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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道怡:永遠的未名湖

發(fā)布時間:2020-05-23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一

  

  每個人一生中在心里,都會葆有一方水土,常能喚起美好的記憶。

  

  我的那方水土,名叫未名湖。名而未名,便引人遐想于未名之中。

  

  走進北京大學那座王府式華貴的西校門,跨過玉欄橋,迎面聳立一對潔白莊重的華表,拱衛(wèi)著橫亙于臺基上大屋頂的辦公樓。飛檐高脊,碧瓦灰墻,猶如殿堂,卻不富麗,肅穆而優(yōu)雅。

  

  繞過高大的辦公樓,是一座座松林掩映的山巒,穿過山間曲曲折折的小徑,眼前豁然開朗。一泓池水,坦坦蕩蕩,波平浪靜,映著湖心的綠島、島畔的石舫、對岸雄偉而玲瓏的十三層寶塔。

  

  時當初秋,湖邊環(huán)繞的一樹樹楊柳,依然懸垂鮮綠,輕柔婀娜;
環(huán)湖小路旁的山坡上,幾棵黃櫨,間雜于蒼翠的青松下,一蓬蓬心形的葉片,則已染上嬌嫩的嫣紅。而這紅,這黃,這綠,都比不上那一汪湖水的色澤、那一脈波紋的光影,冰一樣玉也似的澄碧清明。

  

  仿佛一幅國畫,幽幽淡淡,意境深遠,但又不似國畫那樣空靈;
仿佛一幅油畫,濃濃艷艷,五彩繽紛,但又不似油畫那樣凝重。仿佛走進了仙境,神韻飄飄,情思渺渺,而實際的感受則是人間天堂;
仿佛進入了夢境,恍恍惚惚,朦朦朧朧,而內心里品味著的,則是舒坦、沉靜、欣喜、慶幸。

  

  那是只有來到向往已久的圣土,來到幻想中的美妙地方,才會產生的感受。那是1952年的初秋,我趕上了大好時機,如愿以償報考進了北京大學中文系。北大剛剛跟燕京大學合并,將校址從紅樓遷到燕園。我成為燕園之北大的第一屆新生,成為了建國后第一批有幸來到未名湖畔的大學生。

  

  未名湖伴隨我,度過四年大學生活,人生中最寶貴的青春時光。

  

  未名湖見證我,純凈而豐富、無憂無慮又多思多夢的讀書歲月。

  

  二

  

  每個人心中的那方水土,必然跟他人生的歷程和情感的波瀾密切相關。

  

  未名湖映照著我的性格我的命運,珍藏著我的癡情我的理想我的青春。

  

  如果不是那個年代,那個建國不久、百廢待興、選賢任能、招攬人才的年代,我是不可能來到未名湖畔的。1957年后,到了突出強調家庭出身、階級成分的年代,盡管我考第一,也是不可能被錄取進燕園的。

  

  因為,我父親有所謂“歷史問題”。他曾從事黨領導的地下抗日活動,曾因涉嫌“共黨”坐過國民黨軍統的監(jiān)牢,但由于證明人被誣陷受牽連,直到“文革”中他去世十多年后的新時期,他的“歷史問題”才隨友人的平反而得還清白。

  

  1956年畢業(yè),我又如愿以償被分配到中國作家協會《人民文學》雜志社當編輯。如若留校當助教,以我的性格和處境,恐怕是難逃脫“反右”擴大劫難的。但那以后許多年中,家庭出身的思想包袱,一直壓抑我心,壓抑著我的命運。

  

  只有在北大讀書四年時間,是我有生以來最輕松最舒心最自由的華彩階段。雖然我還沒能獨立于世,但畢竟已走出那個陰影籠罩下的家庭環(huán)境。大學都是住校生,我可以無掛礙地埋頭書齋,投身于未名湖所氤氳的詩情畫意之中。

  

  人的生存狀態(tài),人的生命價值,離不開社會和自然環(huán)境的制約與影響。

  

  在我寂寞的讀書歲月里,給我身心以慰藉的自然環(huán)境,就是這未名湖。

  

  三

  

  我的性格孤獨內向,不愿也不善交際,更傾心于親近自然。

  

