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娟:小凱和我在一起
發(fā)布時間:2020-05-22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小凱走了!
夜闌人靜時,與小凱在一起的日子如涓涓流水淌過心田,勾起我對往事的不盡回憶……
1979 - 1983我們在中國
1979上半年在湖南省邵陽新華印刷二廠,我第一次見到小凱。那時我們在同一個車間工作,我排字,他校對。一天上班的時候,小凱來到我的面前,對我說,我的工作有很多錯誤。他問我一天到晚,想什么東西,質量這么不好。我看著他一副認真的模樣,滿臉紅紅的,感到挺好笑又生氣。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笑了笑,但心里很佩服他做事的負責任。
我每天下班后,練兩小時小提琴,然后讀小說,過的滿自在的。那時我與同事周列娜同住一間宿舍,她下班后沒什么事做,覺得無聊。有一天,我問她中學時代有什么愛好。她告訴我喜歡英語。我說,那我可以給你找一個英語老師。聽說小凱的英語很好,可以請他教。周列娜說,她一個人不敢去找他。我答應先陪她幾次,她再自己去。下班后,我們去小凱的宿舍學英文,我那時還沒想學。小凱勸我學,我說我不喜歡英語,我喜歡讀小說。陪了幾次周列娜后,我就不再去了。
以后,我和小凱常常交換小說,關系慢慢密切起來。我發(fā)現(xiàn)小凱非常愛讀書,而且讀了很多。他將他寫的一篇小說《她》給我看。我不太明白他的含意,但開始敬佩他。我想他高中少讀一年,沒有畢業(yè),可他自己學了不少東西。我也沒有讀完高中,可我自己無法像他一樣。往后聽到很多關于他坐牢的故事,更是敬佩他。
我們很快明確了關系,小凱將他和他們一家的遭遇告訴了我,我也將我和我們一家的遭遇告訴了他。他說周列娜已將我們家的一些事告訴過他了。小凱說他感覺我們同命相連。
很快,小凱將我?guī)У剿乙娝职。我到他家后,嚇倒了,發(fā)現(xiàn)他們家原來是高干。他爸爸當天單獨與我談話,問了許多關于小凱的問題。我不知自己回答了什么。好不容易見到小凱,小凱就問他爸爸和我說了些什么。這次與他家見面心理壓力很大,他爸爸的秘書又去我們家調查,發(fā)現(xiàn)我媽媽有精神病。他爸爸擔憂我媽媽的精神病會遺傳到下一代。
得知我和小凱的關系后,我媽媽去小凱工作的地方,將他大罵了一通。媽媽傷心的和我說,她好不容易離了一個勞改犯(我爸爸是地主的兒子),我又和一個勞改犯要好。我認為,小凱是一個很好的人,政府一定是搞錯案子了。我又不想當什么干部,勞改犯也不影響我當一個工人。
不久,小凱被借調去北京工作,很多人說小凱會將我拋棄,要我作好思想準備。我當時也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很快小凱寫信給我,告訴我北京的情況。我從小就沒有覺得自己漂亮,認為自己長得非常一般?墒亲哉J識小凱后,他卻把我當作他心中的”西施”打扮。小凱每一次從北京回湖南,都幫我買很多北京最時髦的衣服。那時,我自己從來不給自己買衣服,也不知道穿什么號碼的衣服。可是小凱買的所有的衣服我都能穿,而且是我最喜歡的。
小凱從北京來信勸我去尋找我從未見過面的親生父親,我那時候才20歲。小凱告訴我很多牢里朋友因為是國民黨的后代而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悲慘故事。他認為我的家庭就是其中之一。不久,我去長沙尋找我的親生父親。見面后,父親非常激動,悲喜交加。我長得十分像我的父親,可能是從小不在一起的緣故,我對他卻沒有太多感情。但從那以后,我們倒是常常探訪父親。他告訴我很多我們家族的故事。他說爺爺奶奶一家還在香港,叔叔在臺灣的嘉義。1990年,小凱去香港探訪了爺爺;
