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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代的教育危機與八十年代的語言破譯 慢穿六十年代

發(fā)布時間:2020-04-10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本世紀六十年代,中、西方同時有一場價值理性的大爆炸。那場價值爆炸在法國叫“六八年五月風暴”,在中國叫“教育革命”。爆炸的中心在高校校園,首當其沖者,就是那些傳之百年、千年的傳統(tǒng)教育哲學和教育體制。當年出現(xiàn)這場價值爆炸,點火者當然不止一人,但是,其中最引人注目者,恐怕不是在香榭麗舍大街上散發(fā)傳單的薩特,而是在紫禁城城樓上揮動軍帽的毛澤東。物換星移,一代人去矣。當年爆破之后一片狼藉的廢墟,轉(zhuǎn)眼間,已是書聲瑯瑯,鶯歌燕舞,早已重建起師道尊嚴、校規(guī)尊嚴,重建起學分、學年、學銜、學位、學術(shù)、學者等等一切與“學”字有關(guān)事物的應有尊嚴。二十年后的今天,西方人回首往事,是以什么樣的語言來談論呢?讀一本西方人第一部以高等教育哲學為書名的專著,也許不無裨益。書,是美國人寫的;
作者,當年是個典型的“逍遙派”、“隔岸觀火派”,——隔太平洋、大西洋兩岸而觀之,以至今日用語還是如此冷漠,如此譏誚。

  

  原來他們不說“風暴“、“革命”這些刺激人的字眼了,而是說:“那是一場高等教育的合法性危機!彼^“高等教育的合法性”,也就是“高等教育的存在理由”。這個“理由”來自于古希臘時代的自由教育傳統(tǒng)。他們所說的“自由教育”,并不是東方人容易聯(lián)想的那樣,動不動就是相對專制教育而言的自由教育,而是相對職業(yè)教育而言,是一種“閑暇教育”、“形而上教育”。在西方,學校(school,école)一詞的詞根就是希臘語中的“閑暇”。因此,“自由教育”為避免東方人誤解,最好不應是目前的譯法,而應譯為“對閑暇人的教育”。須知二千五百年前的希臘城邦如雅典,二十萬奴隸是有職業(yè)、有分工、有“鐵飯碗”,五萬貴族和平民卻是沒有職業(yè)、沒有分工的“閑雜人員”。這五萬人的閑雜狀態(tài),就是西方人所謂的“自由狀態(tài)”。相對職業(yè)分工而言,這種“自由狀態(tài)”當然是一種高貴狀態(tài)。

  

  然而,高貴的自由人衣食簡陋,卻是安貧樂道——成天在街上辯論“一”與“多”、“點”與“面”、“美”與“丑”等高貴的問題。這種狀況持續(xù)了一百年,方有柏拉圖出,猛地一收,統(tǒng)統(tǒng)收進一個叫做“阿克德米”(Academy)的地方,入口掛匾曰:“不懂幾何者不得入學”,出口掛匾曰:“能談哲學者方可治國”。從此,這“阿克德米”遂成為西方第一個“大學”,學生以幾何始,以哲學終,出來都是候補律師、候補法官、候補軍官、乃至候補總統(tǒng)。至于候補鉗工、候補果農(nóng)、候補售貨員,則對不起,統(tǒng)統(tǒng)歸入形而下學,歸入中學、小學的教育對象。這種自由教育的淵源,在中國,本來也有兩個相對應的說法,如孔子曰:“學而優(yōu)則仕”,如孟子曰:“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只不過先秦人字典中沒有“自由”,這個單詞,又未想

  到以“閑暇”一詞準確替代,遂以勞心與勞力之別勉強代替自由與職業(yè)之別。不幸,古人一時一處用語之出入,竟釀成后人二千年后的一場慘禍。到后來中西方高等教育的合法性危機同時爆發(fā)的時候,在西方,初則表現(xiàn)為職業(yè)教育對自由教育的挑戰(zhàn),稍待時日,則凝結(jié)為教育哲學的專用術(shù)語,心平氣和地坐下來交換意見:在產(chǎn)業(yè)革命后的時代,大學是否應向平民職業(yè)開放?是訓練官員、培養(yǎng)貴族,還是訓練技術(shù)人員、專業(yè)人才?大學者,“university”也,既是“天地萬物”,為何不懂幾何懂丈量者不可入學,為何非要以哲學,而不能以其它技藝,比如“馬尾巴的功能”列為大學教育的端點?等等等等,如此而已。但在中國,那個“勞心教育”不動則已,一旦觸動,發(fā)生合法性危機,則是一潰千里,不可收拾。教育哲學的分歧立刻上綱上線,上升為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的階級斗爭,然后再以政治語言轉(zhuǎn)述教育語言,以意識型態(tài)語言換算學術(shù)語言,如此轉(zhuǎn)換復述,真正的主語——高等教育的合法性討論逐漸流失,剩下來能夠進行的則是一場長達二十年的無主語戰(zhàn)爭:前十年是“階級斗爭,一抓就靈”,偷換教育哲學的內(nèi)在危機;
后十年是“智育第一,一抓也靈”,似不承認教育哲學本身可以討論——這樣一來,自由教育也好,職業(yè)教育也罷,中間夾著個第三者,雙方都害上了語言障礙,所謂正常的學術(shù)討論,也就子虛烏有了。

