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人文主義和人的復興
發(fā)布時間:2020-05-20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同學們,今天,我要以人文主義和人的復興為題,來和大家談論一下我的思想。在我的心里,沒有什么東西要比這個題目更加動人,更加清澈,更加具有說服力了。在我們所居住的世界里,沒有什么比人這樣的生物更加能夠改變我們的地球了,也沒有什么要比人文主義這個詞匯能夠更加簡單地說出我們的感受了。今天來這里相聚的人們,即我們的北京大學最優(yōu)秀的學生們,都非常知道,隨著人的誕生,隨之而來的就是文化的誕生,而文化,正是我們這個人類,我們的這個星球,所最不可缺少的東西了。我們對這一點所以有那么深刻的感受,是因為一種異常的東西,一種非文化、非理性的東西,曾經(jīng)在一個很長的時期內(nèi)統(tǒng)治過歐洲的歷史,那就是黑暗的中世紀,它寧可只要野草也不要文化,寧可只要簡單的勞動也不要復雜的創(chuàng)造。它要求把文化束之高閣,或者要文化永遠只在想象的空間里去描繪那種動蕩不安的宗教肖像畫。然而,今天的一切都是那樣的不同了。我們已經(jīng)明白了一個道理:人類創(chuàng)造了物質(zhì),但沒有文化的物質(zhì)只會把我們引入歧途,增進敵意。因為,欲望常常會逼迫我們放棄那些更加令人激動的屬于人的東西。物質(zhì)讓我們只想起地位、等級、欲望,只想那些金銀和房子,只想那些吵吵鬧鬧的無休止的爭辯和騎士們你死我活的決斗,就會感到,沒有文化和沒有精神,是會讓我們很快忘記我們?nèi)祟惖淖钪饕哪繕撕妥钫滟F的東西的。(http://www.bdjt.com)
人文主義只是一種感覺,一種對人的生命真實理解以后所產(chǎn)生的感覺。它不是哲學,不是意識流,不是意識形態(tài),不是為藝術而藝術的經(jīng)院哲學家創(chuàng)造出來的高深莫測的東西,因為,它只是一種感覺。當人們在大街上走過去的時候,有時我們會看到一些很美麗的人,看到一些很美麗的令人感到歡樂的姿態(tài)。就在那種時候,一種審美的感覺就產(chǎn)生出來了,隨之而來的就是光、美、愛、靈魂,還有和人的尊嚴連在一起的錚錚作響的音樂聲。當人文精神到來時,每個人都會立刻感到他其實都是很追求美的,一種完美無缺的東西,總是令我們感動。我們是很熟悉這樣的一種歡樂的:它在美的形象里,在旋律里,在偉大的作品里,也在春天的草原、天空和綠色里。在某個剎那,它接近了我們,就把我們帶到了歡樂之中。
這樣的一種感覺是人類獨有的。它不是一種欲望而是一種文化。當這種文化的光被某種東西極為神秘地點亮以后,它往往會經(jīng)久不熄。
現(xiàn)在讓我們回到歷史之中。14世紀的意大利人,因為戰(zhàn)爭和瘟疫的關系,已被完完全全地拋進了黑暗和痛苦的深淵之中。14世紀初,瘟疫已經(jīng)開始襲擊這個國家,而到了14世紀中葉,大瘟疫再次爆發(fā),每五個人之中就有兩個人死亡。剩下的人們,則要么不是迷信,要么就是悲觀失望。那時的意大利四分五裂,更加上法國和德國都對它虎視眈眈,想要吞并這塊當時歐洲最富饒的地方。離開威尼斯、佛羅倫薩不遠的地方就是偉大的羅馬城,但現(xiàn)在那里教皇的宮殿,那個偉大的中世紀精神的象征,其實也已經(jīng)衰弱了。在彼特拉克十歲那年(1314),因為法國君主的作祟和羅馬政治的動亂,教廷被迫遷到了法國南部和意大利交界處的小城阿維農(nóng),從此就被法國人主持的紅衣主教團控制,教皇就這樣被法國的君主左右了許多年。瘟疫、戰(zhàn)爭、饑餓吞噬著一切,文化和商業(yè)都衰弱了?v欲的人們在沒有文化和秩序的時候尤其顯得可怕,夜間的街道上根本沒有人敢于行走,婦女們遭到了更大的凌辱和打擊,她們已經(jīng)被過多的苦難抹去了臉上的燦爛笑容,過多的折磨和社會紊亂早已經(jīng)使得她們疲憊不堪。教堂的鐘聲仍然響著,但已經(jīng)是一種告示死亡之神來臨的哭泣聲,人們在嘆氣,在咒罵,在計算著究竟哪一天就是自己的死期。