1996年,我們一家去臺灣的嘉義探訪了叔叔。
1980年,我自己積攢了一些錢,去北京探訪小凱。這一次,我們像度蜜月一樣幸福,在北京的公園里盡情地游覽,花前月下傾訴心聲,還去了很多博物館,看了很多藝術品,照了很多像片。但是,在我回湖南的旅途中,大病了一場,只得在河南的一個火車站下車,去急診醫(yī)院。醫(yī)院與小凱聯(lián)系,叫他馬上來領人。小凱不顧當時很快要考研究生,馬上到了醫(yī)院。過了一夜,我的病有好轉。第二天他帶我回長沙,又馬上趕回北京考試。這一次后,我非常感動,認為小凱是一個非常重感情值得終身依靠的人。
小凱很快考進社科院計量經濟所,并發(fā)表了很多文章。他告訴我他工作量很大,可他每周還給我寫一到兩次信,為我錄下許多錄音帶,可惜搬家?guī)状,這些錄音帶也遺失掉了。后來有好朋友告訴我說,有人為小凱介紹北京的女孩子,這樣可以讓小凱留在北京,都被他婉拒了。
1980年下半年,小凱寫信給我和他的爸爸說,我們決定明年春節(jié)(1981年)結婚。我一個人在邵陽辦了我們的結婚登記,領了結婚證,準備了日常用的一些必須用品帶到長沙。一天早上五點鐘,我?guī)е恐氐男欣,步行從火車站走到小凱爸爸家的后門,拼命叫小凱開門。小凱好像從夢里聽到我的叫聲,驚喜地起來給我開門。這件事成為小凱美好的記憶,當他每次想到這件事時,都覺得心里甜蜜蜜的。我們的結婚,小凱爸爸不想聲張,我們一起買了一些必須的家俱,就住在小凱爸爸家結婚了。盡管只有幾個好朋友為我們慶祝,可是我們倆彼此都感到非常幸福。
結婚后,小凱趕回北京,我回到邵陽。不到一年,為了夫妻能夠在一起生活,小凱于1982年放棄北京的工作,在朋友的介紹下,和我一起調到武漢大學管理系。小凱當講師,我在系里的資料室。那時小凱所教的課程沒有教材,他就自編了兩本教科書。除了教課以外,小凱還每天在家寫書和文章,工作非常努力。
1982年中,我懷孕了,小凱怕武漢太炎熱,將我送到北京姑媽家。之后又到瀋陽的叔叔家避暑,這是第一次見姑媽和叔叔一家。大家很喜愛小凱和我,我們在東北住了兩個月,小凱在瀋陽給基層的管理干部講課,我們還見到了遼寧省委書記。離開瀋陽后,我們經過大連,在那里看到很多日本人建造的日式房子,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然后,我們乘船到上海,探訪在上海的武漢大學的老朋友陳志龍。住在他家時,有天半夜,小凱突然大叫,把我們都驚嚇起來。我趕忙到他的床前去看,才知道他又作了坐牢的惡夢,全身冒冷汗。在我們以后二十多年的生活中,這種牢里的惡夢伴隨著他的一生。
1983年,我懷孕七個月后,小凱將我從武漢送到長沙他爸爸家,準備將這個孩子生在他的家里,小凱告訴我,這是楊家的傳統(tǒng)。2月23日,小溪在長沙出生,小溪的名字是曦光的諧音,意思就是小曦光。我剛生產完,小凱說他爸爸說男孩女孩都一樣,我當時不太明白為什么說這些話。后來我生了老二以后,才明白生男孩女孩在楊家還是很不一樣的。
由于小凱寫了兩本教材,在武漢見到了普林斯頓大學經濟系的鄒至莊教授。他驚喜地看到一個沒有上過大學的青年,能夠寫出這樣高水準的教材,很快就幫小凱聯(lián)系到福特基金會的獎學金,去普林斯頓讀博士。由于小凱的政治背景,出國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鄒至莊教授親自給趙紫陽寫信,希望能夠給予幫助,趙紫陽辦公室將此信轉到武漢大學劉道玉校長辦公室。在劉道玉校長的協(xié)助下,小凱于1983年9月帶著僅有的30美金,一個人去了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攻讀他夢寐以求的經濟學博士。
