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5路東直門 行路東直門
發(fā)布時間:2020-03-18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對于任何一個貿(mào)然闖入的外來者,東直門交通樞紐――這個矗立于北京東二環(huán)繁華地段的巨大建筑群,都像一首壯觀而繁雜的交響曲。 它于2008年奧運會前夕正式運營,是整個亞洲最大的綜合性交通樞紐。有人將其稱之為“國門”,當你的飛機降落在首都國際機場,再坐上聯(lián)接機場與市區(qū)最為快捷的交通工具――機場快軌,這兒就是終點站。與此同時,它還是3路地鐵、8條市區(qū)公交與13趟長途汽車的匯聚之處,日均客流量近28萬人次。
毫無疑問,當你鉆出這個迷宮般的、占地15.4萬平方米的建筑群,展現(xiàn)在眼前的情景,便是這座城市乃至這個國家給你的第一印象。
你將在這里看見中國的一個縮影:富麗堂皇的建筑、衣著鮮亮的工作人員、各種現(xiàn)代而多功能的公共設(shè)施,與此同時,也能看到種種陰暗骯臟的角落和形形色色的狡黠商販。無數(shù)人在這里聚聚散散,懷揣夢想,如同水銀瀉地般漫向遠處的北京,或者各懷心事地離開。
•一•
遠遠望去,東直門交通樞紐似乎用一種獨特的方式表達著自我:它的地上部分,如同一個大大的V字形勝利手勢,張揚中帶著點炫耀。
V字手指,是兩座高157米的“雙胞胎”寫字樓。它們是東直門一帶最高的建筑,通體藍色。目前還尚未竣工,樓頂常放下吊著安全繩的工人,在高空貼著玻璃,像蜘蛛一樣上上下下地爬行。
“雙胞胎”的邊上,還有兩個“巨人”――六層高的國盛中心和地上七層、地下四層的航空服務(wù)樓。前者是公交樞紐的主體部分,后者連接機場快軌、地鐵2號線和13號線,從高空俯視,就像是架“大鋼琴”。
若是將此處比作樂隊,彈奏出的恢宏樂章,有理由令其感到自豪。這個建筑群是為了北京奧運而建,耗資近百億元。三年前那場舉國盛事中,它承擔了極為重要的交通中轉(zhuǎn)與分流功能。現(xiàn)在,這里高峰時期要承擔33萬人次的客流壓力。
而且,960輛公交均以此為原點。21條市郊線路,輸送著密云、懷柔、順義、平谷等地的居民,并通往河北豐寧、承德、三河。線路總里程為830公里,比北京二環(huán)到六環(huán)所有環(huán)路的總長度,要多出一倍。
東直門一直是北京城交通運輸?shù)囊χ亍W栽,這兒便是運河終點,官家糧倉。城市居民需要的糧食、木材、沙石、水源等,不斷地從這里運進。如今,揉雜著國際氣息與現(xiàn)代科技的聲響,取代了悠長的中國民樂。
置身于這個氣勢宏偉的空間里,且不說那些摩肩接踵表情各異的同類,單是看到無數(shù)根七米多高、兩人合抱、具有傳統(tǒng)中國風格的紅白柱子,頂住那寬闊無邊、裸露著無數(shù)電線與通風管道的水泥屋頂,就常會產(chǎn)生“何必有我”的自嘲感。
令人訝異的是,龐然大物還未停止它的生長。電子大屏幕后面會突然響起叮當?shù)那么蚵暎A麗的金色玻璃窗下總濺出陣陣火星,來往的行人,熟視無睹地穿梭在鋪放著鋼筋、石板和水泥袋的廣場上。
每天,北京都會迎來數(shù)十萬的外來者,他們中的一大部分,都把這個龐然大物視為自己的“終點站”。入口的那些銀色不銹鋼圍欄,將川流不息的人群分流至各個方向――東北部的長途車站臺、西北部的市內(nèi)公交,或是地下的鐵軌。
其中最為特殊的人群,是數(shù)以萬計的外國乘客,他們提著行李箱經(jīng)過這里,前往遍布北京的各大使館。
為了安全起見,這里總共安裝了242個攝像頭和11套客流量檢測儀。在建筑物的各個出口處,徘徊著身著白色、藍色或者淺綠色制服的工作人員,偶爾還有警察牽著警犬四處巡察。
還是有些不法之徒要選擇這里,將其作為向整個世界展示存在感的最好場所。去年10月,一名意在報復社會的四川男子,乘坐懷柔到北京的長途汽車來到這里,在一處報刊亭安裝并引爆了自制的炸彈。法庭上,這個疑犯面對公訴人的詢問,回答道:“這里是樞紐,外國人多!