不管是清醒的還是昏迷的,不管是藉助純粹的宗教靈感進行祈禱,還是用任何其他方式制造麻痹自己的毒藥,都已經(jīng)無力補天。意大利落入了命運的魔爪,人們有時懷疑井里的水被人下了毒,有時又懷疑自己是否已經(jīng)真的瘋了。每天就在這些天災人禍造成的苦難中受著煎熬,愛情也已經(jīng)停止了,任何的感情一旦炸開就馬上被堵塞,人們的心冷了,心死了,再也體會不到往日的歡樂。因為,魔鬼把潘朵拉的盒子打開了,歐洲的死亡骷髏舞已經(jīng)不能被制止。當它蔓延到意大利時,意大利的血就不再能夠發(fā)酵,它開始逐漸冷卻了。至于意大利人引以為豪的文化,那產(chǎn)生過偉大詩人但。ǎ保玻叮担保常玻保┑膰,現(xiàn)在也聽不到詩人的音信了。但丁早已被流放,然后于1321年死去,似乎意大利人已經(jīng)把他遺忘了。可以想象,這種災難接二連三的沉重打擊把意大利人敏感的心靈弄麻痹了:好像事實上文化和藝術注定要遠離這片曾經(jīng)深深熱愛過它們的土地,仿佛人們心中的偉大的理想和那些與時間共存的詩篇,也要伴隨著人類的嘆息永遠地宣告自己的終結(jié)。(http://www.bdjt.com)
就是在這樣的一種環(huán)境中,人的生活除了重復還是重復。生活就像是一個大的布袋,過去,什么道聽途說的謠言,都可以引起人們的好奇。現(xiàn)在,人的思維既然被局限住,那么,人的愿望也就不能展開。意大利多雨的陰暗天氣中幾乎沒有什么使得人們?nèi)プ龅氖虑,因為在那里,種子發(fā)不了芽,英雄的理想和個性,都在陰冷之中變?nèi)芙獬苫颐擅傻囊黄?/p>
就在這樣的一片驚慌、迷亂和無奈中,好像是在一批非常不為人重視的文化人手中,開始傳遞從阿維農(nóng)那里轉(zhuǎn)過來的幾首小詩。那些小詩也沒有論述什么偉大的問題,它只不過是些情詩,是一個名叫彼特拉克(1304-1374)的23歲的人----那個青年的嘴唇還沒有碰過女人的嘴唇,私下寫就的,好像是要獻給他所崇拜的精神偶像勞拉。事情是這樣的:在一次教堂的聚會中,彼特拉克看見了勞拉,他們也沒有說話,但就是在那個瞬間,奇妙的光亮產(chǎn)生了。彼特拉克看到了勞拉后,就產(chǎn)生了一種贊頌酒神的沖動,他每天都思念勞拉,于是每天就用筆把他的那些真誠的感受寫下來。真的是這樣的:在真誠的心靈中,語言變成詩歌根本就不是什么難事,因此這個天才詩人能夠用一種最為稚氣的自然感覺把最豐富的素材轉(zhuǎn)變成為一個包羅萬象的宇宙。然而,正如一種真正偉大的爆發(fā)力,靠一根微弱的脆弱的導線就可把它點燃的一樣,這些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小詩,馬上引起了人們心靈深處的強烈震動。人們看到了這樣的詩,就想起了但丁,就想起了但丁的那部偉大的詩集《新生》。我們都知道,詩的本質(zhì)很可能是真正純粹精神化的,況且那些情詩還源源不斷地從法國南部傳來。局面一發(fā)不可收拾了,一個詩的音符已經(jīng)在法國、在意大利奏響,一個由詩開啟的時代由此到來。
于是產(chǎn)生了這樣的主題:我是誰?我為什么要活著?我是生活在什么時代?我和其他人生存的目的是什么?我改怎么生活?死是什么--我怎樣才能拯救自己?這些題目非常適時的提出,后來卻成為永恒--它們直接影響了偉大的托爾斯泰,這位俄羅斯的偉大的文學巨匠,用自己生命的最后30年,逼迫自己要對此加以解答,加以理解。
“我是誰”的問題實在是太難了,盡管尋找生活意義這件事情的本身是完全合乎邏輯的。首先,我是一個生命體,他不僅是一個社會的人,還是一個文化的人,一個具有自我意志的人。一切都翻轉(zhuǎn)過來了,先要認識自己的生命價值,然后才能認識世界。生命是這樣寶貴,浪費生命簡直就是在浪費上帝偉大的創(chuàng)造。人開始重新打量自己,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上具有一種大得無以復加的能量。人簡直就是一個一半的神,他可以凌駕于萬物之上而代替上帝行牧。