小凱離開中國不久,想盡辦法要將我們母女兩人接到美國來陪讀。他每星期給我寫兩封信,勸我們到美國與他相聚。他非常思念女兒小溪,盼望我們到美國,一起共同生活。一年后,我和小溪也來到普林斯頓大學,陪小凱讀書。
到美國后,我發(fā)現(xiàn)小凱讀書很不容易,小凱很快面臨博士資格考試。我記得鄒至莊教授常常打電話告訴小凱考試成績,給了小凱很大的鼓勵。在普林斯頓大學,博士資格考試對科班學生來說都不容易,對小凱來說就更不容易了。小凱告訴我,這兩年讀書,比坐十年牢還難,可是不管有多難,小凱卻認真對待。很快,他通過了博士資格考試。
1985年中,通過資格考試后,小凱便開始寫《牛鬼蛇神錄》,白天到學校做論文,晚上在家寫《牛鬼蛇神錄》。他發(fā)現(xiàn)在普林斯頓的圖書館內有他在文革時寫的文章《中國向何處去?》,他非常激動能夠在國外看到自己的文章。這激勵了他把牢里的事情寫出來。所以《牛鬼蛇神錄》是他在國外的第一本中文書。大概是1986年下半年,中文版寫出來后,他很快找到Susan Mcfaddc合作翻譯成英文。由于Susan McFadden非常忙碌,英文版的書等我們到澳洲之后才出版。
小凱在1986年認識了索羅斯基金會,他們派小凱第一次回中國與體改所談有關中國改革的問題,希望他作為基金會的代表。由于小凱的學業(yè)很忙,從中國回來后便謝絕了,全力以赴地做他的論文。做論文的過程中,除了吃飯、睡覺,白天黑夜都在學校里。1987年初,我懷了第二個孩子,當時我正在附近的大學全日讀書,又在普林斯頓大學的圖書館每周做25小時工,維持家庭經濟的需要。剛懷老二時,反應很大,病得厲害,日夜想睡覺,老大在幼稚園。小凱根本顧不上我,一心一意做他的博士論文。
1987年中,普林斯頓的獎學金已經用完了,得另找出路。小凱在耶魯找到博士后,由索羅斯基金會提供經濟支援。于大海幫我們7月搬家到耶魯。當時租了一個教授家改良的車庫。小凱主要任務還是修改論文,每周開車從耶魯?shù)狡樟炙诡D交給教授改好的部分。那時我一直擔心他開車的安全。
當時在耶魯沒有朋友。我們又都不懂醫(yī)療保險制度,我懷孕七八個月了,從來沒有去看過醫(yī)生。胎兒到了八個月時,在耶魯?shù)尼t(yī)學院碰到一個湖南老鄉(xiāng),她正在學做超聲波,幫我們免費做了檢查。一切都正常,而且是個兒子。小凱十分開心,我們馬上寫信告訴小凱的爸爸。爸爸更是高興,這時我才理解到楊家一直在盼望小凱有個兒子。很快健思就出生了,醫(yī)藥費花了$5000,當時我們的存款都沒有這么多,一半由保險公司付了,另一半由我們自己付了$500以后,其他部分因低收入減免了。孩子用的所有東西,全是鄰居給我們的。我生完孩子后,小凱接我回家。第二天,他就又上班了。
小溪、健思和我每天在家。日子過得很辛苦,也很少有朋友探訪我們,但我們一家非常幸福。耶誕節(jié)時,普林斯頓的老朋友宦國倉來耶魯與我們一同過節(jié),我們非常高興。
1988年一月份,小凱為了找工作。去參加美國經濟學年會,希望在會上能找到一些面試機會。會后不久,半夜三更他突然從飛機場打電話回來說,已經沒有計程車了。我?guī)е鴥蓚孩子在冰天雪地里將小凱從機場接回家。漫天大雪,小孩在車里因為凍壞了而大哭,F(xiàn)在回憶起來,都不知道當時是怎么開車去,又怎么開車回來的。這次會議對小凱找工作幫助不大,全家便幫他貼郵票申請在美國的工作。好不容易在紐約大學拿到一份教職,卻因沒有綠卡無法成行。很多朋友勸他申請政治避難,他不愿意,因為他想回去見他的老爸爸,所以便沒有去紐約工作。
