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泥醉
發(fā)布時間:2018-06-20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辛卯年的年三十下午,濟南濼源大街好像寬了兩倍多。往日的車輛、人流,都沒了。偶爾有一兩輛車從他身邊馳過。天上飄起雪花。雪花涼絲絲地落到他縮著的脖子里,然后貼著皮膚瞬間融化。他現(xiàn)在有點后悔自己的決定。要不,他該在老家的熱炕上,看著散發(fā)著油墨香的春聯(lián),聽著侄子們?nèi)挤诺谋夼冢灾赣H包的熱水餃了。
他嘴里呼出的熱氣,漫過他的臉,四散開去。祝福的短信,一條條發(fā)過來,他都懶得回,甚至懶得刪。
一大早就給母親通話,說電視臺值班,回不去了。母親嘆口氣,怎么老是忙,比省長還忙,那你忙吧。前一天,叔叔來電話,問他什么時候回去,他說值班回不去。叔叔也嘆口氣,說,你忙吧。
還沒到護城河,就聽到了黑虎泉三個虎頭噴水的呼嘯之聲。這里往日人滿為患,現(xiàn)在獨獨他一個,一人面對泉水,感覺有點奢侈。一片枯葉落到泉池中,像滾沸的水餃,翻上翻下。
這時,電話又來了:我是子城,景之你回來了嗎?哦。我給人干了活,包工頭跑了,還欠我五萬塊錢。你說怎么要啊,老同學你當記者,能給我問問嗎?我沒錢,不敢回家啊。
他說,我沒回去呢。再說,現(xiàn)在都放假了,找誰去?
子城又啰嗦了半天,電話里都有了哭腔。但他真是無能為力。最后,他說,節(jié)后,我給你卡上打過兩千塊錢去。別顯擺啊,也別跟我老婆說。子城千恩萬謝。
老婆錢看得緊。前年春節(jié)回家,到二姑家去,二姑父說,自己家的牛,一天夜里,讓人牽走了。二姑的眼淚,讓他剜心。他掏出五百塊錢,放在炕上。誰承想,二姑買了牛,高興地打電話,告訴了他老婆,老婆放下電話,就咬牙擰他的耳朵,你這吃里爬外的東西,我一分一分地省,你五百五百地扔……最讓他傷心的是,他表弟媳婦還不理解。有一次二姑病了,說話給他聽,咱表哥有錢,讓他出,人家孝順嘛。他里外不是人了。后來,再給二姑錢,都是先囑咐,別顯擺啊,二姑。
遠遠地來了一個提水的人。看上去有七十多歲,他把拴上水壺的繩子送到黑虎泉的虎頭那里,泉水沖得水壺往外掙,老人拽緊了繩子,使勁靠近虎頭,終于將水壺灌滿,提上來。老人主動打招呼,年輕人,怎么還不回家忙年?
他說,沒有可忙的。他問老人,老人家說是某某縣的,在濟南都五十多年了。老家沒什么人了,父親母親去世了,就沒有家了。他鄉(xiāng),就是故鄉(xiāng)了。年輕的時候,老是忙,不回去,現(xiàn)在想回去,也不那么容易了,F(xiàn)在認錢,不認人。
老人的話,讓他心頭一涼。老人手里提的兩塑料桶泉水,冒著熱氣,他要幫老人提到臺階上,老人說,不用,我就是鍛煉身體,自己來。看著老人艱難地提著泉水遠去的背影,他腦中顯現(xiàn)出母親的白發(fā)和渴望的眼神,眼圈里竟然有了淚。
他還特別想平日的文友和酒友,一個是詩人老朱,一個是小說家老馬。朱馬二人,年齡不大,但都愛以“老”稱之,三人喝酒,每次都喝到盡興為止,美其名曰談文學,其實談的東西五花八門,就是不談文學。如今這“二老”都在老家的炕頭上跟老母親過年呢,剩下他這老龐,在街頭躑躅。
妻子死煩他喝酒。他呢,喝著喝著就喝大了,被人架回去的時候多些。妻子就很不客氣地“綜合治理”他。有一次被關(guān)在了陽臺上,凍感冒了。還有一次,他喝了酒回家,早晨起來,他的兩只皮鞋里差不多是一份早餐標配,一只里面倒進牛奶,另一只里面磕了個生雞蛋,就差兩片面包。