不僅是男性,就是婦女,現(xiàn)在也逐漸變得美麗起來。一個優(yōu)雅的女性有時就是一切,宮廷中和任何地方如果少了美麗的婦女,那就變得毫無生氣。男歡女悅結(jié)成了一種朋友的關系,正如婦女由父親和丈夫暴虐統(tǒng)治現(xiàn)在被認為是野蠻人所干的事情。如果說女性要優(yōu)雅和美麗的話,那么男子就應精力充沛,有風度,有智慧,同時,還要有充分的控制能力。男人不能再像中世紀那樣粗里粗氣地撒野了,在抒情詩面前,他的隨心所欲顯得滑稽可笑。(http://www.bdjt.com)
詩歌把時代也改變了,特別是在意大利,威尼斯的商人和佛洛倫薩的銀行家,已經(jīng)恢復了他們的野心,蠢蠢欲動想要掙錢了。開一些人在謀取讓教皇重新回到羅馬來的途徑。人們興辦了學校,為了生活,或許是為了經(jīng)商人們必須學習。意大利的慣例是男人沒有贏得社會的成功是無法結(jié)婚的,盡管閨中待字的少女有的是。這種新的情景完全是不同于中古的社會,它使沒有本領的人感到無地自容。人們熱愛起文學來了,在出版的書籍中,文學、歷史、宗教和歷史的作品占到了百分之七十,同時為了滿足人們的需要,出現(xiàn)了許多配有圖畫和預言的著作。教育不僅被允許而且得到鼓勵,因為新的君主政府和城市政府都需要大量有文化知識的人們充當辦事人。商人和騎士的學習熱情也變得空前高漲,有百分之八、九十的商人都愿意學習文化。大學教育和活字排版印刷也風行起來了,在德國、威尼斯、佛洛倫薩,出現(xiàn)了世俗化的學習潮流。一些署名作家和一些桂冠詩人成為新的偶像,他們的作品在全歐洲風行。音樂也發(fā)展了,繪畫現(xiàn)在不僅被大大提倡,而且出現(xiàn)了許多真正動人心弦的人體像。文藝復興時期到來了,它要用自己燦爛的光芒,來驅(qū)逐中世紀陰暗的烏云,它讓古代的精品重見天日,讓一種樂觀主義的情緒四處蔓延,與悲觀主義和自卑情結(ji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相信嗎?一首詩促進了一代人的進化!這是因為,這首詩像偉大的但丁的《新生》一樣,是對一個單調(diào)的世界宣戰(zhàn)。因為。單調(diào)是一潭死水,里面既沒有產(chǎn)生激情的印象,也沒有導致人類幸福的人格力量。然而,彼特拉克的詩就不同了,它告訴人們陷入軟弱無力之中是可怕的,而生命,則是最有效果而最發(fā)人深醒的。我們發(fā)現(xiàn)彼特拉克的詩在很大程度上這是與時代的大背景相對立的:那時的人自我覺醒度很低,人的欲望被過分地壓抑。當時社會上普遍宣揚人是一種“罪人”時,不僅是勞苦大眾,就是深入研究人類思想和意識的知識分子,也真的把自己當作罪人來對待。中世紀貴族的城堡是孤芳自賞和凄涼的,如果沒有特別的事情,那么就是一個孤零零的所在,樓下住著些衣裳破爛的年輕人,他們是守衛(wèi)城堡的騎士,卻圍繞著火堆喝酒,卻仰視住在樓上的主人和主人的小姐。那個時代,死亡距離人們的生活很近,農(nóng)民生活在死亡的邊緣,貴族也活得不好,他們常常因為戰(zhàn)爭而遭遇不測。然而,現(xiàn)在文化和詩歌出現(xiàn)了,詩歌帶動了一個時代又推動了一個時代。詩、藝術、繪畫、雕刻像暴風雨般地向人們涌來。每天都有奇跡在發(fā)生,每天都有強有力的藝術造型被創(chuàng)造出來。偉大的戲劇已經(jīng)開始,文化正用它那訓練有素的雙手從各個方面震撼人心。
這時,彼特拉克已經(jīng)三十七歲,距離他初次遇到勞拉的時候已經(jīng)整整過去了十四個年頭。這一年,他的朋友們聚集到了羅馬,在古老的羅馬元老院遺址的廢墟前加冕他為桂冠詩人。那時,盡管彼特拉克已經(jīng)聲名卓著,然而個人的卓越藝術才能,已經(jīng)不再那么要緊了。重要的是,彼特拉克和他的朋友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結(jié)為了一個團體,一個被后來的人們稱之為人文主義者的團體,這些人都已經(jīng)成熟,不僅僅是些浪漫的抒情詩人,因為他們開始同時在兩個方面一展風采。一個是形象主義的領域,那就是傳播面特別廣泛的小說、繪畫、雕塑領域,大批作品的涌現(xiàn)足以震撼人心。另一個領域是古典文獻,就是荷馬、蘇格拉底、柏拉圖、西塞羅作品的研究和發(fā)掘,這些古代的文化精品現(xiàn)在被人用一種新奇的眼光在打量,就成了一種深藏在殘花敗柳的軀體之下的完美無缺的根基,人們異常驚奇地發(fā)現(xiàn):它仍然是那么有力,那么富于承擔,并且時時都能表現(xiàn)出生命的節(jié)奏。(http://www.bdjt.com)
