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亮升任了副局長。老黃接到他兒子電話的那天，他讓老伴把家里的那只老母雞拎出來宰了，砍下半邊炒了下酒�；椟S的燈下，旁邊坐著老伴兒，老黃獨(dú)自一人喝酒，邊喝邊與她娘說著話：“咱兒子爭氣呀，十幾年的書沒白念，當(dāng)年我先鉆窯孔后甩大錘劈山開石，雖落下了很重的矽肺病，值呀。你看鄰居的狗娃，小時候吃得胖胖的，人見人愛，都說那娃有福氣，今天呢，狗娃在城里過的是什么生活啊，一根竹棒，兩根繩索，在車站跑著攬活。哎，我有次看見他站在副食店門口將一瓶啤酒汩汩地灌了下去，看著心疼��！”
　　老黃那晚喝得很開心，喝得上眼皮粘粘的，然后倒將桌旁的床鋪，歡快的鼾聲似乎一夜都在宣泄老黃的心情。
　　日子如山崗掠過的風(fēng)，一下子就到了臘月。
　　那天，他娘接了個電話，說兒子今年過年不回來了，就在城里過，春節(jié)有空再回來。
　　老黃一言未發(fā)，抽出煙葉，裹著煙卷，自顧自地抽起旱煙，縷縷藍(lán)煙繚繞著老黃的臉。
　　那年過年，沒有往常熱鬧，但老黃是沉靜的，該吃吃，該喝喝，說話也響。他沒去談以前做科長的兒子會年年回來，好吃的一大桌，尤其是自家山里出產(chǎn)的干筍子，兒子吃了一碗又一碗，邊吃邊說好吃，還吃得過后直流口水，然后打著響嗝，和父母拉家常。老黃不愿也不敢讓自己情緒發(fā)酵，以免蔓延開去，醺了他娘，弄得過年傷感。
　　大雁回了，抖落一路的風(fēng)塵；新燕來了，啄上新泥筑新巢；麥苗青了，房前屋后一片翠綠。大地像一片海，風(fēng)拂過，唯見綠浪起伏。老黃和老伴兒躬著腰，侍弄著莊稼，像兩個圓點(diǎn)在綠浪里隱沒。
　　兒子沒回，差不多快一年了。
　　兒子其實(shí)也并不是沒牽掛父母，有隔三差五的小車來到家門口，一袋袋一件件的東西，都是司機(jī)代搬，鄰里好生羨慕。而唯有老黃默不作聲，仍舊只顧摸出煙袋，裹著煙卷，手還有些抖。尤其是當(dāng)司機(jī)往屋內(nèi)搬運(yùn)東西時，老黃面向里屋，臉漲得通紅，猛抽旱煙，團(tuán)團(tuán)藍(lán)煙遮罩了他的整個面龐。
　　五月的大地一遍火熱，坎上地里的一茬茬麥子就像熟透的少婦，渾身散發(fā)著醉人的香味兒，透射出農(nóng)村生活的火熱與富足。
　　然而，今年老黃似乎對彌漫的麥香沒了知覺。他沒有像往常一樣一邊端著酒碗，一邊望著屋前那大片金燦燦的麥地，喃喃地說道，這日子就是好啊。
　　那夜，老黃劇烈地咳嗽。半夜里，老黃撥通了兒子的電話，說自己得了重病。
　　第二天，兒子回來了。父親啥也沒說，拾起鐮刀抬腿進(jìn)了麥地。正午的太陽像一柄柄毒劍，明晃晃地刺得人不敢抬起頭來，照在頭上似麥芒刺得生疼。父親展開姿勢，像是在大地里舞蹈，一茬茬麥子被父親放倒，臉上的汗水淌落而下，被大地吸吮得不留一點(diǎn)痕跡。
　　兒子站在陰涼處，勸父親：“爸，進(jìn)屋休息吧，等太陽偏了些，再割吧�！备赣H悶聲不響，繼續(xù)割。兒子無主意了，只得跟在父親身后像小時候那樣撿拾折掉了的麥穗。
　　正午的大地如一塊碩大的火床，烤得黃副局長衣服全濕透了，口渴得猶如眼前干坼的泥土。黃副局長終于忍耐不住，聲音洪亮顯得有些果斷：“爸，你再不回家，我就回去了！”
　　老黃霍地從地里站起身來，眼睛里似支出了兩把鐮刀。用手頭的鐮刀指著兒子：“你敢！”
　　兩個男人就在地里僵著，有風(fēng)裹挾的熱浪拂過麥地，只聽得有飽滿的麥穗炸開麥粒的聲音。
　　半響，老黃開腔了：“今天我把話揭開了。你捎回的那兩件茅臺五糧液是你自己買的么？”兒子不作聲�！安皇悄阗I的往家里送，那叫什么！”老黃近似咆哮。老黃頓了頓，“你還記得你小時候在地里撿麥穗挨了一頓飽打么？”兒子赧然，面有愧色。“當(dāng)年叫你撿麥穗，你居然跑到人家麥地中間，割下一塊來！”老黃劇烈地咳嗽起來，一大口濃痰吐在兒子面前，帶血。
　　兒子心疼起來，連忙去攙父親。父親大手一揮，胡須顫抖：“那是你小時候犯下的糊涂，跟現(xiàn)在不一樣�，F(xiàn)在你拿人家送的東西往家里搬，你坐公家的車回家，你現(xiàn)在是懂理懂法故意犯法！當(dāng)了副局長怎樣了？你還不是泥腿子出身，你還不是有一個得了矽肺病的父親！老家不想了，土地不親了。我告訴你一個理，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才是做人的膽。我佩服狗娃，一根竹棒，兩根繩索，同樣撐得起自己的一片天。”
　　一陣微風(fēng)拂過，渾身濕透的黃亮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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