  

  關(guān)于招生政策。他們似乎也有過一場“極左”或是“極右”的爭吵,只不過使用的是另一種語言。比如,他們不說這是“階級路線”,那是“分數(shù)面前人人平等”,而是說那兩種主張由來已久,還原為哲學語言,只不過是一場關(guān)于平等和公正的古老沖突,有如古希臘一般古老。所謂“公正”,首先是一個希臘符號,是一個開根號:意為平方之根方是各因數(shù)投入運算后所能達到的最佳中和——即“公正”。公正概念最早被柏拉圖引入“阿克德米”,作為招生原則:給所有的應試者均等的應試機會,使之出現(xiàn)自然差別,然后擇優(yōu)淘劣。這就是“分數(shù)面前人人平等”的最古老起源。這一原則沿用兩千年,到了盧梭時代,方吵嚷起另一個字眼:“平等”。盧梭認為,差別不是出現(xiàn)在機會均等之后,而是出現(xiàn)在機會均等之前,如家族遺傳、社會背景等。機會均等不是縮小差別,而是擴大差別,因而是虛假的公正,真實的不平等。試想,讓一個跛子和一個常人同時起步,貌似公正,實則豈不是使常人把跛子越甩越遠?因此,公平與平等是一對矛盾:公正者,不平等,平等者,不公正。按盧梭的說法,只有讓跛子先跑一程,然后讓常人起步,如此“不公正賽跑”的結(jié)果,讓兩人同時到達終點,第二輪才可以開始“公正賽跑”:跛子的后代與常人的后代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同時起跑。在這里,盧梭實際上是提出了一個哲學上的“補償原則”,補償加平等,方能配平公正,達到“平等的公正”。盧梭的這個平等觀,曾獲得一個青年流亡者的高度稱譽,說盧梭之平等是辯論之平等,而柏拉圖之公正,則不過是機械之公正、虛偽之平等。這個青年流亡者,正是大名鼎鼎的卡爾·馬克思。

    

  到了本世紀六十年代價值大爆炸的年月,美國思想家約翰·羅爾斯積二十年學力,推出一本《正義論》,適逢其會,一時轟動。羅爾斯認為,家庭背景越是貧困,本人越是缺少才能,就越加需要“吃補助”——得到額外的教育機會,以補償上幾代人被社會剝奪機會累積而致的“智商后果”。反之,家庭背景越是優(yōu)裕,本人越有卓越才能者,則應放棄一些機會,以代替上幾代人多占有的機會,以沖銷不公平的“智商后果”。這一理論沿用到招生原則,就是名噪一時的“反向歧視”(reverse discrimination)!胺聪蚱缫暋蓖菩胁痪,就輪到那些西方世家子弟起來大叫平等:如此歧視,豈不是“越窮越革命”?豈不是“血統(tǒng)論還潮”?豈不是“貧下中農(nóng)上大學、管大學、占領(lǐng)大學?”豈不是從“極左”的方面否定美國獨立宣言的第一原則:“人人生而平等”——這么吵吵嚷嚷,就發(fā)生了一起極為有趣的貝克對加州大學訴訟案:

  

  一九七八年,加州大學拒絕白人學生貝克進入它的醫(yī)學院,同時卻錄取了一名學業(yè)成績遠不如貝克的黑人學生。校方辯護說,這種“反向歧視”是作為一種補償,補償少數(shù)民族過去受到的不平等待遇。原告貝克大叫冤屈,說膚色不應該成為被告大學招生的依據(jù)因素,法官們在判決此案時,應該“暫時色盲”!

  

  辯論結(jié)果,法院竟然判決貝克敗訴!理由是:大學的力量就在于它能中和各種社會因素,最后開出,確立一種最為公允的立場;
在所有的社會因素中,種族出身就是一項重要內(nèi)容!哎呀一九七八年,中國早已否定“極左思潮”,想不到這一“極左思潮”卻在美國大有市場?