這一點,無需替這個龐然大物辯護。看上去,它將永遠巋然不動,面對世間萬物萬象,保持同一個節(jié)奏。每個人聽著它,都能從內(nèi)心里滋長出不同形狀的樹根,至于汲取到什么,那取決于自己。
但為數(shù)不多的時候,它也會發(fā)出與之地位相匹配的巨大聲響。2008年5月19日,正值“5.12”汶川大地震“頭七”國祭日。下午14時28分,這座龐然大物里不計其數(shù)的車輛同時停下,喇叭齊鳴,震耳欲聾。排隊的乘客們都面朝一個方向,表情肅穆,有人受其感染,低聲抽泣,成為這曲哀歌里細微卻又必不可少的部分。
•二•
當音符被壓縮在某個空間里,再加上不凡韻律,必然意味深長。東直門交通樞紐就像一首詠嘆調(diào),將人間百態(tài)都壓縮在幾座建筑里,再加上汽車發(fā)動機和喇叭的節(jié)奏。里頭的人們,能夠感覺這首曲子詭異的魔力,但沒人能說清它的全部意義。
周五下午6點,正值下班時間。地鐵2號線列車駛來,強勁悶熱的氣流伴著巨大的轟鳴。緊貼在窗前的人們,表情各異。聽起來甜美的到站提示音,絲毫不能舒緩他們臉上緊繃著的肌肉。
若是兩個方向的列車恰巧同時停下,你會感嘆人們嚴密的紀律性:像牙膏一樣被擠出車門后,兩大股人流自動匯集,占據(jù)整個空間,如蟻群般緩緩涌向樓梯出口。
一個穿著黃色制服的年輕的引導員,舉著喇叭,催促著臺階上的人們:“抓緊時間,快點!別擠,注意秩序!”一位老人被撞得手足無措,呆立在樓梯上。“老太太,提著黃瓜那個,別站在那擋路!”他又吼道。
外地人初來到這里,往往陷入一連串的疑惑、尷尬、不解與失望。
整個廣場遍地皆是口香糖的尸體。因為時間過久,它們呈現(xiàn)出瀝青般的色澤,炎炎夏日,很容易黏在行人的鞋底。候車大廳前的灰色水泥磚,已經(jīng)被來往的乘客踩出裂縫,嚴重的地方,露出了成片的泥土。
入站咨詢臺前,一個工作人員正手忙腳亂地翻閱一本公交指南,回答陌生人絡(luò)繹不絕的詢問,并時常答不上來。里面還沒有配備電腦和網(wǎng)絡(luò),工作到了下班時間或是周末才會緊張起來。邊上的電子咨詢設(shè)備,時常停機,很少被光顧,像一排銀色的垃圾桶般孤獨。
樞紐站的公交充值點隱藏得極為成功。在塑料布和比人還高的泡沫板的遮掩下,很難發(fā)現(xiàn)這個躲在樓梯下面的小屋子。里面拉著窗簾,售票窗口只有巴掌大小,為了方便工作人員找錢,窗口高度和里面人坐著的高度平行。一個身高近一米九的留學生正貓腰撅著屁股,向里面詢問著什么。
比窗口里的售票員更不愿拋頭露面的,是樞紐站內(nèi)部唯一的廁所。在空蕩蕩的集散大廳,沿著令人眼花繚亂的食品店門臉仔細辨別,才能發(fā)現(xiàn)掛著“WC”提示的廁所。女廁幾乎永遠排著隊,男廁里的清潔工大叔一刻也不能歇著。在尋找它的過程中,嗅覺會比視覺更加管用。
這兒的出租車并不好打。馬路上的出租車,要么載著首都機場過來的旅客,要么駛向去那里的路上。街邊停著的,多是些非法運營的黑車,要價奇高,卻應者云集。
前些日子,暴雨突襲,水泥頂漏水,大廳成了水簾洞,排隊的乘客們就在大雨中等車。有人打著傘,水順著傘邊連成線,后來直接從傘骨澆下來。他們在雨中立著,像一尊尊麻木無奈的雕像。
但這并不是最嚴重的時候。每個周末或是長假前夕,回北京各郊縣的乘客排成的長隊,會一直延伸出候車大廳,蔓延到廣場,曲曲折折,甚至能將200多米外的報刊亭“包圍“起來。
護欄的入口處僅有一人多寬,卻堆滿了數(shù)百個努力往里擠的人。有人不惜冒著危險翻越欄桿,不顧售票員的阻止和其他人的咒罵,直接插入登車臺的出口。大廳里沒有空調(diào),通風扇吹的是熱風,熱氣隨著人群向上飄。汗味兒,快餐的香味,汽車尾氣的刺鼻味,混合成一股難以名狀的氣體。
人們?nèi)赓N著肉,動彈不得,只能隨著人群的力量前后擺動――像一群撈上來好久、仍然試圖在漁網(wǎng)里掙扎的鯰魚。
這兒常發(fā)生斗毆事件,多是因為排隊糾紛,為無聊的排隊者們增添了打發(fā)時間的樂子。去年10月,在一次斗毆中,一個不到18歲的男孩被當場捅死。之后,每到周末,便有警車在這兒來回巡邏,警察們在車里吹著空調(diào),怏怏地觀望。
•三•
集體無意識的怨念,是一股可怕的力量。但絕大多數(shù)時候,這兒的人們都能與它擦肩而過。
他們咬緊牙關(guān),耐心承受混亂與擁堵,有時候靠幾句俏皮話,擺脫惶恐不安的心理。盡管此處麻煩不斷、效率低下,但這個龐然大物還是以懾服人心的樂章征服它的從屬者們。這里是首都,是中國的國門,人們都有一種對國際化的、強大的、獨特的、無與倫比的事物的附庸感,并對此持有各自的夢想。
穿著黑色西服的保險推銷員,會攔住出站的乘客,掛滿汗珠的臉上繃著笑容:“您好,請問您了解我們的產(chǎn)品么?”一些表情尷尬的外地女人,總會主動靠近身邊的人們,偷偷地詢問:“要發(fā)票么?”
