不拿下來,連臂章都沒得摘,就那樣帶著手榴彈,穿著衣服,扎著皮帶堆在一起!
現(xiàn)在,在水塘邊山還有一塊墓碑,為103師松山戰(zhàn)役陣亡將士公墓。墓志銘記載,其下所埋忠骸未及當日犧牲者數(shù)目之一半。
“那些日本人的尸體就往山下的峽谷里一扔,所以很多都被水沖走了。打了那么長時間,有1個月,我從來沒洗過臉,沒換過衣服,每天拖傷員、死尸,那時候,兩只胳膊袖子上的血都結(jié)在一起變硬了!崩先苏f。
李文德記得,子高地被攻下來那天是8月20日。頭天,團長把全團還能作戰(zhàn)的人員都集中在了一起,包括李文德這樣的衛(wèi)生兵。點名結(jié)果,全團還剩下450來人。
“團長什么也沒說,就問了一句:‘誰愿意當敢死隊舉手!崩钗牡禄貞浾f,“有150人舉了手,我也舉了手。團長下命令說,這150個人分成三組,他自己、副團長和另外一個營長一人帶一組,剩下沒舉手的人一樣也得沖鋒,就是跟在敢死隊員后邊。”
老人說,團長當場給敢死隊員們每人發(fā)了2000塊“國幣”。當時,在保山城里,吃一碗耳絲的價格是5塊“國幣”。
戰(zhàn)史記載,整個戰(zhàn)役,103師參戰(zhàn)兩個月,所有直屬部隊都拉上前線,師屬特務(wù)連和工兵連傷亡殆盡,普通的步兵連,最慘的只剩下2個人。而李文德的數(shù)字則更為感性,他所在的衛(wèi)生隊,本應(yīng)最為安全,但一仗下來,40人中也只八九個人沒有受傷,光軍醫(yī)就打死好幾個。
采訪后,我曾如此感嘆:壯闊滇西,壯闊勝利。那可以說,是對這片土地榮耀歷史的一種由衷詠嘆。然而,當我在深山中面對一個又一個貧困卻自足的抗戰(zhàn)老兵時,我又聽到了樂曲中最低回的聲音。
好,不說慚愧,不究過往。我只想每個愿意傾聽這首滇西敘事曲的人去動手寫下新的音符。我清楚地記得,那個被稱為“打不死”的寸時中老人,當提起遙遠的北京,有一個老兵論壇(www.52laobing.com),有人每月募捐給他50元生活費時,他笑得像個受寵的孩子一樣。
(作者:新華社國際部)
(本文摘自《看世界》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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