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伯君:追尋那曾經(jīng)燦爛的笑顏:關(guān)于母親的記憶
發(fā)布時間:2020-05-22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眼前,是一張從網(wǎng)上下載的圖片:群山蒼茫,不滿6歲的山村小女孩身背大背筐,草筐里露出幾枝野油菜花。雖然衣不遮體,小女孩一臉燦爛、憨笑可鞠。我總把她與一生艱辛、還躺在病床上的母親聯(lián)想起來……
母親來自農(nóng)村大山腳下那彎貧瘠的土地。小時候,阿婆(祖母)常常憐憫地提起母親17歲出嫁時連一件象樣的衣服都沒有。不諳世事的我不理解沒有象樣的衣服意味著什么,我穿的第一件新衣,是加入了少先隊阿婆買回白布親自染成藍色后縫制的。母親僅比我大18歲,童年記憶里的她童心未泯。在通往外婆家的路上,翻過一座山(坡)又一座山(坡),淌過一條河又一條河,夕陽的余輝把滿坡的蕎子花映得如火如荼,母親踩摘野油菜花、胡豆葉,為我編織最美、使我歡聲徹天的“小老鼠”、“小丁丁貓”,教我辨別伏地而生、可以入藥或食用的野草、野菜。樂觀、豁達、頑強的個性就在母親不知不覺的撫育中滋生出來。不時,母親還要哼她兒時的“山歌”,平白如話,沒有音律,從母親口里飄溢出來,如山林里回蕩的布谷鳥的啼鳴:“七月吹風(fēng)漸漸涼,八月吹風(fēng)加衣裳”,“放牛娃兒不要夸,還有二月凍桐花”……。這些諺語遠在上大學(xué)后讀《詩經(jīng)•七月流火》之前就深深地印在腦海。而那些與年輕的母親在山路田壟上一道追逐夕陽嬉戲春光的記憶,成為磨蝕不了揮之不去的童年情結(jié),使我在之后漸漸長大的日子里,永遠有對那些歲月的回望,永遠有對穿透現(xiàn)實的期待。
母親是承受苦難與艱辛的代名詞。這是長大之后才漸漸感受到的。弟弟妹妹出生后,生活的艱辛與沉重如故鄉(xiāng)那水磨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壓在母親的肩上。肩下的我們往往肆無忌憚地貪玩和淘氣,母親總是憨憨地一笑。童年的夜空明媚而清澈,明月如磐,樹蔭下幾千年來一直不知辛苦編織草鞋的老人依稀可見。一張涼席鋪在院壩上,幾兄妹圍繞在母親身邊,享受著母親用破敗的撲扇為我們納涼驅(qū)蚊的愉悅,扭著母親講述已經(jīng)十遍百遍的《七兄弟》的故事,……山那邊的世界就是這樣慢慢地在一個孩子眼前清晰起來。
12歲時那個深冬的夜晚我終身難忘。南方很少下雪。我從離家10多里遠的礦山揀煤回來,走過故鄉(xiāng)那條細長的石板橋,才感覺大雪紛紛揚揚。抵家時已近清晨,門沒有關(guān),母親還在昏暗的煤油燈前替我縫補衣服;蛟S是因為我第一次出遠門,見我進屋,母親一夜的牽掛和驚喜凝在臉上。她丟下針線替我接下背上的煤筐,又去打水替我洗手搽臉,又去取一直熱在鍋里的紅苕。好像我仍是一個小孩,其實我已經(jīng)“長大”了。天亮后才看清楚,我背回的是一背矸石,在夜里雨里我實在分不清什么是煤炭什么是石頭,本想使母親驕傲的我深感內(nèi)疚。母親卻連暗示性的責(zé)怪都沒有。
徹底離家出遠門是15歲那年。我要完成初三學(xué)業(yè),還幻想上高中。母親沒去送我。但前一夜她把她的叮囑不厭其煩地重復(fù)了一遍又一遍。要懂事、要聽話、要忍。人家在區(qū)上做大官,就是家里缺少勞力,多做農(nóng)活。她期望已經(jīng)懂事的我要像在家里那樣決不任性,苦日子總有盡頭;蛟S,在母親眼里,我是永遠長不大的孩子,永遠有她剪不斷的牽掛。而我,早已被課本里高爾基的《海燕》所激奮,被同學(xué)借閱的《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xué)》所熏陶,在上山揀煤的日子里,佇立在那聳立于群峰之上的矸子山頂,第一個迎接日出,盡收眼底被霞光染紅的群峰、霧靄,總是興奮不已,寫下了雖不合律、迄今認為是最得意的詩章《夢游泰山》:“霧繞奇峰伏夫松,猶如百官上朝宮;