  未名湖是我唯一的精神寄托,我的伴侶我的知音我的親人。

  

  四年間,每當學完一天的課程,晚飯后,該是到圖書館上自習的時候,我都會先來到未名湖邊;蛟S,這時候我的心情是平靜的,未名湖才如此水平如鏡;
或許,這時候的未名湖波瀾不興,我的心情才得以這樣的安寧。

  

  晚霞照耀在水面上,鋪展開絢麗的錦緞,而那斑斕的色彩都浸潤在水面下,便成為水中云,是立體的,有層次的,變換著的。只有沉沉的塔影,深深地倒映在水深處,凝然不動。萬籟俱寂,四野無聲,湖邊一片寧靜。

  

  每一個來到湖邊的人,無論是三五成群的莘莘學子,還是相互攙扶的老教授夫婦,都會放緩腳步,慢慢的,輕輕的,生怕驚擾了這里的氛圍。誰不是這樣呢,此刻到未名湖,是來散心來踱步的,是來領受大自然的洗禮的。

  

  繞湖一周,有時還會登上湖心島環(huán)繞一周,甚或在石舫上靜坐片刻,然后便穿過山間小徑,屏氣凝神,走進圖書館。圖書館在辦公樓南,也是廡殿式的建筑。一排排書桌,一盞盞臺燈,柔和的光照亮著學子一顆顆求知的心。

  

  在圖書館里讀文學名著,是我的追求我的享受。大學期間的諸多夜晚,我都是在這樣的營養(yǎng)這樣的美感中度過的。但在沒有課程的白天或留守校園的假日,每當風和日麗,我便到我一個人的露天圖書館,就在未名湖邊。

  

  湖南邊,有一片伸向湖心的半島,島中心建有一座綠瓦紅墻的單拱券門。

這是花神廟門,大殿原在環(huán)湖路南的山坡上,如今只剩廢墟。而這廢墟,雜花生樹,成為一處幽靜場地。在廟門前,垂柳依依,高低錯落一圈石岸。

  

  在石岸,在廢墟,席地而坐,手捧書卷,我沉醉于身處其間的現實情景,神游于心所癡迷的文學幻境。此情此境,使我的學習成果收益倍增。若旁邊沒有人,我時常讀出聲。若讀的是古詩詞,讀的是普希金,那便成為朗誦。

  

  一次全校朗誦競賽,班里讓我準備的就是普希金的《致大!贰r當深秋,落葉鋪金,又值傍晚,夕陽火紅,我走進廢墟,在一派金紅中放聲吟詠:“大海,你是我心靈的愿望之所在。我時常沿著你的岸邊,一個人靜悄悄地徘徊……”

  

  那次朗誦,獲得一陣海濤般的掌聲,但卻受到一位校領導的批評:“這是一種頹廢的情緒嘛……”而我仍沉浸在詩境中,朗誦會后就又來到未名湖邊,向著無言的湖水傾訴我未名的哀愁:“哦,再見吧,大海,我的心靈充滿了你……”

  

  而今回想,當年的批評加深我的記憶,《致大!反_實是我那時的心聲。

  

  在那時,未名湖,就是我心目中的“大!,是“我心靈的愿望之所在!

  

  四

  

  當性與情的欲望成熟,第一次跟異性約會的地方,應該是每個人終生難忘的。

  

  我的第一次約會,同時也就是分手,使我更難忘記那個地方,難忘未名湖。

  

  這種事情,如今有的早在初中就已發(fā)生,而我們那個年代大都是在大學期間。我更晚熟,直到大二才蠢蠢欲動:一見到她,見到那位氣質、神情、容貌、身形在我心目中都是最美的女生,便會產生莫名其妙的幻想與激情。

  

  開始是在圖書館里,她常坐在我的對面,埋頭一段時間,便會抬起頭來,目光偶爾碰撞,不禁相視一笑。她的微笑,恬靜柔美,時常令我魂不守舍,難再定下心來讀書。她感覺到了,此后一經接觸立即閃開,回避我噴射的火熱目光……

  