一個巨大的、簡直是悲劇性的義務這時擺在了這群青年人面前。在整個意大利陷入悲觀和死亡的陰影中時,他們曾經(jīng)奮力而起,用自己的詩和自己的心靈,給世界帶來了新生的希望。在這方面,彼特拉克一個人的成就,可以說是相當于整整一個時代的人的成就。然而小說呢?這真實一片未曾開拓過的處女地。那里的緊張感,那里的人物造型,都是簡單的心靈抒情無法承擔的。這樣的任務,彼特拉克無法勝任,作為一個人文主義者,他知道自己的局限性。但是,向小說方向的發(fā)展卻正是時代所需要的,因為小說更加貼近生活,小說擅長描寫,擅長揭露,擅長把唯美主義的東西變成現(xiàn)實主義的事物。不必太勉強詩歌的那令人恐懼令人震顫的脈搏了,它太敏感,太細弱,也太嬌嫩了。它無力獨自承擔與人們血肉緊密相連的生活。因為,生活需要搏斗,生活需要現(xiàn)實的激情而非夢幻的激情,于是這樣的搏斗任務,就理所當然地落到了彼特拉克的一位朋友、同樣也是一位劃時代的天才薄伽丘(1313-1375)的身上。(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薄伽丘寫過詩,但從本質(zhì)上來說他從來就不是一位詩人。他要比彼特拉克更加貼近生活。當彼特拉克用他心靈的豪情在整個歐洲抒發(fā)他對勞拉的精神之戀的時候,薄伽丘卻和情婦住在一起,認認真真地研究古典文獻學。薄加丘也是非同小可的,因為他同時要做三件事:一是撰寫著名的《十日談》,二是撰寫他的學術論著《但丁傳》,三是研究他的古典文獻。在偉大的《但丁傳》中,薄伽丘發(fā)表了他關于理性的著名論述:
設使我們愿意放下感情,而以理性來觀察這個問題,我相信我們不難看到:古代詩人,盡人能力之所及,步圣靈的后塵;
《圣經(jīng)》告訴我們,圣靈借眾多作家的口,對后世顯示高深的秘密,使得他們假托甚么來道破圣靈到了適當?shù)臅r候,無須假托,便以事實來顯示真理。所以,我們只要細讀他們的著作,便會知道:這些作家希望模擬的對象,所以假托一些虛構(gòu)來描畫古代的事、當代的事,或者他們所盼望或所推測的未來的事。因而,雖然不能假定種種作品都具有同樣目的,但是從他們的方法看來--現(xiàn)在我最想說的就是方法--正如格列高里所說的,《圣經(jīng)》與世俗作品應該受到同樣的贊美。
這位薄伽丘究竟想說些什么呢?他在批判許多不明事理的人認為詩不過是荒唐虛構(gòu)的故事時,究竟又想怎樣通過證明詩就是神學來證明詩就是事實呢?這就是薄伽丘與彼特拉克的區(qū)別,因為前者實際上是想開辟一條雅俗共賞的通俗學問的道路,因為在他看來:《圣經(jīng)》是和世俗的作品沒有什么區(qū)別的。(http://www.bdjt.com)
這正是一個大膽的論斷!拋棄薄伽丘羞羞答答的宗教用語,我們看到了他的可怕面貌:他抬高通俗作品的地位,撕去了詩的偽裝,一方面通過抬高詩歌而否定了詩歌,另一方面,他走向現(xiàn)實。因為在他看來詩歌的偉大成就被世俗生活的令人惋惜的現(xiàn)實弄顛倒了:現(xiàn)在只有去做通俗的開啟民智的社會啟蒙工作,才能用最嚴謹?shù)睦硇猿叨群退囆g類型來守護人心中的現(xiàn)實力量。這樣,薄伽丘就大膽離開了抒情詩的酒神般的陶醉豪情,走上了一條屬于他自己的民間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道路。
盡管薄伽丘的公開身份是著名的古典文獻研究者,但是他名聲狼籍。因為,薄伽丘終于完成了一部偉大的著作《十日談》并且把它公布于眾。于是,這位天才作家要同時承擔三大壓力:教會的,社會的和朋友的。教會激怒于他對僧侶的毫無情面、毫無余地的攻擊,社會震驚于他對性和欲望的大膽描寫,而朋友們則痛苦地感到他把嚴肅的學術和純潔的詩性,變成了街頭小巷里人人交頭接耳秘密談論的庸俗品,他們深有痛感。但是,又有誰不是在私下里閱讀和品味這部千年才能一遇的“禁書”呢?