日觀峰上目千里,火輪焱焱云海中。我欲飛落泰山紅,冷對寰宇可從容;
依稀乞丐寒窗苦,壯心不已寫恢弘”。母親,你那楞頭小子早已用他那稚嫩而堅實的腳把世間的不平與苦難踏碎了。你曾經(jīng)指點的那些伏地而生不知何名的野草不是倔強與昂揚地蓬勃生長嗎?你曾經(jīng)講述的《七兄弟》故事不是也遠離母親去開創(chuàng)事業(yè)嗎?我很想告訴母親,艱難困苦何止我們一家。你看那緊蹙雙眉的魯迅,長歌以哭:“萬家墨面沒蒿萊,敢有歌聲動地哀”。求學(xué)之路雖然遙遠,雖然從此不再有母親的庇護,而你的兒子最喜歡的詩句是雪萊的“既然冬天已經(jīng)來臨,春天還會遠嗎”?但我沒說。因為母親不懂。母親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母親只知道精心呵護自己的孩子。那些千叮嚀萬囑咐所傳遞的濃濃親情,足以使出門在外的兒子永遠感覺到溫磬。
高中畢業(yè)下鄉(xiāng),母親來送我上車,也是我一生中無數(shù)次離家唯一的一次。人涌如潮。喧天的鑼鼓與凄厲的呼叫交雜在一起,悲壯而蒼涼。車隊啟動的時候,母親眼里分明綴滿了淚水,嘴唇蠕動,什么也說不出來,什么也別說。母親的身影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弱小,我深感不到40歲的母親已經(jīng)“老”了,不再堅強。兩年半后,國家恢復(fù)高考,我成了第一批大學(xué)生。得到消息的那一刻,第一個念頭就是告訴母親。那天是趕集。集市上人頭攢動,母親正在搟面賣鍋魁。母親欣喜不已,激動得雙手不停地在滿是油漬的圍裙上搓,露出孩子般憨憨的笑顏。
與我所知道的絕大多數(shù)中國婦女一樣,母親很平實,沒有抱負,沒有理想,也沒有對沉重而艱辛的人生的抱怨。惟有的就是含辛茹苦,以孱弱的兩手支撐起一片天,呵護孩子們健康成長。因其孱弱,歲月過早地磨蝕了她童年般燦爛的笑顏。而當(dāng)我們能替母親卸下石碾的時候,可以享福的生活已經(jīng)與她無緣。10年前,我碾轉(zhuǎn)到了北京,有了自己的住房,正準(zhǔn)備接母親出遠門看看大千世界,傳來急電,母親中風(fēng),在地區(qū)醫(yī)院搶救。我當(dāng)即“飛”回母親身邊,握著母親的手,病榻上,母親睜不開眼,說不出話,只有淚水從眼角流出。七天守護,我沒有離開母親一刻,為母親摳屎倒尿,竭盡做兒子的孝心。母親出院后雖然沒有嚴重的中風(fēng)后遺癥,但身體已經(jīng)被徹底摧垮,不到60歲的母親,已呈風(fēng)燭殘年之態(tài)。從此,中藥、西藥伴隨她每一天。而母親,深知掙錢不易,總是節(jié)約每一枚銅幣,平時總拈最便利的藥吃,不到萬不得已,決不住院。即使重病纏身,春節(jié)回家,母親總是歉疚地說不能為我燒最喜歡吃的菜了,因為她聞不得一點油煙!@就是母親。
此刻,已過子夜,是舉世同賀的母親節(jié)。雖然母親不知道世界上有這么一個節(jié)日,遠在他鄉(xiāng)的我已被節(jié)日的氛圍所牽動。我打開音箱,放進白天買回的音碟,萬籟俱靜的夜晚傳出一個男子如泣如訴的聲音:“我思念故鄉(xiāng)的小河,還有那吱吱作響的水磨。啊……媽媽,如果有一個海螺向你吹響,那就是我……”真希望有一只青鳥,飛回故鄉(xiāng),把我的思念和祝福帶上。而我,只能在這張圖片前任思緒飛揚,追尋自己記憶里的母親的一生。
相信母親也有這如苦菜花般燦爛而不知沉重艱辛的童年,因為我的母親沒有同齡人的“第二春”。
愿這些山村小女孩不再重蹈母親的歷史,有更好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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