  

  至于六十年代大學校園中那些隨風飄揚的隨意作品,“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中國如此,法國如此,美國也未能幸免。不過,他們現(xiàn)在已不稱之為“大、小揭帖”,而是稱之為“非主流文化”(counterculture),把那樣的大學稱之為“批判大學”(university of criticism),把他們的那些“照顧入學者”稱之為有幸光臨大學的“民主顧客”(customer of democracy),把當時彌漫大學校園的不安氣氛稱之為“自由大學運動”(movement of uni-versity of freedom)。且不說

  鬧得最蝎虎的法國,自由大學運動在荷蘭就有“普羅”(Provos),在日本就有“全學聯(lián)”(zengakuren),在意大利就有“宣言派”(il manifesto),在德國就有“社會——民主學生”(Sozial-demokratischen Studenten)……,名目繁多,不一而足。這些學生的行動方式各有千秋,但有一個共同點:都向傳統(tǒng)教育提出“缺席者的權(quán)力”,撤離校園,到民間去,到未受傳統(tǒng)教育污染的土地上去,尋找腐敗文化的解毒劑——民間文化。當時,他們有一句時髦口號,叫作“三M主義”,或“三M

  萬歲”。三M者,毛澤東、馬爾庫塞、馬爾羅也。這三個人的名字不約而同,都以“M”打頭,故得此名。馬爾羅,法國非主流文化的著名作家,報道過本世紀中國大陸第一場工農(nóng)革命:北伐戰(zhàn)爭,又報道過本世紀大陸最后一場“革命”——文化大革命。一九六五年他曾來杭州,與毛澤東有過一夜長談。在此之后,毛澤東一九六四年春節(jié)座談會上有關(guān)教育問題的講話在西方不脛而走,在那里的校園中激起了回響。到如今,“彈指一揮間”,二十年過去,塵埃落定,他們又是如何看待當年呢?有一種意見認為:那是西方“新左派”的一廂情愿,錯把荊州當楚州,把毛澤東的政治理論鑿空為西方的文化批判,把

  “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下繼續(xù)革命學說”鑿空為“法蘭克福學派的東方盟友”。另一種意見認為,毛澤東確有真經(jīng)傳世,只可惜他有語言障礙,金針難度,無法把他的文化批判思想表述為文化批判語言,只能借助于政治語言,曲折地、含糊地表達他對人類文明走向病態(tài)腐惡的憂慮。因此,毛澤東的錯誤,似乎主要不在于他的“思路”,而在于他的“言路”,能指與所指發(fā)生分裂,造成了他文化批判工程的巨大流產(chǎn)。這一派人中有一個叫范多倫的,似乎至今還在毛的“思路”上講話。他說,高等教育的基本功能,首先不是教學生做事(to do),而是教學生做人(to be),不是增加學生的具體知識,而是轉(zhuǎn)變學生的生活態(tài)度。這樣一來,毛澤東當年那些念頭,從當初那種特定的意識型態(tài)上剝離下來,不就可能轉(zhuǎn)換成一個莎士比亞式的永恒問題,而且超越時空永無休止地討論下去了嗎?——to be or not?to be or not?……?

  

  語言破譯,或者說語言轉(zhuǎn)換竟有如此功能,這是東方人怎么也沒有料到的。不過,說來也辛酸,西方教育哲學不管內(nèi)部怎么爭吵,但對中國教育卻有這么一個共識:自戊戍廢科舉以來,一部百年中國教育史,只不過是一部引進外國教育史。一會兒學美國,一會學俄國,乏善可陳。要說例外,那就是六十年代那場短命的教育“改革”,那才是你們中國人揚眉吐氣的歲月:顛倒的歷史第一次顛倒了過來,中國人一下子成了教育思想出口國,而不是教育思想進口國!只可惜好景不長,落花流水春去也。那場教育改革觸發(fā)了“大革命”,“大革命”造成大流產(chǎn),以后縱然是小革命不斷,卻形成了更為可怕的習慣

  性流產(chǎn),始終結(jié)不出一個正果。他們認為,毛的那套思路先是被他本人的言路所扭曲,后來又被別人的言路所堵塞,遲遲等不到一個準確的破譯,終于等不耐煩,一跺腳,隨他老人家的逝世,恨恨西去了。因此,這批西方人似乎比我們還要痛惜我們的偉大領(lǐng)袖,以至于打抱不平,認為臨終前最有資格吟誦海涅那句名詩的人,尚不是馬克思,而是毛澤東:

  

  ——我播下的是龍種,

  收獲的卻是跳蚤;

  

  那末,如有龍種,又到哪里去了呢?在西方,意大利的“紅色旅”、法國的“直接行動者”,這些張牙舞爪的恐怖主義者,是“六八年人”的跳蚤后裔。而?乱活,可能還包括活著的哈貝馬斯,這些當年非主流文化的參預者、同情者,從昔日的“資本壓迫”,轉(zhuǎn)向今日的“語言壓迫”,從語言破譯入手,開辟出一塊知識權(quán)力學、語言釋義學的哲學綠洲,他們這些人會不會是繼往開來的龍種傳人或傳人之一呢?

  

  《高等教育哲學》:〔美〕約翰·S·布魯貝克著,鄭繼偉等譯,浙江教育出版社一九八七年五月第一版,7.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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