薄伽丘需要尋求友誼。他于1359年首次拜訪了彼特拉克。那時,彼特拉克已經(jīng)五十五歲,他的勞拉早在1348年的瘟疫中死去,留給了詩人永恒的悲痛。彼特拉克愉快地接待了這位比自己年幼九歲的、當時也已經(jīng)四十六歲的著名作家。他囑托薄伽丘去尋找一位合適的人士翻譯荷馬的《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彼特拉克的心靈沒有死去,他仍然在寫懷念勞拉的詩,同時,他也看到了精神的靈與世俗的情之間的統(tǒng)一性、和諧性。
然而,藝術家們卻早就動起來了。提香驚世駭俗的女性人體畫早已出現(xiàn),他實際上是要比薄伽丘走得更遠。提香的畫真是千古一絕,足以同薄伽丘的小說相互輝映。緊接著的就是達·芬奇(1452-1519)、拉斐爾(1483-1520)和米開朗琪羅(1475-1564),他們被稱為文藝復興三杰。他們的到來,預示著由但丁、彼特拉克開辟的浪漫主義,和由薄伽丘開創(chuàng)的理性主義,再加上一點點的世俗主義,已經(jīng)天衣無縫絕妙地合為一體:文藝復興的鼎盛時期來臨了。(http://www.bdjt.com)
現(xiàn)在,我們有辦法了:我們不必去猜測彼特拉克迷一般的抒情詩究為何意,也不必隔著紙張去度量薄伽丘背離傳統(tǒng)的真意。一個完整的人類形象,已經(jīng)在藝術家的繪畫中、雕塑中栩栩如生了。那就是拉斐爾的圣母,那就是米開朗琪羅的大衛(wèi),那就是達·芬奇蒙娜麗莎的微笑。其中,要以達·芬奇的畫最耐人尋味。
達·芬奇的畫,如果同拉斐爾和米開朗琪羅相比,畫中的男性,沒有米開朗琪羅的大衛(wèi)英俊,畫里的女性,也沒有拉斐爾的《圣母》來得美麗。在達·芬奇的畫里,詩和浪漫仍然保留著,但人的臉上多了幾分憂慮,人的身上,也多了幾分成熟。與拉斐爾的圣母比,蒙娜麗莎不再年輕,與米開朗琪羅的大衛(wèi)比,蒙娜麗莎不在剛猛有力。然而,這是一種真正的成熟,蒙娜麗莎不再是一位與神最為接近的圣母,也不是一位讓足以讓人類自愧不如的圣徒。她不再是浪漫主義筆觸下的人類的詩性典范,她只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一位婦女,她善意地對待一切,也不懼怕一切。所以,她像美麗的人類那樣微笑。有點神秘,但更多的卻是擔當,因為,從今以后,人要自己擔當自己,不管是責任還是痛苦,人都要自己來承擔責任。
看著蒙娜麗莎的神秘的笑容,我們似乎在問:人充滿勞績的辛勞意味著要去締建一個世界。但那個世界又是什么呢?當人向世界敞開的時候,人很像是在“興起”和“敗落”之中被喚及。世界沒有動,它也從不小心翼翼地去度測人的行為。它只在考慮地和天的距離。人借著勞績度測世界,但世界只是一顆星。星的神秘性質(zhì),在于它是一種可能性。人經(jīng)此一問,根基就要發(fā)生動搖,但也從此被超越。思本來想呵護你,但一被把握,就知道于事無補,因為這不是面向一個單純想象的框架。在存在的真理性中,生命的姿態(tài)變得無足輕重。人只好以這種樣子向世界敞開,但世界卻不把天命用盡。人因此空空如也但仍獨立而不待。確立世界,意指人確立自己。當人開始“站進去”時,他就站到了本質(zhì)的分化之中,因此,他也就能在那里適時地確立自己。(http://www.bdjt.com)
正像后來的畫家梵·高說的那樣:倘若一個人把自己做的事視為無止境的,倘若他認為自己的作品具有存在的價值,并在今后加以繼續(xù)發(fā)展,那么他就會更加心平氣和地工作。這是因為,在偉大的靈魂之中,一切都是偉大的。