這時,小凱開始申請其他國家的工作,包括澳大利亞,拿到阿德萊德的一份研究工作。可能是過度勞累,小凱大病了一場,高燒到41-42度,兩天不退。我打電話叫救護車,讓他去看急診,他不去。我只好到附近中國來的學醫(yī)的學生那里,請他們到家里來給小凱看病,并給我們一些抗生素。看后,說是有發(fā)炎,但吃藥后燒也不退,我只好自己帶他去耶魯醫(yī)院住急診室。一天一夜,我?guī)е⒆右黄鹗刂at(yī)生也找不到原因。燒沒退,我們只好回家。第二天燒才稍微退了。這時,黃有光教授從墨爾本打電話到我們家,說小凱可以到莫納什大學工作,給他一年的教職。黃有光在電話里還說,墨爾本有很好的中國人的社交圈子,勸我們來。于是,我們便放棄了阿德萊德的工作,選擇了墨爾本的莫納什大學。
1988年6月,我們帶著兩個孩子到佛羅里達的狄斯奈樂園痛快地玩了一場。于大海將我們全家送到機場,我們去夏威夷,玩了幾天。7月2日我們到了墨爾本機場,帶著兩個孩子,四個箱子,坐計程車到了莫納什大學的校門,拿到招待所的鑰匙,就住進莫納什大學招待所。
第二天小凱就開始上班了。他當時的工作是一年的教職,現(xiàn)在想起來那是很擔心,一年完了,我們該怎么辦?很快,小凱的研究就上了軌道,在美國投出去的文章也開始在頂尖雜志上發(fā)表。小凱的教職變成了永久教職,很快就升了高級講師。
1989年,..發(fā)生前后,小凱晝夜難眠,為中國改革的前途十分憂慮。就在..的前一個晚上,小凱夢見中國在打仗,早上心里十分難過,忍不住把電視打開,發(fā)現(xiàn)中國政府在鎮(zhèn)壓無辜的學生,小凱抱著電視機痛哭流涕。這是我認識小凱以來,第一次看到他流淚。小凱決志要為這些學生和他們的家屬捐款。
我們在北但丁諾(Dandenong North)買了第一個房子,小凱非常高興。他白天到學校上班,晚上在家里寫他的第一本英文經濟學書《專業(yè)化與經濟組織》(見另頁)。(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每寫完一部分,他便自費請Jeff Borland修改英文,大概花了苦苦兩年時間才完成初稿。所有的手稿,我們一直珍藏著。
1990年,張五常請小凱到香港大學教書三個月。小凱在香港所掙的錢買期貨全部輸光,打電話回來說怎么辦。我掉著淚跟他說,回家吧。那時我一邊帶著兩個孩子,一邊在墨爾本的日本餐館打工還貸款。當時貸款利息是17%,聽了小凱輸錢的消息非常傷心,卻也沒有辦法。等他從香港回家后,我?guī)е鴥蓚孩子到機場接他,全家高高興興,跟他說只要人回來了,就好了。
1993年,我們全家都拿到澳洲的護照,小凱帶著我們一家到香港中文大學任教。我們便籍助這個機會,十年里全家第一次回到中國,看望小凱的父親。爺爺?shù)谝淮慰吹綄O子,高興得都合不上嘴。我們在香港只呆了半年,很快又回到墨爾本。小凱在香港所掙的錢買了股票,因公司倒閉全部虧光。從那以后,我們總結了兩條“經驗”:第一不能去香港,因為香港的錢留不下來;
第二以后必須由太太掌管錢。
1994年初,我們又去了美國中部,小凱到那里任教。他每月都到美國各地大學演講,到每個地方宣揚他的經濟學思想。這時我又懷了老三。小凱去演講,孩子們去上學,我在家昏睡。當時我們很矛盾,到底要不要這個孩子?小凱說,你做決定,我都支持。最后,我們的決定還是生下孩子。半年后,我們從美國回到墨爾本。1994年11月5日,澤華出生,全家都非常高興。生完孩子回家后,我?guī)е齻孩子在家坐月子,小凱便去臺大經濟系三個月。
1995年2月,小凱回來,在Burwood買了一塊地,準備建房子。由于經濟上的壓力,澤華剛滿四個月,我就在一家公司找到工作,澤華送到鶴□媽媽的家里。那時,送孩子來回每天需3-4個小時,白天又要上8個小時的班,晚上還要準備晚飯,生活實在是很辛苦。1995年10月,小凱的爸爸和哥哥來澳大利亞,住上我們的新房,共用天倫之樂。耶誕節(jié)時,他的妹妹帶著一家從加拿大來探望父親,這是我們一家相聚人數(shù)最多的一次,也是小凱和他父親最為高興的時候。
