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先民原自中原遷居南方,遷居南方后,又嘗再度遷移。總計大遷移五次,其他零星的遷入或自各地以服官或經(jīng)商而遷至的,那就不能悉計�！边@是開客家研究之先河的歷史學家羅香林在《客家源流考》中的論斷。
　　歷代遷徙,篳路藍縷,穿起一條長達千年的時間軸線,形成了今天的客家民系。這條軸線的始端,要追溯到公元4世紀初的西晉王朝。
　　
　　肇始永嘉
　　公元291年,西晉司馬氏同姓王間為爭奪權(quán)力,爆發(fā)了長達16年之久的混戰(zhàn),史稱“八王之亂”,經(jīng)此變故,西晉王朝已經(jīng)搖搖欲墜。隨著各地起義風起云涌,以劉淵為首的匈奴貴族認為發(fā)難時機已到。304年,劉淵起兵叛晉,自稱為漢王。311年,即永嘉五年,劉淵之子劉聰派兵攻陷西晉都城洛陽,俘虜了晉懷帝,殺百官男女三萬多人,這就是“永嘉之亂”。
　　316年,匈奴攻克長安,西晉滅亡。
　　跟隨晉室南渡,中原200萬士紳百姓相率過江。據(jù)《晉書•王導傳》:“俄而洛京傾覆,中州士女避亂江左者十六七。”其中,一批曾居于河洛故地的人民,被稱為“司豫流人”。他們順水抵達長江中下游沿岸各地,集中分布于鄱陽湖區(qū)域、皖蘇中部,最遠甚至已經(jīng)抵達了后來客家人的大本營――以武夷山東麓福建寧化石壁為“開基地”的閩粵贛邊區(qū)。他們被看做第一次大遷徙中客家先民的主體。
　　體現(xiàn)著客家先民們“義字當先”中原古風的故事,也交織在這段旅途中。
　　據(jù)記載,在先期抵達石壁的移民中,有一位三國時期魏國名將鄧艾的后人,名鄧攸,字伯道。
　　永嘉末年,鄧攸一家從山西啟程向南遷徙。起初尚有車馬代步,過泗水時,忽然聽說胡兵即將殺到,便舍棄輜重、毀棄車輛,用牛馬馱妻兒快跑。然而,逃脫了胡兵追擊,卻沒避過半路殺出的強盜,牛馬財物被劫掠一空,鄧攸只能擔起兒子和其弟之子鄧綏,徒步行走。
　　眼看路途遙遠,食物將盡,而胡兵又再次追來,鄧攸覺得實在無法同時保全兩個孩子,便對妻子說:“我弟弟早死,只有鄧綏這么一根獨苗。如果我們擔著兩個孩子同時逃跑,大家都會死。不如放下我們的孩子,只帶鄧綏逃走吧�！逼拮勇牶鬁I如雨下。鄧攸安慰她說:“別哭,我們還年輕,將來還會有兒子的。”妻子只能依了。誰知,他的兒子早上被扔掉,晚上又哭喊著追過來。第二天,鄧攸狠下心來,把兒子綁在樹上而離去。
　　然而,遷居江南后,鄧攸竟終生再無子嗣。后人為之感動,抱憾說:“天道無知,使鄧伯道無兒�！编囏篮�,由于無子,鄧綏為其守喪三年。而鄧綏后來成為了今天南方客家鄧姓的始祖之一。
　　由于北方士民外遷多以宗族為單位,到達客居地后聚族而居。為了安置大量喬遷而來的北方人,東晉在移民比較集中的地區(qū)專門重置了他們的原籍州、郡、縣,保留其北方戶籍,并給予優(yōu)待,隨后又將僑戶編入當?shù)乜たh。長期從事客家研究的學者譚元亨認為,“僑置郡縣”和“給客制度”,對形成客家民系“客”的心理,影響巨大。
　　“南嶺、武夷山,這都是中國古漢族視為夷蠻之地的分界線。當漢民族越過夷蠻之地的分界線以后,就形成了自己獨立發(fā)展的一個群體�！弊T元亨告訴《中國周刊》記者:“客家人為了證明自己的漢族身份,他就相對的保守,護住自己的文化邊界,無論是語言、建筑都保持了古漢族的圈落�！�
　　而后來遷入該地區(qū)的中原人,無不受先民的影響,繼承并發(fā)展著這些特質(zhì)。
　　一個后來廣布五湖四海的民系,已經(jīng)開始在混沌中孕育。
　　
　　葛藤坑的傳說
　　五百年彈指一揮間。
　　公元755年,天寶十四年,唐朝爆發(fā)了長達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亂,戰(zhàn)禍幾乎遍及整個黃河中下游地區(qū)。李白有《永王東巡歌》詩云:“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卑彩分畞y后,整個唐朝再也沒能回歸盛世的景象。
