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忘卻時代的紀念——悼念李慎之先生
發(fā)布時間:2020-04-10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慎之先生去世了。
2003年4月22日上午,我在廣東這個南中國省份,“世紀瘟疫”的中心,聽到這個消息。三月的羅浮,陽光耀眼,熱浪逼人。而我的心中,漾動的是一種這樣的凄苦和悲涼;
為慎之先生,也為我自己。生命之脆弱,死神之逼鄰,在這一刻竟顯得如此清晰。
雖然,在好幾天之前,已經(jīng)獲悉先生患肺炎入院的消息;
雖然也知道,對于一個八旬老人來說,這意味著什么。但我仍在心中希冀著,能有奇跡發(fā)生。這種忐忑的心境,豈是語言所能表達萬一?
對我來說,慎之先生是陌生的。
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厭倦交際的凡夫俗子,無論身與名,從不曾登大雅之堂。無緣得見慎之先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袄钌髦比齻字,對我來說只是一個符號,我甚至連先生的相片都未曾見過。先生的長相是儒雅還是嚴峻,先生的聲調(diào)是激揚還是渾厚,我都一無所知。
而對于慎之先生而言,一個象我這樣的個體的存在,是他所從不曾可能感知的。最多,或許在某些時候,慎之先生曾經(jīng)想到過,在他的身后,在他曾走過的道路上,仍有一些后輩在默默地、艱難地跋涉著;蛟S這種想法曾給過慎之先生一絲寬慰。而我,最多不過是這一可能想法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本身無法被指稱的一個模糊的角色而已。
但對我來說,慎之先生又是如此的親切。
先生的年齡,較我的祖父略為年輕一些。慎之先生是海內(nèi)共仰的泰斗,而我的祖父只是一個普通的中國農(nóng)民。但兩年前我的祖父去世時,我的心情,和此刻竟是如此的類似。
我小的時候,曾經(jīng)和祖父在一起生活過數(shù)年。21年前,我離開父母,前去寄宿中學(xué)讀書。此后每一年的假期,我只能有幾天時間能回到老家,和祖父見面。而這幾天,對我來說是一個節(jié)日。不僅是因為慈和的祖父和嚴厲的父親之間的差別,更重要的是,我特別喜歡坐在火塘邊,跟祖父聊天。
我的祖父只上過很短時間的私塾,而且他是一個非常不擅言辭的人,常常需要我不斷追問,才能有簡短的回答。但為何我仍是如此渴望與祖父聊天?因為他是一個從不撒謊的人。他從不講述任何非自己耳聞目睹的事情,在他的語言中,只有日常生活所必需的最簡單的詞匯。他沒有任何“覺悟”,學(xué)不會任何大詞,對所有外部灌輸?shù)膬r值觀念和話語模式,具有天然的免疫能力。
我祖父給我的親切感,就像兒時濯足捉蝦的那條小溪。岸狹而水淺,但清澈見底。雖然只是宏大世界的一個角落,但自然而真實,未經(jīng)粉飾,未遭污染。我祖父所經(jīng)歷的、所感受的、所能表達的,只是宏大歷史中一個小小的片斷,但從未被矯飾與竄改。對于那個已經(jīng)逝去的、已經(jīng)被涂改得面目全非的年代,在我的少年時代,祖父的講述,是通往那一鱗半爪真相的唯一窗口。
而慎之先生給我的親切感,正與此如出一轍。
許多人敬仰慎之先生,是因為先生的學(xué)術(shù)和威望。而我敬仰先生,最緊要處還在乎先生一生之真誠。
1929年,陳寅恪先生在紀念王國維先生的文中,寫下了“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十個大字。70年后,慎之先生,又以這十個字,作為寅恪先生一生之總括。我相信,這十個字,同樣也是慎之先生的一生寫照。
人生而自由。這一語句中“自由”并非權(quán)利的自由、政治的自由,而是意志的自由。意志的自由不是一種制度安排,而是一種生活方式。只要我們心中,有此自由一念,則這種自由,并非任何外力所能剝奪。即使千夫所指、親人反目、深陷囹圄,此種自由仍可巋然不動。
慎之先生常被視為自由主義在中國的旗手之一。就自由主義的概念而言,我漸漸偏向于接受,自由主義的自由僅為政治自由這一表述。但我仍然相信,對意志自由的渴望,對自由之生活方式的熱愛,是自由主義者能夠堅守其信仰,為其信仰而奮斗的原初動力。
獨立即自由,而自由即本真。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這是個人主義之思的方式,亦是個人主義之生活方式。而欲獲致此自由,必先守住本真,將一切外來的集體話語,從我的個人語境中驅(qū)逐出去。當(dāng)我思與生活的時,我僅是“我”,而非任何集體之成員之一刻,本真回歸了,自由騰飛了,獨立降臨了。
在一種自由的制度下,做一個自由的人。這是慎之先生一生期待、一生守望的目標(biāo)。今天,泰山已頹,哲人已老,而自由的制度仍遙遙無期,仍可能是我們后輩繼續(xù)期待一生、守望一生卻終不可及之物。但另一半目標(biāo)——做一個自由的人,慎之先生做到了,我希望我也能做到。
2003年4月22日下午,這個時分,我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寄托對一位從未謀面老人的懷念。
互聯(lián)網(wǎng)的時代,是一個資訊泛濫的時代,也是一個人們越來越善于忘卻的時代。但至少對我而言,有一些人、有一些事、有一些是者、有一些文字是刻骨銘心、永難遺忘的。
四年前的一段文字,曾使我愴然欲淚:
很快就要到二十一世紀了,在這世紀末的時候,在這月黑風(fēng)高已有涼意的秋夜里,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守著孤燈,寫下自己一生的歡樂與痛苦,希望與失望……最后寫下一點對歷史的卑微的祈求,會不會像五十年前胡風(fēng)的《時間開始了》那樣,最后歸于空幻的夢想呢?
現(xiàn)在這位我們熱愛的老人已經(jīng)離去,留下我們在這片不幸的土地上,繼續(xù)守望與祈求。雖然離別是苦痛的,雖然我們的夢想最終仍可能歸于空幻,但我不會感到絕望與孤獨。這不僅因為我相信我永不會是唯一的和最后的一個守望者,更重要的是——
我是個人主義者,我應(yīng)該有、也能夠有足夠的勇氣,以哪怕孤身一人,來面對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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