1997年底,小凱決定去哈佛兩年,順便去德國波恩大學。由于我不愿放棄我的工作,所以我決定帶著三個孩子留在墨爾本。1998年7月小凱回來將全家接到哈佛,我也把工作辭了。到哈佛后,小凱拼命寫他的經濟學著作,《經濟學:新興古典與新古典框架》(Economics: New Classical Versus Neoclassical Frameworks),是他第二本英文著作。很快又寫了《發(fā)展經濟學:超邊際與邊際分析》(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Division of Labor)。兩年時間里他完成了兩部著作。
1999年夏天,全家從美國去歐洲。小凱帶著一家人住在荷蘭Tilburg的一個郊外,租了一輛小汽車,在歐洲國家玩了一大圈子。我們去了法國、英國、德國、奧地利,玩了一個月。每當小凱帶我們外出,他總是非常高興,特別是看到孩子們玩得很開心的時候,他比任何人還高興。由于小孩要上學,我?guī)Ш⒆踊啬珷柋,小凱仍舊留在哈佛,完成他最后半年的研究。
就在我剛回到墨爾本不久,從中國得到消息,我媽媽過世了。我每天在家哭泣,可是又沒法回去,準備年底先到北大與小凱會合,再回家處理媽媽的后事。正在傷心時,11月,發(fā)現(xiàn)我們的女兒小溪有腦瘤,當時小凱正在從美國到北大教書的路上。我們安排了小溪做手術的時間,小凱12月18日從北京趕回,小溪12月20日做手術,我們便在醫(yī)院里過了耶誕節(jié)。這時,莫納什大學打電話告訴小凱,小凱被升為講座教授。小凱放下電話后,長嘆一聲說,這個教授的位置也救不了我的女兒。
小溪手術過程中,我在醫(yī)院陪她,小凱在家照顧兩個男孩。為了小溪,小凱到處尋找牧師為小溪祈禱。小溪出院不久,便碰到遠志明來澳洲傳教。通過朋友將遠志明請到我們家里,替小溪禱告。當時禱告的非常好,遠志明跟我們說,三個月后小溪的腦瘤就會完全沒有了。我們簡直都不敢相信,因為醫(yī)生說手術的時候留了靠近腦細胞的瘤子的一部分,要做放療才能去掉。三個月以后,醫(yī)院已經給小溪安排了放療的醫(yī)生,小溪做了核磁共振,發(fā)現(xiàn)腦瘤已經不在那里了,所以不用再做放療,我們這才相信神已經把她的瘤子拿走了。我們全家非常感謝上帝。盡管小溪沒有做放療,手術后,小溪不能走路。我們每天在醫(yī)院里訓練她走路,再接她到學校上學,準備上大學的考試。這樣持續(xù)了六個月。
小凱生病了
2000年4月,我?guī)е鴥蓚小孩回中國處理我媽媽的后事。剛埋了媽媽的骨灰,我爸爸又得了肺癌。由于這些壓力,我在中國發(fā)高燒,大病了一場。
處理完我家的事后,我住在小凱父親家。他說聽很多人說小凱很有可能得諾貝爾獎.我當時對他說,諾貝爾獎現(xiàn)在不重要,小凱的身體健康是第一重要.我說小凱已有五十歲了,不必再辛苦了。他爸爸聽了以后,認為有道理。有一天,小凱打電話給爸爸。爸爸對小凱說,不要太辛苦了,身體健康是第一重要。后來小凱說,爸爸講這話的語氣和以前不太一樣。聽了爸爸講這種話后,小凱心里滿高興的。自此以后,我才知道小凱對他父親的每一句話都是很認真聽的,他真是個孝子。
2000年11月,我和澤華陪小凱又去北大、復旦等大學講課,也去了香港。那時,我發(fā)現(xiàn)小凱的身體不太好了,一講話就咳嗽。什么樣的藥物都無法停止咳嗽;貋碜鯴光檢查,發(fā)現(xiàn)右肺的上角有影子,以為是以前肺結核鈣化留下來的,忽略了。