我們?nèi)嘶钤谑郎,應當說只是一種聯(lián)結(jié),就是像哲學家薩特所說的那種聯(lián)結(jié)。他是這樣說的:“當我被一片景色迷住時,我清楚地知道創(chuàng)造這片景色的不是我,但我也知道,如果沒有我,在我眼前建立起來的樹、葉、土、草之間的種種關系也將蕩然無存。我知道對于為什么會出現(xiàn)終結(jié),我講不出什么理由,我是在各種色彩的聚合中,在形狀和風所造成的運動間的和諧中發(fā)現(xiàn)這個終結(jié)的!蔽蚁,我至今還活著,其實早已不是一種奢望而只是一個聯(lián)結(jié),作為一種聯(lián)結(jié),我不會撇下你們,反而只能驅(qū)策你們,要為你們做什么,又覺得自己并不那么理直氣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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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空虛的反面決非充實,因為空虛本身就是充滿詩意的痛苦聯(lián)結(jié)。空虛驅(qū)策你踏在堅實土地上,要讓你獲得樸素明確并且永志不忘的忠實性?仗撘瑫r聯(lián)結(jié)終極和大地,讓你在極限和根基中同時“發(fā)現(xiàn)”自己?仗摾餂]有聚集和勒令,但一切已經(jīng)發(fā)生。像一個稚兒,你仍在尋找那顆星。那顆星其實也是沒有來過的,但精神就曾恍惚過,深信過,愿意有星這回事。這樣,真理是“空空如也”,但你,一定會在某個星光閃爍處找到簇新的感受。好好照料自己。
與達·芬奇達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相比,拉斐爾和米開朗琪羅仍然是停留在浪漫主義的光環(huán)下來盡力展現(xiàn)人類的剛強和美麗。這兩個人是理想主義的,同時他們也是注重外形的,他們努力塑造人類剛健的形象,并且由此也觸及到了人精神世界的精度、廣度和深度問題。
精度就是分類的細密,同時各個部類絕不混淆。各個部類之中的子系統(tǒng)也清清楚楚,決不混淆。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是要求走極端,東西到樂它的臨界狀態(tài),就容易與其他事物區(qū)分。一件作品,一經(jīng)走極端,個性就暴露無疑,使你很容易分辨。精度當然也是和高峰體驗有關,一個事物經(jīng)歷了它的常態(tài),異態(tài),沸點、冰點,然后可知己為何物。高峰體驗成全個性,因為它是通過全面而走向精度的,曾經(jīng)了滄海,當然,人的生命也就快速流動了。(http://www.bdjt.com)
廣度也許是要從它的抽象性和具體性來加以理解的。人性中的廣度取決于它的抽象能力和具體的描述能力。沒有具體描繪能力的人是沒有感情的,他們很容易流于一般化的描述,不僅空洞無物,而且錯誤百出。反之,沒有高度抽象概括能力的人也是不具備真正的人的感覺的,因為他無法抓住重點,更無法升華他的感情。他沒悟性,也沒靈感,只因為他沒有把事物集中起來的能力。他松松垮垮地來,松松垮垮地走,從來進入不到事物恰到好處的深部。既然不會集中,他就無法穿透那由層層花崗巖組成的地層,去聽取那地底之下的人類靈魂的呼喊聲。換言之,他沒有根基,所以也沒風,也沒雨,心靈平靜和庸俗,與真理常常擦肩而過,卻連茫然的感覺也不存懶惰的勝利,就像那個伊萬·岡察洛夫筆下的《奧勃洛莫夫》,他一直在走下坡路,變得懶惰、無能和淺薄,甚至愛情的強光也照不醒他。作家茨威格這樣嘆道:“他又是奧勃洛莫夫了,但比以前更陰郁,更懶惰,更失魂落魄,因為 他不再編織夢想,再也不抱希望了!
至于深度呢, 與其說它是有意境,還不如說它是能夠進入事物內(nèi)質(zhì)。有兩種方式能讓你進入到事物的內(nèi)部。一是純潔的、親切的作品,它散布愛,你看見它,就深深感到不想和它分開。你由于喜歡而去思考它。這樣的作品,常常會在“無意之中”給你許多東西。如果你再去仔細發(fā)掘,就知道它實際上也是用很嚴肅的態(tài)度創(chuàng)作出來的。它和你產(chǎn)生出領悟的共鳴,讓你憑借著它進入你的深處。另一種作品,是具有哲理性的,它分析透徹,言辭懇切,讓你思考終極問題。在世界上,哲人其實是不多的。否則,尼采、海德格爾之類,為什么只叫人仰慕,卻無法讓人摹仿呢?