  直到那一天,大三開學不久的中秋節(jié)。我因事耽誤了午飯,趕到餐廳時人們已走散。只見她仍留在餐桌旁,守著我那份豐盛的飯菜。“今天打牙祭,你怎么才來!”她陪著我狼吞虎咽,而后發(fā)出邀請:“晚上咱們到未名湖邊賞月去……”

  

  波光粼粼,月色溶溶,未名湖的中秋夜,只有北大人才有福享受的良辰美景。環(huán)湖路上,三三兩兩,悠閑漫步,笑語歡聲。而我們只是間隔地在一起緩緩走著,談話也有一搭無一搭。但我這顆年輕的心,沉醉在從未曾體驗過的幸福和愉悅里。

  

  我們上了湖心島,我們坐在石舫邊,我們仰望天上那一輪皎潔的滿月,我們俯視湖中那一輪晶瑩的水月……我們是不是都明白,我們在請月亮替我們說話!铝链砦业男,這半個世紀后才出現的歌詞,那時就在我腦海里回旋著了。

  

  隨后也就清醒了,她是特意安排這一次約會的。當她緩緩收回賞月的目光,談話便在理性的軌道上進行。她似漫不經心卻又別有意味地問到我的家庭我的理想我的趣味我的志向。我老老實實地一一回應,她的神情漸漸黯然,默不做聲。

  

  我很“個人主義”,我不肯由于服從組織而舍棄我從小就向往的文學天地。我所念中學屬師范系列,若入團畢業(yè)后就該去“上師!,我便不入團。同樣的問題又擺在面前,在大學若入團,畢業(yè)之時仍有可能得服從分配去當語文教員。

  

  “如果那樣,我便不入團,不服從分配!蔽抑浪隙ú粣勐,然而我必須及早表明!拔夷芾斫,但我不能贊同……”她喃喃說,“怎么可以,這樣的呢?”我明白她的意思,卻不曉得她在問誰,只是幽幽感受到月色朦朧、夜風清冷……

  

  送她回到宿舍,我又回到湖心島。石舫上只有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船頭。岸邊也已杳無人跡。靜極了,《致大海》的一句詩突然涌上心頭:“世界已空虛……大海,你現在要把我?guī)У侥睦铮俊焙鲇恤~兒從湖中躍起,把那一輪水月摔成碎玉。

  

  說不上是初戀,也就說不上是失戀,只不過是一抹云煙。

  

  但未名湖邊那個中秋夜,鐵打斧鑿般深深銘刻在我心間。

  

  五

  

  半個世紀過去,而今垂垂老矣,但有未名情在,我心依舊年輕。

  

  未名湖,我的未名湖,你猶如鑲嵌在我生命鏈條中的一顆珍珠。

  

  1956年畢業(yè),趕上中央號召“向科學進軍”,我的志愿得以實現,被分配為文學編輯。不料工作不到一年,“反右”運動就嚇破了我的膽。那以后,風浪中,我逐漸學會了逢場作戲、違心從眾……我變得“世故”了,我失去了質樸真純。

  

  但在風雨如磐的日子,我時常不禁懷念,懷念那即便也有憂傷卻畢竟冰清玉潔的歲月。懷念時,便懊悔,當年何等天真,往日不可追回。多么希望一切能夠重新來過,而一切都已經沒有可能重新過來。莫非美,只在錯失中,只在追悔里。

  

  1998年春,北京大學百年校慶,出版文集《青春的北大》,我獻給母校的,就是《水流云在未名情》。忘不了湖光塔影,忘不了燕園恩重。北大以她的精神與魅力哺育了我,我以學識上的敬業(yè)和求實回報她。對她,對國家,我于心無愧。

  

  上世紀末,應《北大情事》主編之約,我將那段情愫加工改寫成為小說,轉載于2000年的《小說選刊》。2004年秋,北大校友聚會,我應學弟黃向明之請,撰寫這一篇散文。小說名叫《未名秋雨》,這篇散文就叫《永遠的未名湖》吧。

  

  人生諸多往事,無妨煙消云散。惟有那刻骨銘心的記憶,是常存的。

  

  世上萬紫千紅,無奈歲月匆匆。惟有那水晶一般的愛戀,是永遠的。

  

  2004年12月28日于自得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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