　　874年,以王仙芝為首的全國規(guī)模的起義爆發(fā),次年,黃巢起兵響應(yīng)。起義軍輾轉(zhuǎn)大江南北數(shù)十省,正是漢民們第一次南遷時分布的區(qū)域。據(jù)《舊唐書》記載,當時“西至關(guān)內(nèi),東極青齊,南出江淮,北至衛(wèi)滑,魚爛鳥散,人煙斷絕,荊楱蔽野”。
　　為避戰(zhàn)亂,中原百姓不得不再次踏上遷徙流轉(zhuǎn)的道路。
　　由于閩粵贛邊區(qū)地帶群山環(huán)抱,遠離戰(zhàn)火,從唐末到五代,這里成為了第二次大遷徙中客家先民們的首選目標。
　　一個與鄧攸棄子相似的傳說也發(fā)生在這段旅途中。
　　據(jù)說,黃巢造反時,“隔山搖劍,動輒殺人�！碑敃r有一位婦人,帶著兩個男孩,出外逃難,不幸剛好在路上遇到了黃巢。黃巢見到她將年長的孩子背著,反而拉著年幼的孩子徒步,感到很奇怪,問其原因。婦人不知道此人就是黃巢,回答道:聽說黃巢造反,到處殺人,早晚就要來了。年長的孩子是我的侄子,父母雙亡,我擔心他落到賊人手里,斷了哥哥的香火,所以把他背在身上。年幼的是我自己的孩子,但我不敢放下侄子來背他,所以牽著走。
　　黃巢聽了,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很受感動,并安慰她說:不要擔心,黃巢邪亂,怕葛藤。你趕緊回家,找到葛藤,掛到門口上,黃巢的兵來了,就不會進去殺人了。
　　婦人回去后,立即在所住的山坑徑口上掛滿了葛藤。果然,黃巢的軍隊經(jīng)過時,由于被嚴令不得殺掛葛藤的人家,都不敢進入騷擾。于是一坑的男人,得以不死。
　　于是,后人將這個地方稱為葛藤坑。直到今天,很多客家人還保留著在清明節(jié)掛葛藤的習俗。
　　據(jù)考證,葛藤坑傳說的發(fā)生地,即為閩粵贛邊區(qū)的福建寧化石壁,也就是當年鄧攸遷居的地方。
　　大量移民的涌入,使得這片地區(qū)逐漸成為客家民系的搖籃。隨后的幾百年間,這里的客家先民將繼續(xù)發(fā)展擴大,并在宋末迎來一場新的變局。
　　
　　脫胎宋明
　　公元1279年二月初六,廣東崖山。在與元軍的決戰(zhàn)中,宋軍潰敗。陸秀夫抱起幼帝縱身一躍,蹈海而亡,南宋覆滅。
　　戰(zhàn)后,元將張弘范班師回朝,一位江西廬陵的客家人也隨軍被押解到元大都。此人名叫文天祥。
　　時間追溯到三百年前。趙匡胤結(jié)束了唐末五代以來的割據(jù)局面,北宋建立。如同兩晉一樣,有宋一代,始終面臨著來自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威脅。公元1126年秋,金人大舉入侵,一舉攻克北宋都城開封,擄走徽宗欽宗二帝,釀成“靖康之變”。次年四月,徽宗九子康王趙構(gòu)定都臨安,開啟了南宋王朝。
　　隨著政治中心南移,加之長期戰(zhàn)爭給中原和江南地區(qū)帶來嚴重破壞,相對安樂的閩粵贛邊區(qū)再一次成為各地士民競相前往的地區(qū)。有學者認為,這次南遷的規(guī)模超過了漢、晉和南朝。由于贛南人口已近飽和,一部分人只能向閩西移動,閩西的壓力增大,又有很多人倒流贛南。大量的人口在一片不大的區(qū)域內(nèi)流動,憑借彼此間的語言、文化交流,一支新生民系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
　　在這支民系身上,許多為人稱道的特質(zhì),已經(jīng)成型。例如對教育的崇尚。
　　傳說中,客家私人辦學第一人――北宋的客家鄉(xiāng)賢溫革,在江西石城建藏書樓掘地基時,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五銖錢五萬枚,于是便有了辦學的資本。溫革認為這是天降祥瑞,便將藏書樓命名為“青錢館”。實際上,為了辦學,溫革盡捐家資,投入了整個后半生的精力。位于偏僻山區(qū)的“青錢館”的藏書量,超過了當時的國子監(jiān)。
　　北宋年間,江西客家曾經(jīng)走出了多位狀元。南宋著名的理學家朱熹也是客家人。譚元亨在其著作中認為,客家人尊師重教,是秉承了古漢族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