獨立性很強的作品因其獨立而引人注目。它們的風格是那么顯而易見,令人感到根本不可能抄襲它們。莫扎特的音樂,巴赫的音樂,甚至貝多芬的音樂,都是無法抄襲的。這是因為,只要你聽上一兩句,就會知道那是誰在說話,那是誰在用底蘊說話。同樣的情景也反映在李白和杜甫的詩句里。他們的詩,也是無法抄襲的。(http://www.bdjt.com)
也許要問,有了深度的作品,是否就會打動人?這卻不是。因為,與其說它打動你,不如說它刺痛你。對不習慣抽象思維的年輕人,它更不一定是被喜歡的對象。抽象哲理和抽象藝術對那些成年人來說就不一樣了。他們看到的事情太多,他們總結(jié)得太少,他們樂意去看觀點,他們因為感到缺乏精神的操練而更渴望接受新思想的鍛煉。用來衡量深度的方法其實非常簡單,就是看你是否能透過表層,進而觸及到事物的根基。如果你觸及到了事物的根基,你就認識了作品。作品的生命力是隱藏在根基里的,根孕育花朵,可是世人只愛看花朵。
根基的問題也許可以進一步來討論。引起人震動的東西,總是觸及到人的根基的東西。根基動搖了,就會驚訝、痛苦、震動和考慮到終極的愛。藝術品的深都是來自于對于生命的終極思考,它們因此就特別容易引起人的震動。美的花朵在春日的陽光下開放,但這是一種結(jié)果。這是那根用它的忍耐力精心培育出來的東西。每一有生命的東西里,各部分所承擔的重量是不同的,根基就是承擔重量最多的部分。例如,枝葉繁茂的花樹,它那花朵、枝葉,其實都是一種結(jié)果,只要根基在,就會有營養(yǎng)不斷地給它補充。更多更美的枝葉花朵是不承受重量的,它們是美麗廣告,吸引陽光和蜜蜂來為自己進行光合反應,以便戀愛生育。相反,如果根基被斬斷了,那么,整棵樹的生命就要終結(jié)。根為了延續(xù)整體生命,它就不進行光合反應,它不結(jié)婚,也不談戀愛。正如那個天才畫家達芬奇一樣。(http://www.bdjt.com)
好作品一旦與觀賞者相遇,就會觸及他的根基。作品以深深的謙虛、虔誠態(tài)度去刺激人,告訴了人關于根的故事。真正的藝術品因此刺激你的根基,但不向你展示花,除非是梵高那樣的展示,他把花變成了根,于是震動了人類。
但是,根基又是什么呢?它是屬于土壤還是屬于自己?它又是如何被安放的呢?只要你稍作思考,就發(fā)現(xiàn)根不屬于土壤,它屬于自己。根與土壤緊密結(jié)合,但它不屬于土壤。根與土壤的區(qū)別,就是它是活著的生命體。至于根是如何被安置的,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根也不展示,把根做成根雕,那決不是根的愿望。根的一輩子都在與膚淺作戰(zhàn),它不展示,人們卻要它展示,于是根就因為被膚淺所累而感到了痛。藝術家明白這個道理,他們于是也不展示淺薄,他們把花畫成根的形象,(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他們要人在生命盛期時,養(yǎng)護自己的根基。
這樣,我們對根就有理解。根的理解不能從土壤里去尋找,也不能從花朵里去尋找。根只是生命力。我們看人的根基和根基的損害程度。我們知道了許多“值得后悔的事情!泵鎸@種種,我想,我們大概就有了關于深度的概念了吧。
最后,就是強度這個概念。對強度有理解是一種進步,那表明積蓄已久的養(yǎng)料在你體內(nèi)已經(jīng)釀造出來堅強。強度讓你變得明白事理,變得清晰,更讓你把握自己,讓你具有個性。強的同義詞,有很行、很在行、很有辦法等。其實,強只是一種承受力,它只在遭遇逆境時才得以顯現(xiàn)。你很勤奮,很行,很有創(chuàng)造力,但你不一定就很強。因為,這要看世界每分每秒給了你多大的負重,而你自己又有多少的承受。(http://www.bdjt.com)
強能構(gòu)成藝術品的力度。任何藝術品,力總不離身。具有力度的作品如同強有力的人,都是深具魅力的。力通過強的發(fā)射讓作品穿透了表層。
強使藝術品挺立了起來。藝術品能被人看重,能被人耐看,是因為力的世界距離弱小之人的蒼白世界太遠了。貧瘠的土壤上開出來的花,總不能支撐起屋子。但是,這不等于它不敬佩高大的梁木。它的根基是淺的,它的結(jié)構(gòu)是松散不成體系的,它的語言是狹隘、粗糙、無常、猶疑不定的。這樣,它就因為不行而敬佩。有力度的藝術品從誕生一日起就屹立起來,它以雄渾、博大和剛強,給人生命振作的韻律感。
