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認真看了聲明文本之后,提起筆來,把“建設性伙伴關系”幾個詞劃掉,并在文本上方空白處寫下了“戰(zhàn)略協(xié)作伙伴關系”幾個詞｡ 　　 　　我在外交部蘇歐司､歐亞司曾一度主管過對蘇､對俄工作｡在國外任大使､公使期間,有幸與俄羅斯首任總統(tǒng)葉利欽見過幾次面,同俄羅斯一些高級外交官也多次談起過葉利欽先生,還看到過俄羅斯不少媒體對葉利欽的報道與介紹,現(xiàn)將一些見聞和感受記錄于后｡
　　
　　
　　在飛機上重新定位
　　中俄關系
　　
　　有一次,曾在葉利欽總統(tǒng)身邊工作過的一位俄羅斯高級外交官向我具體描述了以下一件使他“終生引以為榮”的往事｡
　　1996年4月23日下午,葉利欽總統(tǒng)偕夫人乘坐伊爾-62專機離開莫斯科先飛往俄羅斯遠東城市哈巴羅夫斯克,第二天再去中國進行第二次國事訪問｡這位外交官時任總統(tǒng)外事顧問,陪葉利欽一同前往｡專機起飛后大約半個小時,葉利欽讓他把即將在這次訪問中簽署的《中俄聯(lián)合聲明》的文本拿出來再看看｡這位顧問表示,聲明的全部內(nèi)容已與中方商定｡葉利欽說:“拿出來一起再看看,斟酌斟酌｡我要跟你說,有個措辭,我這幾天在反復琢磨,看能否想出個更加貼切的提法來｡”他在認真看了聲明文本之后,提起筆來,把“建設性伙伴關系”幾個詞劃掉,并在文本上方空白處寫下了“戰(zhàn)略協(xié)作伙伴關系”幾個詞｡葉利欽強調(diào),俄中關系現(xiàn)在不是一般的關系,而是戰(zhàn)略關系了,原來的提法已經(jīng)有點過時,不能反映俄中關系的實際｡他沉思了好一會兒之后,又拿起筆來,在“戰(zhàn)略協(xié)作伙伴關系”之前又加上了“平等信任､面向21世紀的”幾個詞｡他說:“再過幾年,人類就要進入21世紀了｡我們要把目光放得遠一點,有責任把俄中關系順利地帶入新千年｡”
　　葉利欽讓這位顧問想辦法立即與北京取得聯(lián)系,看看中國主席是否同意這個新提法｡這時,北京已經(jīng)是萬家燈火了｡葉利欽的外事顧問從專機上指示俄羅斯外交部火速與中方溝通｡大約過了五六十分鐘,俄外交部向葉利欽總統(tǒng)報告,中國主席贊同他所提的新措辭｡這位顧問不無自豪地說,這是他生平辦得最漂亮的一件“超級”大事,新措辭從提出到商定,前后只不過用了個把鐘頭,而且辦案的方式也很獨特,是通過“空對地”､“地對空”進行的｡
　　
　　“別忘了”俄羅斯
　　國徽上的“雙頭鷹”
　　
　　據(jù)一位俄羅斯友人說,在內(nèi)部談及俄羅斯外交的優(yōu)先方向時,葉利欽總統(tǒng)常常提醒大家,別忘了俄羅斯國徽上的圖案｡他強調(diào)說,那是一只雙頭鷹,一頭看著西方,另一頭則望著東方｡葉利欽還指出,長期以來,俄國內(nèi)存在一種傾向,眼睛只盯著西方,并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他一再說,俄羅斯外交的優(yōu)先方向有兩個,一個是西方,以美國為主;一個是東方,以中國為主｡
　　用“雙頭鷹”來概括俄羅斯總體外交,雖然并不怎么新鮮,但卻很形象｡不過,俄外交與許多大國的外交一樣,有著一個形成､發(fā)展的過程｡