　　同時,保留了很多中原古音的客家方言也在宋代最終形成�！皼]有一定的數(shù)量群(的人)很難形成穩(wěn)定的方言,也難形成穩(wěn)定的民系�！弊T元亨說。
　　令世人側(cè)目的,還有客家人強烈的民族意識。
　　其代表人物便是文天祥。
　　自金人之后,蒙古人亦大舉南侵。1276年,蒙古兵攻陷臨安,南宋恭帝出降。同年,身為客家人的文天祥來到福州,受封右丞相,率部繼續(xù)抗元。在這場勤王抗戰(zhàn)中,響應(yīng)文天祥從軍的客家人表現(xiàn)出史無前例的愛國熱忱。據(jù)記載,當時梅州客家人口總數(shù)不過萬人,追隨文天祥的男女就達八千之多。《嘉應(yīng)州志》也記錄道:“松口卓姓有八百人勤王,兵敗后只存卓滿一人。”
　　兵敗被俘后,文天祥被押解進京。元世祖忽必烈親自出馬,想讓他歸降,卻被拒絕。三年后的1282年,文天祥在大都柴市就義。
　　譚元亨認為,這場客家人主導的勤王保衛(wèi)戰(zhàn),正是客家民系正式形成最鮮明的標志。“作為一個族群來勤王,維護自己漢民族的正統(tǒng),有一種自覺的理念。”
　　宋亡之后,元朝為了根絕后患,企圖對抗元勤王的客家人趕盡殺絕,尤其對粵東北文天祥用兵之地嚴厲搜捕。為避免誅族的危險,客家人“入山唯恐不深,入林唯恐不密”,當?shù)氐娜丝隗E減。
　　明初,贛南、閩西地等客家人已數(shù)倍于粵東北,于是過剩人口開始大量遷入粵東北的嘉應(yīng)一帶,嘉應(yīng)遂成為了客家腹地。這片辛亥革命后改稱梅州的地區(qū),很快成為了又一個客家文化中心。
　　明代中期,粵北的一些縣志上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客家”的稱呼。例如《長寧縣志》記載:“方言有二,一水源音,一客家音,相傳建邑時人自福建來此者為客家,自江西來者為水源。”譚元亨指出,從南北朝以來,設(shè)立“客戶”的制度一直延續(xù)到清代�！霸趶V東搞‘客籍’‘客戶’特別明顯,最后就把這個名字變成一個族群的名字了”
　　到了明末,這群被稱為“客家”的人們,醞釀起了又一次遷徙。
　　
　　一枝散五葉
　　公元1714年,即康熙五十三年左右,一位名叫朱仕耀的客家人從廣東韶關(guān)啟程,遷徙至川北,靠走街串巷,經(jīng)營小雜貨鋪維持生計。歷經(jīng)三代之后,其傳人攜妻帶子,遷至四川儀隴縣馬鞍場的大灣,從此定居于此,繁衍人口,以農(nóng)為生。大灣住處遂被人稱為“朱家大院”。
　　傳至第八代時,這個家族誕生了一位男丁,他的名字日后聲名赫赫――朱德。
　　至今,朱德生父的墓志碑上,還記載著這個家族的源流:“朱氏籍起粵東,分支蜀北。自先世文先公移居茲土,世代業(yè)農(nóng),數(shù)傳而至于公�！�
　　明清交替之際,四川境內(nèi)數(shù)十年兵禍不斷。先有所謂“張獻忠剿四川”,繼而是南明軍與清兵的戰(zhàn)爭。吳三桂反清后,這里又成了叛軍與清兵的戰(zhàn)場。連年戰(zhàn)火,加上瘟疫、天災。清初四川境內(nèi)人口銳減,以至于“有可耕之地,而無可耕之民�！睘榇�,清政府采取了多項移民墾荒的舉措,一場長達百余年的涌向四川的移民潮拉開了序幕。其中,湖廣籍移民(湖北、湖南)入蜀最多,史稱“湖廣填四川”。也有廣東、福建移民,而他們的主體正是客家人。
　　除了朱氏,這一時期來到四川落戶的,還有郭沫若的先祖。郭沫若曾說:“吾家原籍福建,百五十八年前由閩遷蜀,世居樂山縣銅河沙灣鎮(zhèn)。”此外,還包括英籍女作家韓素音的父親周烯,“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劉光第的先祖。
　　這段遷徙之路,正是客家民系成型后,向外擴散播遷中的一支。
　　以明代形成的客家腹地――梅州及周邊為起點,明清交替時,客家人的遷徙,路線共有五支。這是一次對整個中國意義深遠的擴張。“由內(nèi)聚演變?yōu)橄蛲獾妮椛?讓中國及世界開始認識客家人,并且感受到了客家人的歷史力量�！弊T元亨在其著述中將這次大遷徙稱為“一枝散五葉”。