然而何謂強之為強。首先,它集中。任何人的精力、創(chuàng)造力都是有限的,但集中到一點,至高的強就顯現(xiàn)。其次,它結(jié)構(gòu),就是既緊又密的結(jié)構(gòu),以體系方式出現(xiàn),與松散形成了對立。最后,強有計劃性。有計劃、有目標的事物總是很強,這種堅強產(chǎn)生力,力足以抵制艱難險阻,表現(xiàn)人的真性情、真血性。
但是,力又帶來了溶解力。有了一定熱度,力開始熔化萬物。力通過融化讓人發(fā)現(xiàn)相關性。以前缺乏被人了解,是因為融化力不夠。缺乏力度的藝術家表現(xiàn)了太多的重復,因為他們無法看到聯(lián)系。有力度的藝術家能找到相關性,這樣,他的熱就帶來熔化。這種熔化帶來了新表現(xiàn)。(http://www.bdjt.com)
力又給人帶來開放性。自己很強的時候,往往會對外開放。英雄是能夠理解英雄。力和自信必使人理解相同的力和自信。開放是一種勇敢,它不懼怕被傷害。有力的人,他的創(chuàng)造力能源源不斷涌現(xiàn),他也不怕被人截取,他就歡迎開放。
力能帶來刺激感。任何作品都有一定程度的刺激因子存在。好作品往往會擁有很多的刺激因子。然而,力絕非刺激。力如果要變成為強,就需要有一個制動器和一個整流器。刺激只表現(xiàn)力度卻不表現(xiàn)強度。強度是有控制的力,是蓄而不發(fā)的力。把強度用來尋找刺激,就等于把武功用來做決斗。這樣的事情,真正有為的劍客,是不屑為之的。
只有真正的擁有蓄而不發(fā)的力的強,才能帶來真正的獨立性。這種時刻,力成為原料,它通過強的鍛煉而獲得了力的個性。具有力的個性的事物很可愛,因為它既同真理接近,也同人接近。
不過,在真理面前,人得放棄強,因為真理不靠個性來張揚。真理是一種客觀的在,它不以人的意志,也就是說,不以強為轉(zhuǎn)移。當人脫離了個性所表現(xiàn)的強時,他容易與真理相遇。畫如其人的時,我們是指畫與個性的統(tǒng)一。畫如其境的時候,我們認為畫開始與事理統(tǒng)一。畫入其境的時候,那是真理被置入于作品,那時,人的因素需要退隱。藝術家在作畫的時候一定要記。赫胬硎峭ㄟ^真理自己顯現(xiàn)自己的。藝術家,要非常有個性,又要防止個性掩蓋真理--有個性只是顯示自己的風格,更高的境界卻是“讓真理自己來作畫”。藝術家在不思考如何表現(xiàn)個性的時候,它才真正進入對于真理的領悟。繪畫,還有寫作,無一不是對真理的領悟方式。個性無源,但領悟有源。個性是在想自己的事情,領悟是在觀照超越自己的東西。領悟是一種智慧的表現(xiàn),是一種超越自我而與真理統(tǒng)一的大精神。個性和領悟的區(qū)別,不僅是力和強的區(qū)別,也是強和真理的區(qū)別。(http://www.bdjt.com)
領悟了的東西要用筆寫下來、畫下來。一幅有意境的畫,是作者對于真理領悟程度的展示。真理是一個太陽,它照射畫家和觀賞者。真理射進每個人的心中,因此成為溝通的橋梁――作品能否被人欣賞全系于此。作品的意境,其實并無法從個性的張揚那里來,它只是真理通過領悟力而產(chǎn)生的一種折射。個性展開自己,領悟展開真理。個性要表現(xiàn)出與眾不同,領悟要表現(xiàn)出自己的歡悅。個性要別人震驚于你的感染力中,領悟只不過邀請別人來分享你的快樂。個性張揚時作者必定以為自己高過讀者,領悟在分享快樂時恨不得讓讀者來為己師。個性其實是力的張揚,領悟卻是疑惑和奧秘的破解。個性和領悟之間的誰高誰低,那也是不言自明的。
就這樣,一個具有精度、廣度、深度、強度的美麗的人終于站立了起來。他具有了心志、天分、才具、機遇、定性、慧根、胸襟、惜物等種種美德。他不再是一個神的形象,也不再是圣母、圣徒的形象。相反,他只是一個敢于負責的近代人類的形象。他心靈高尚,成熟理性,無私為他,敢負責任,是個既理性又浪漫的新人。這個新人終于沖破了中世紀的黑暗而在世界的大地上站立了起來。他的站起,意味著一個新人時代的到來。(http://www.bdj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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