天地余一卒,執(zhí)杯獨彷徨。手里其實空空如也,但他感覺該端著杯子,他渴望喝醉。
護城河竟然冰封了。他試探著踏到冰上,濟南的護城河比他老家的浯河要差得遠,一是浯河要寬,還有就是有沙灘。他記得小時候,夜里跟大哥去滑冰,大哥自制的滑車很簡陋,就是用一塊木板,木板底下釘兩塊鐵條,就成了。然后要制作滑錐,那得需要很粗的鐵條,大哥不知從哪里弄來兩根耙齒,那在冰上滑著帶勁兒。有天夜里,滑著滑著,他不小心滑到冰薄的靈灣里,咔嚓掉下去了。別的孩子都愣住了,大哥猛地匍匐到冰上,一點一點地把手伸給他,把他拉上來;遣桓易尭改钢赖,但是他的棉襖棉褲都濕透了,剛上岸,就渾身結(jié)成冰碴子,一走嘩啦嘩啦響。大哥到岸上,抱來一捆棒槌秸,點上,冬夜里的火苗,舔著他哥倆的臉,他看到哥哥瞪著大眼睛,使勁在火苗上抖擻著他的棉褲。大哥讓他貼著自己的身子,他感到無比溫暖。他經(jīng);貞浤莻夜晚。
可是,現(xiàn)在不知是他變了,還是大哥變了。每次回家,大哥總是急。他是鎮(zhèn)上的招聘干部,算是股級吧,要弟弟給鎮(zhèn)書記說話。他說人家書記忙。但哥哥總是說自己不關(guān)心他的政治前途。
打電話,總是問,有消息了嗎?他說什么消息?聽說你要提拔了。他說沒有的事。后來,他終于提了個電視臺工商部的副主任,大哥那個恣啊,到處吹,吹他當了副臺長。他回家,哥哥胃口就大了,讓他找縣委書記。有一次,他見到縣委書記,順便說到大哥?h委書記竟然知道他大哥。他說,我大哥能吹,唉,沒辦法?h委書記說,可以理解嘛。后來給他大哥解決了一個副科級,相當于副鎮(zhèn)長。大哥就更顯擺了,過清明節(jié),還要帶著小車回家添土上墳。這是母親告訴他的。
他有一次就勸大哥,別張揚,一個副科級干部,張揚什么。大哥說,人活一輩子,不就是要個名分嗎?好好混,等你混上個電視臺臺長,再想辦法提我一級。
他喜歡劇本創(chuàng)作,不喜歡工業(yè)商業(yè)那些吹喇叭的報道,就要求調(diào)到了文藝部干副主任。有一次全國一個筆會在鎮(zhèn)酒廠開,是他組織的,順便回了趟家。大哥很冷淡地看著他,看了半天,還是忍不住了,說,你腦子有病啊,上什么文藝部,文藝部能管什么事,跟一幫文人明星打交道;工商部,跟經(jīng)濟部門,縣委書記打交道,你說話管用啊。他說,干那些沒意思。大哥說,那干什么有意思?
想起大哥,他覺得沒有對不起他的,倒是一想起大姐,他就心里難受。當時他和哥哥上學,父親就不讓大姐上了。大姐也沒反對。他上三年級那年,看到人家都有《新華字典》,他回家也想要。但家里沒錢啊。隔了幾天,大姐把她的長辮子鉸了,賣給收頭發(fā)的,給他買了一本字典。至今這本發(fā)黃的字典,還在他的書櫥中最顯眼的位置。他對大姐說,等我上了大學,我一定好好待你,讓你的孩子也上大學。我管學費。大姐的孩子轉(zhuǎn)眼也上了大學,但大姐沒有讓他拿學費。她自己種了十畝大姜,大姐夫跟著人家包工頭出去蓋樓。麥收前,姐夫接了一個電話,電話是站在腳手架上接的,姐夫嗯嗯嗯地點著頭,竟然忘記自己是在腳手架上,一頭栽下來,跌傷了腰,花了不少錢,但大姐從來沒問他要過一分錢。大姐總是說沒事。他讓大姐的孩子到濟南上大學,他的妻子堅決不同意,讓她有本事上北京,上上海,上濟南來干什么,他知道妻子是怕在濟南,在自己跟前麻煩。但這次他沒有聽老婆的,大姐的孩子小翠也爭氣,考上了山東大學數(shù)學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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