　　除了去往西北方向的“湖廣填四川”外,向東,一部分客家人在抗清戰(zhàn)斗中追隨明代遺臣鄭成功遷至臺灣,成為臺灣較早一批客家移民。向北,由于清政府為對付鄭成功封鎖了東南沿海地區(qū),閩西、粵東的客家人因生存環(huán)境惡劣,回遷至贛南,與始終生活在當?shù)氐摹袄峡汀彪s居,成為“新客”。復界后,閩粵贛地區(qū)的客家人又重新奔赴沿海地區(qū)。
　　西南方向,一批客家人在當?shù)貕ㄖ痴心枷碌诌_廣西。百年后,一場當?shù)乜图胰藶橹黧w的一場運動,席卷了大半個中國。
　　
　　世界旅途
　　1851年,洪秀全發(fā)動金田起義,建號太平天國。據(jù)考證,這場運動的早期領(lǐng)袖中,洪秀全、楊秀清、馮云山、石達開,后期的洪仁?、李秀成、陳玉成,都是客家人。金田起義的太平軍中,勇猛尚武的客家人是精銳部分。后來天京變亂中,喪失的多為能征慣戰(zhàn)的客家士兵,太平天國因此一蹶不振。
　　天京陷落后,起義軍受到剿殺,客家百姓紛紛逃匿。有些人被迫漂洋過海。
　　1868年,一位叫黃葉生的太平天國軍官率領(lǐng)百多個部屬,從中國出發(fā),避往馬來西亞檳島的浮羅山背,抵達時,只剩下20多個人。由于擔心遭遇清廷領(lǐng)事衙門,黃葉生吩咐屬下分散駐扎。這批客家人成為了華人開發(fā)檳島的前驅(qū)之一。數(shù)世之后,浮羅山背這個小鎮(zhèn)市面上遇到的多數(shù)人都能說客家話。而“山背”一詞,正是客家人的用語習慣。
　　今天,黃葉生的后裔尚在那里,他們?nèi)匀涣粲凶C明祖宗身份的一樣東西――太平天國的銅幣。
　　與太平天國同時,在廣東發(fā)生了一場名為“西路土客械斗”的慘禍。
　　明清之際,客家人與土籍本地人爭斗時有發(fā)生,“由于客家人到地方后比較勤奮,把當?shù)厝说耐恋匾呀?jīng)購買到一定程度了,就形成了一定的威脅了。還有一個重大的原因是,過去科舉都是有指標名額的,客家人有時讀書好一點,就占用了當?shù)厝撕芏嘀笜��！弊T元亨認為,土客之爭源自于雙方對生存權(quán)的爭奪。
　　而廣東境內(nèi)的這場爭斗尤為慘烈。事情的起因是,1854年,廣東天地會紅巾軍起兵,圍撲鶴山、恩平等縣的城池。當?shù)氐墓倮粽心伎图亦l(xiāng)勇應(yīng)戰(zhàn),“俱無患”。隨后兩廣總督葉名琛下令鶴山縣令率客家鄉(xiāng)勇追剿殘匪,紅巾軍領(lǐng)袖多是當?shù)赝林?得知這個消息十分害怕,便散布流言說:客家人想借助官方的勢力鏟平土著。當?shù)厝艘宦牸绷?于是乘勢協(xié)助紅巾軍殺掠客家人,客家人也予以報復,土客之間爆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械斗,并迅速蔓延開來。
　　這場持續(xù)了14年之久,毀壞數(shù)千村,死傷50萬的爭斗,最終由官府出面調(diào)解,發(fā)給成人每人8兩銀子,未成年人每人4兩,讓他們到別的地方墾辟。于是,一部分客家人遷到粵西諸州,一部分渡過瓊州海峽,到了海南島,一部分進入廣西各地。另外,與太平天國失敗后一樣,廣東 “西路土客械斗”后,有一大批逃難客家人或自駕帆船、或作為被擄掠的“契約華工”,前往東南亞、澳洲及南北美,開始了新的營生。
　　受到先人的影響,百余年來,客家人“出洋過番”長盛不衰,至今方興未艾。而在大陸,從西晉以來的五次大遷徙后,大規(guī)模的民系流動已告一段落,客家人生生不息,枝葉繁茂。
　　1971年9月,亞太地區(qū)最大的客家團體――香港崇正總會舉辦了第一屆世界客屬懇親大會,世界各地47個客屬團體250位代表與會。據(jù)當時最保守的估計,客屬同胞人數(shù),在4500萬以上。
　　此時,距客家先民永嘉末年南渡,時光悠悠轉(zhuǎn)轉(zhuǎn)已歷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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