2001年上半年,小凱又去臺灣,深圳、湖南、南京、上海等地講課。再加上料理我父親的后事,他回家后,身體更不好了?墒,接著莫納什大學開網路經濟研討會,所有重擔都在他一人身上,料理所有的事情。當時他的身體明顯已經不行了。七月,會議好不容易完成了,可他幾乎講不出話了。那時以為是沒有鍛煉,他每天跟張永生打網球,回來便大睡。我跟永生打了電話,說不要再打網球了。
8月底,小凱抽時間去看醫(yī)生。做完X光后,醫(yī)生馬上打電話要做CT。做完檢查,醫(yī)生立即安排他住院,這時我們才意識到情況不好。9月25日他到醫(yī)院做開胸手術,發(fā)現(xiàn)整個右肺全部是瘤子,已經是晚期肺癌,醫(yī)生縫上他的右肺。脖子上也有個瘤子,使他無法呼吸,只好在喉管開了個洞,放了個管子出氣。等小凱從手術室醒來,發(fā)現(xiàn)他自己要通過喉管的管道才能呼吸,他嚇得再也不讓我走。從那天起,我就日夜守在醫(yī)院里。三個孩子便在家自己照顧自己。整整兩個星期。我們經歷了最為痛苦的日子,醫(yī)生告訴我們這是肺癌晚期,既不能開刀,做化療也只是暫時的。這是小凱一生中第一次發(fā)現(xiàn)誰都救不了他了,科學也救不了他了。
小凱決定信主了。他向上帝懺悔,也跟我懺悔,希望神饒恕他。他開始每天讀圣經。2002年2月我們兩個同時受洗。在小凱三年重病的過程中,神一直都派送基督徒為小凱禱告,講圣經,小凱在2002年做了第一次見證,很多人大概都讀過了。2003年他又做了第二次見證。
2002年6月,小凱去美國開會,然后又去中國。我和澤華也一起去看小凱的父親,后來又去了杭州、上海。小凱在上海治病,當時效果顯著。大家都非常高興。這次我將小溪和鍵思都帶去湖南,看望小凱的父親,這也是我們一家人最后一次看到小凱的父親。
2002年9月,小凱的父親病重,小凱一人回湖南看父親,帶著希望能讓他信主,將來可以在天堂再相會?墒歉赣H卻不信。2002年10月,小凱再次回湖南,辦理爸爸的后事。爸爸離開人間時,不知道小凱的病,要不然,他老人家一定會傷心的。小凱生病的三年中,兩個妹妹楊暉、小成和許多好朋友都花了不少心血,各方面關愛有加,到處尋找藥物和最新的醫(yī)治辦法。盼望小凱的病會有好轉。2003年10月,小凱又去湖大講課,然后去臺北。這時候,小凱的病狀有些惡化,我們在臺北看醫(yī)生,發(fā)現(xiàn)癌癥已轉移到背脊椎骨。我們馬上趕回家安排放療,可是放療卻將小凱的抵抗力降低。今年一月份,他開始發(fā)低燒不退。醫(yī)生認為他可能只能活一到兩個月。可是小凱又熬了半年,這半年是小凱一生中最痛苦的半年。
小凱在信主的三年中,他的生命真正在改變。小凱信主以后,對信仰益加虔誠,凡事先謙虛自省,盡可能站在別人的立場替別人想。遇到重大的困難,在自己無法作出決定或判斷的時候,總會認真地祈禱,求主寬恕并賜予智慧和力量。他對學生的態(tài)度越來越像父親對兒子一樣,他常常在家親自將學生論文全部算一遍,告訴學生哪些地方需要改進。他常常帶學生去海邊談話,告訴他們要讀什么書,朝什么方向做論文。他為了學生,有時跟系里管事的人吵架,為學生爭取權利。舉例來說,去年他帶了龐春,花了一年時間,甚至親自去他的宿舍,接他到海邊去談他論文的模型。在這一年中,龐春模型做的非常漂亮,進步很快,小凱替他非常高興。
今年年初,在小凱病得很嚴重時,我問小凱,龐春的論文做得怎么樣?小凱說,他的論文基本上做完了。今年4月我們從美國回來,小凱馬上進了醫(yī)院,等他出院后,龐春拿他最后一稿給小凱看,小凱帶著重病將他的稿子全部改完,在上邊寫了副導師史鶴□的名字,希望鶴□指導龐春將論文順利完成。在小凱臨走的最后兩天,當時小凱已經不能看見任何東西了,當龐春說:老師我來了,小凱將他的手伸出來,與龐春握手。龐春哭著跟小凱說,老師你不能走,你要幫我把論文做完。小凱卻搖著頭,表示他得走了。第三天的早上他就走了。
小凱去天堂了!