　　上世紀90年代前半期,俄羅斯的對外政策從總體上看受到了國內(nèi)“重西輕東”派的控制｡90年代中期,俄羅斯當局的內(nèi)外處境都相當不妙｡國內(nèi)經(jīng)濟連續(xù)滑坡,車臣戰(zhàn)爭泥潭深陷,俄共在1995年底杜馬選舉中成了議會第一大黨,北約東擴勢頭銳不可擋,俄國內(nèi)要求改變“重西輕東”外交的呼聲日益高漲｡在這種情勢下,科濟列夫這個“親西方”外長,被主張“東西并重”的“東方學專家”普里馬科夫所取代｡1996年6月,葉利欽再次當選俄羅斯總統(tǒng)｡這一年成為俄羅斯外交的轉(zhuǎn)折之年｡從此,葉利欽實行“雙頭鷹”外交,一雙眼盯著西方,另一雙眼望著東方｡
　　
　　在臺灣問題上一連
　　說了四個“不”
　　
　　有一次,我對俄羅斯一位高級外交官說,葉利欽總統(tǒng)是新型中俄關系的奠基人之一,他與江澤民主席共同倡導中俄發(fā)展“戰(zhàn)略協(xié)作伙伴關系”,為兩國關系的發(fā)展作出了重大貢獻｡但令人惋惜的是,在20世紀最后一天,這位幾年前就決心要把俄中關系“順利地帶入”新世紀的俄羅斯領導人,卻主動讓賢,提前離開了國家政治舞臺｡
　　這位外交官對葉利欽辭去總統(tǒng)職務也感到惋惜,覺得這對俄中關系是個重大損失｡他說,葉利欽總統(tǒng)對中國,對中國的歷史､文化,對中國領導人和中國人民,一直是十分敬佩的,他總是想為發(fā)展俄中關系做點事情｡在內(nèi)部談起俄中關系的重大問題,特別是涉及俄中經(jīng)貿(mào)合作和劃分俄中界江中余下的一點領土歸屬時,葉利欽總統(tǒng)交待得很明確:要把眼光放得遠一點,不要局限于眼前的利益;在處理一些具體問題時,應與中國朋友們相向而行,盡量滿足他們的需求｡當主管部門向總統(tǒng)匯報具體解決方案時,他往往拍板得很痛快,說“那就給吧!”“就這么定啦!”
　　寫到這里,我想特別強調(diào),在江澤民主席和葉利欽總統(tǒng)的共同關懷與推動下,中俄關系得到了全面提升,經(jīng)貿(mào)合作(包括軍事技術合作)得到了質(zhì)的飛躍,中俄邊界惟一的“老大難”問題――黑瞎子島的歸屬問題終于得到了公平合理的解決(該島群由近百個島嶼組成,面積300多平方公里,長期在蘇､俄方控制下｡這次劃界,雙方大體上平分),從而使長達4000多公里的中俄邊界成了一條睦鄰､友好､合作的邊界,為通過談判,和平､友好解決國與國領土爭端提供了一個典范｡
　　葉利欽作為俄羅斯總統(tǒng)曾四次到過中國｡他與江澤民主席見過十幾次面,建立了良好的工作關系和緊密的個人關系｡有位曾在葉利欽總統(tǒng)身邊工作過的俄高級外交官對我說,葉利欽總統(tǒng)把中國主席視為“知己”,見面時總是稱他為“我親愛的朋友”｡在他們的眾多交往中,有兩次給這位外交官留下的印象最深｡
　　1997年4月下旬江主席第二次訪俄時,葉利欽總統(tǒng)剛剛做完心臟搭橋手術,身體相當虛弱,但仍堅持接待來訪的中國主席｡葉利欽不聽醫(yī)療組的勸告,與中國主席興致勃勃地談了兩個多小時｡在當晚的特大型歡迎國宴上,他又與中國主席興奮地交談了很長時間｡總統(tǒng)那脆弱的心臟經(jīng)受不住這種超負荷壓力,他只好暫時離開了宴會現(xiàn)場｡一直守候在宴會廳旁邊的醫(yī)療組對總統(tǒng)的心臟采取了“緊急措施”｡大約過了半小時,葉利欽重新回到了宴會桌旁,若無其事地繼續(xù)與中國主席交談,直到國宴結(jié)束｡
　　1998年11月下旬江主席第三次訪俄時,葉利欽總統(tǒng)發(fā)高燒到39攝氏度,還堅持在莫斯科的“郊外醫(yī)院”(即“中央臨床醫(yī)院”)會見來訪的中國主席｡他手拿一大摞紙片,就一二十個雙邊關系問題和國際問題,興奮地與中國貴賓交談｡會見之前,葉利欽特意交待說,他和中國貴賓著裝可以隨便一點｡這就是兩國元首眾多單獨會見中惟一的一次“不系領帶的會面”｡葉利欽總統(tǒng)事先對助手們說:“我有句要緊的話要對我親愛的朋友講｡”原來,他要當著中國主席的面,全面､明確地闡述俄羅斯政府有關臺灣問題的立場｡
