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耀杰:唐德剛與阿Q
發(fā)布時間:2020-05-24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幾年前曾經(jīng)集中閱讀過胡適著作,唐德剛編譯并加寫長注的《胡適口述自傳》(2),就是其中之一。當時的印象是,流亡美國的胡適遇到這樣一位對談者,實在是他一生中的大不幸。這一印象時至今日依然不能釋然于懷,只好動筆寫上幾句。
在《初到美國:康乃爾大學的學生生活》一章中,胡適談到自己這一批留美學生抵達美國后,受到北美基督教青年會主席約翰·穆德等有遠見的美國人士的接待,通過這個協(xié)會接觸了“美國社會中最善良的男女”,并感受到了“在美國基督教整體中的美國家庭生活和德性”。為這件事,唐氏寫下了他自己的注解:“一九四九年春初,當我衣袋內(nèi)只剩七元現(xiàn)款,而尚欠一周房租未付之時,一位年輕而多金的中國同學向我說,他如是我,他早就‘發(fā)瘋’了!驮谶@人路將絕之時,忽然接到在‘華美協(xié)進社’做事的老同學艾國炎先生的電話。他說紐約郊區(qū)一個教會團體,組織了一個‘中國學生輔助會’,來‘輔助’絕糧的中國留學生!@一批基督教會內(nèi)的善男信女,他們不是傳教士,也沒有向我們傳教。他們只是一本助人為快樂之本的精神,幫助我們渡過難關(guān)罷了!P者當時便時時反躬自省,我覺得美國之有今日的富強,實在不是偶然的!
唐氏之所以交待自己的這段往事,是因為“與老輩經(jīng)驗相印證,該也是個有趣的比較”。這“有趣的比較”落到實處,卻是唐氏偏要壓胡適一頭的搶占制高點:“三十年來我對這批美國友人的尊敬,真是始終如一。……我的今日鄰居,多半也還是這種人。但是今日我也知道,這也只是復雜的美國文明中的‘豹之一斑’!覀?nèi)绻堰@一環(huán)當成全貌,那就難免以偏概全了!薄昂m之先生乃至和胡氏同輩的有觀察力、有學養(yǎng)的老輩留學生,他們言必稱美國,并不是如一般洋奴大班的‘崇洋’。只是他們早年,乃至暮年,對美國的基督文明的感染,就始終沒有跳出筆者上述的那個階段!
胡適的一句“美國社會中最善良的男女”,足以證明他并沒有“以偏概全”。唐氏把胡適形容為“言必稱美國”,恰恰犯下了“以偏概全”的毛病。稍知胡適的人都知道,他除了談論美國之外還談論過蘇俄,而且他一生中所花費的最大精力就在于整理中國的國故。自以為已經(jīng)跳出“以偏概全”的“那個階段”的唐氏,并沒有正面交待出美國的“全貌”,反而在[注八]中,用自己的“以偏概全”來壓倒胡適:“任何宗教信仰,如果發(fā)展到狂熱的程度,都是會走火入魔的。我國佛教里便有吃糞、飲溺的和尚。道教里也有狂熱的白蓮教、義和拳、一貫道等等狂熱的支派。他們也各有其秘密的怪行。基督教走火入魔的支派,當然更多。洪秀全的‘拜上帝會’便是在我國發(fā)生的一個例子!m之先生那一輩子的革新志士,口口聲聲要打倒孔家店;
他們不知道西方的耶家店,更應該打倒!”
好在唐氏對自己剛剛說過的極端話語并不當真,于是便有了替“耶家店”說公道話的如下文字:“美國畢竟是個超發(fā)展國家。她底許多中世紀遺留下來的落后制度,都會在社會文化生活不斷演進中,而現(xiàn)代化起來,不過他們今日的現(xiàn)代化生活,與他們早年的迷信,卻是社會發(fā)展中兩個階段,二者未可混為一談!
對于自己剛剛說過的“道教里也有狂熱的白蓮教、義和拳、一貫道等等狂熱的支派……”一番話,連唐氏自己都不予當真,于是,在接下來的[注九]中,又有“猶太人也是個有宗教狂熱的民族——就整個民族文化來說,我們中國人就未吃過這種‘狂熱’的虧……”的便宜話。好像令中國人死傷無數(shù)直至喪權(quán)辱國的太平天國、義和拳之類的“宗教狂熱”,反倒成了造福中國人的大好事一樣;
更好像1958年以共產(chǎn)主義天堂為神圣目標造成數(shù)千萬中國農(nóng)民活活餓死的大躍進和1967年以捍衛(wèi)偉大領(lǐng)袖為神圣天職而毀滅文物、濫殺無辜的文化大革命,從來沒有在中國本土發(fā)生過一樣。
在《青年期的政治訓練》一章中,胡適談到自己因為放棄農(nóng)科,轉(zhuǎn)學哲學,“留學的生活費被減縮;
同時我還要抽點錢接濟母親,所以生活甚為窘困”。在為此事所加寫的長注里,唐德剛繼續(xù)對胡適的留學生活施以“存天理滅人欲”的壓倒清算:“那時的庚款留學生,學雜費之外,每月生活費為八十美元。實在是個了不起的大數(shù)目。……由留學生變質(zhì)的官僚,因而逐漸形成一個標準的職業(yè)官僚階層,他們眼中那里還有汗滴禾下土的老百姓呢?結(jié)果弄到民不畏死,鋌而走險,不是順理成章的事嗎?……再者,筆者這一輩,原也只是前輩的余波!绻麜r代不變,學位如常,留學返國之后,職業(yè)上得意與不得意之間還不是向‘老輩’看齊?管他老百姓死活!這原是時代的悲;
時代不變,留美學生有幾個會對鏡子詛咒自己呢?”
而在實際上,像胡適、趙元任那樣的庚款留學生,雖然在中國國內(nèi)享有較高的待遇,他們對于國家民族的建設性貢獻,遠遠大于他們的個人所得,稱他們是中國歷史上貢獻率最大的文化人,也并不為過。在這一點上,靠著國家的巨額助學金跑到美國并最終加入美國國籍的唐氏,無論如何也是不可以“向老輩看齊”的!肮芩习傩账阑!”之類的“對鏡子詛咒自己”,不過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阿Q心理”的變態(tài)發(fā)泄。換言之,就是唐氏在沒有力量壓倒胡適的情況下,不得不像魯迅筆下的阿Q那樣,滿足于在“對鏡子詛咒自己”甚至于自打嘴巴的自虐中搶占身份制高點和精神制高點:“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臉上連打了兩個嘴巴,熱剌剌的有些痛;
打完之后,便心平氣和起來,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別一個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別個一般,……”
寫到這里,筆者不得不佩服魯迅的小說天才,同時也不得不承認這樣一個鐵的事實:中國的阿Q即使跑到美國換個國籍,也依然是恨不得把一切人都當成小尼姑來抹黑壓倒的阿Q!
本文原載《讀書時報》2005年3月2日。唐德剛譯注《胡適口述自傳》,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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