小凱重病時很多學生和朋友都在陪伴小凱,還有侄兒元元,他們幫助我日夜照顧小凱。同時教會的朋友為小凱祈禱唱圣歌,讓小凱有一顆平靜的心去見他的天父。Eddy學校的禱告會為我們一家做了三周的飯菜,送到家中,還有我的God Monther-Alieen也給我們很大的幫助。我們全家非常感激。最后幾天,我們按照小凱的意愿,把小凱留在家里而不是醫(yī)院,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小凱離開我們一個多月了。對我們全家來說,這段日子就像漫長的十年。家里的每個角落,都留下小凱的影子,無時不在我面前出現(xiàn)。最難過的是在傍晚,我就像丟了魂一樣,無法安定,到處在尋找小凱,希望能夠再看他一眼。小凱不在,我們不知該怎么辦。這種痛苦只能意會不能言傳。小凱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了,可是上帝將他帶到了天國,而我卻還留在這世界。這好像將我的生命切成兩半,叫我的整個生命都在痛苦之中,無法生活下去。我每日在上帝的面前哭泣,帶著眼淚祈求上帝給我平安,叫我不思念小凱。平時我是一個非常樂觀的人,從來不想死的事情,可是小凱走了以后,死對我來說不是一件懼怕的事了,而是我所盼望的事情。
感謝上帝,小凱給我留下了三個可愛的孩子。每當我看到我們的女兒小溪,就看到小凱的形象,看到她繼承小凱感人的演講能力,寫作的天分,生活的自信和聰明才智,還有巨大的同情心。當我看到大兒子澤思眼睛的時候,就想到小凱的執(zhí)著,誠實,對家庭的巨大的責任感。當我親我可愛的小兒子澤華時,他的活潑、聰明、伶俐就讓我想起小凱。這時,我知道,小凱并沒有離開我。他的生命在我們三個孩子的身上。為了小凱和我的孩子們,我應當堅強地生活下去,把他們撫養(yǎng)成人,到那時我再到天堂與他相見,就如他臨走時我對他說的那樣。
小凱雖然離開我們了,但是他的經濟、憲政和文學思想由他所喜愛的學生們繼承發(fā)揚光大,他曾經對我說,他的學生就像美麗的桃李花會開遍天下!
足印
一個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與天父一起行走在沙灘上。天空上突然閃出了有關他一生的片斷,在每一個片斷中,他均注意到沙灘上留下兩組的足印。一組是他自己的,另一組是天父的。當最后的一個片段閃出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每當他處于最痛苦,最難受的時候,沙上足跡總是只有一對。他困惑地向神問道:“父!你說只要我決心跟隨,你便會永遠與我在一起.但為何每當我最痛苦、最難受的時候,沙灘上就只留一對足印?我很不明白。為何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便會離開我!”“兒。 鄙窕卮鹫f.“我珍貴的兒子!我愛你,我亦永遠不會離開你。在你最痛苦,最難過的時候,沙上之所以只留下一對足印,因為在那時候,我正擁抱著你!
這個故事,小凱病重時我每天讀給他聽,F(xiàn)在每當重溫這段話,我便從中得到無比的安慰。
小凱走了,他的心與靈會永遠和我在一起……
2004年8月于墨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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