地鐵出口的某處樓梯旁,一位滿臉皺紋的乞討者,靠拉二胡為生。聽到硬幣落入錢罐的響聲后,他會微微睜開半瞎的左眼瞄一下。人少時,他會用干枯裂口的手指撥拉硬幣,滿足地翹起嘴角,把里面的紙幣塞進口袋。
公廁的管理員,是個拄著雙拐、少了條腿的男子,習慣在夏天穿條花格大褲衩,裸露著上身?匆娚裆颐Φ某丝,便興奮地揮舞著拐杖:“公廁,一塊錢!”他會用粗壯的胳膊拉開一扇扇門,找出一間最干凈的,熱情地邀請你進去。當然,得先交錢?匆娙f分著急的,他會貼心地說一句:“整的也沒事兒,先給我,出來找給您!泵刻,鑒于這種壟斷的地位,他都能收入數(shù)百元錢。
酷暑天氣,當你在報刊亭花錢買上一瓶飲料后,就會有幾雙犀利的眼睛盯上你。候車大廳、售卡處,甚至廁所,走到哪里,幾位衣著樸素的老者都會時隱時現(xiàn)地跟隨著。飲料快要喝完時,能被身后那句“別扔,給我!”嚇一跳,他們誠懇的微笑,讓你不得不努力灌下最后一口。
地鐵口外的報刊亭,店主是個面容清秀的姑娘。作為北京遠郊的平谷人,她刻意地板著自己的口音,生怕顧客們聽出她的郊區(qū)腔調(diào)。以前,她在家鄉(xiāng)的商場當售貨員,收入很低,一年前隨親戚來到東直門,經(jīng)營著這家報刊亭。
她賺到了“以前很難想象的數(shù)字”,但也遇見了此前從未經(jīng)歷的煩惱。根據(jù)她的統(tǒng)計,每天“光問路而不買報紙”的行人,“至少有兩百人”!凹m纏十多分鐘還不明白,嚴重影響到生意”的異鄉(xiāng)人,卻是越來越多。一旦心情不好,或是失去耐心,她便板起冷冰冰的面孔:“往回走兩百米,那有義務(wù)指路亭!”
82歲的謝亮是位老兵。退休后,這個住在東直門公交樞紐附近的老人,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了為陌生人指路上。他戴著老花鏡,花了八個半月時間查閱地圖,每天晚上十一點才睡,手寫了三大本“指路字典”。每天,他都搬張小馬扎,舉著一張“義務(wù)指路”的牌子,成為東直門的一道風景。
有前來采訪他的記者計算過,謝亮一分鐘最多為26個人服務(wù),平均每分鐘22人次。今年,他即將迎來自己指路的十周年紀念日。“我圖啥?就圖別人豎個大拇指說聲,首都就是不一樣!”他說。
8月19日18點,又是一個首都周末的傍晚。東直門交通樞紐如同一支新組合的樂隊,奏響了最為嘈雜和混亂的聲響。地鐵呼嘯來去,帶走一波又一波無休無止的乘客,公共汽車的剎車聲猶如哀嘆,引發(fā)人們內(nèi)心陣陣共鳴;交談聲、叫賣聲、腳步聲、噴嚏哈欠聲,以及不知來自何方的惹人心煩的嗡嗡聲,宛若蜂群。
但細聽之下,仍有平靜音符。
一個成日奔忙推銷保險的年輕人,正靠在墻角,一臉疲憊。這是他少有的無聲時刻。他來自山東,這個夏天,他要憑借自己的嗓子,賺夠弟弟在北京上學的費用。
一個黑車司機,正倚著車門打盹;丶仪,他想再拉上一單生意。下崗在家的妻子,正在家估算著他回來的時間,張羅上一桌好菜。
一個來自北京郊縣,在市區(qū)工作的男子,運氣好得在918路長途車上找到了一個座位。車子還未開出,他已在座位上安然入眠。晚上大約九點,他就能回到遠方的家中。休息兩日后,他又要坐上這路車,回到這里,開始周而復始的工作。
北京東直門交通樞紐,這座龐然大物,在一定意義上,象征著這座城市和內(nèi)里生活的人們:在盛世中艱難存活,在逆境中持有夢想,在水泥混凝土建筑里汲取元氣。若你失去這種韌性,必將招致毀滅,或是黯然離開,心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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