　　寫到這里,我想插上一段話｡上述俄方有關臺灣問題的立場,就是那著名的“葉四不”:不支持“臺獨”､不接受“兩個中國”或“一中一臺”､不支持臺灣加入聯(lián)合國等只有主權國家才能參加的國際組織､不向臺灣出售武器｡當我在駐烏茲別克斯坦使館得知葉利欽的“四不”內(nèi)容時,不禁想起了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四五個月以前就臺灣問題所發(fā)表的“三不”｡1998年6月30日上午,正式訪華的克林頓在上海圖書館與上海市民代表舉行圓桌會議時,首次公開､明確地作出了“三不”承諾｡我立即把登著“克三不”的剪報找出來,與“葉四不”的文本加以對照,驚奇地發(fā)現(xiàn):從文字表述上看,“葉四不”的前“三不”與“克三不”幾乎一模一樣,但卻比“克三木”多了“不售臺武器”這個美國人一直不肯履行的“不”｡我想,葉利欽之所以這樣做,除了表示堅定支持中國在臺灣問題上的立場外,實際上也是與克林頓?著干的,在“售臺武器”這個要害問題上將了美國人一軍｡
　　葉利欽退休后,請了一位中國氣功師教他練氣功｡2001年5月,應江主席的邀請,葉利欽在大連接受了為期12天的中醫(yī)治療｡回國后,他高興地說:“是中國的山水､空氣使我變得年輕｡”
　　
　　20世紀最后一條“爆炸性新聞”
　　
　　1999年12月31日中午12時,葉利欽在俄羅斯電視上突然宣布:“我決定在即將過去的世紀的最后一天辭去總統(tǒng)的職務｡”他還說,應該讓年輕有為的新政治家把俄羅斯帶入新世紀｡隨后,他就簽署了把總統(tǒng)權力交給政府總理普京的命令,旋即又把“核密碼箱”交給了普京｡代總統(tǒng)普京當日簽署了一項命令,對剛剛卸任的葉利欽及其家人的人身､財產(chǎn)安全提供保障｡
　　葉利欽的“退位”聲明在20世紀最后一天,通過電波和網(wǎng)絡傳遍了全世界,成了上世紀最后一條“爆炸性新聞”｡
　　關于葉利欽辭去總統(tǒng)的真正原因,我曾求教于一位比較了解內(nèi)情的俄羅斯友人｡他告訴我,到了1998年,葉利欽的身體狀況明顯變差了,但健康狀況還不是他辭職的主要原因｡葉利欽在“告退”聲明中所說的“綜合的考慮”大概有三層意思:一是在距新千年來臨只有12個小時時宣布讓位,會產(chǎn)生最大的轟動效應;二是當時有人有能力接班,并可在較長時間領導好俄羅斯;三是讓繼任者在即將舉行的總統(tǒng)競選中處于有利地位,助他一臂之力｡
　　對于葉利欽“退位”的“內(nèi)幕”,俄羅斯媒體作了不少報道和猜測,甚至還爆出一些“猛料”,看后覺得挺玄乎的,難以置信｡不過,有位“重量級”人物接受記者采訪時,倒是好像道出了某些實情,這個人就是葉利欽的女兒塔季揚娜｡
　　
　　塔季揚娜向記者明確表示,不論她本人還是她母親,對葉利欽“告退”一事事先都不知情｡只是到了12月31日早晨,她父親離家去克里姆林宮上班前,才向她母親做了一點暗示,她母親聽后甚至沒有弄懂他講的是什么意思｡“媽媽與全國的人一樣,是在31日中午12時看電視實況轉(zhuǎn)播時,才知道這個驚人消息的｡”“媽媽當時眼里噙著淚花,對著電視畫面上的爸爸說:‘鮑里亞(葉利欽名字“鮑里斯”的愛稱),你做得很對!’”｡
　　當記者進一步追問,葉利欽“退位”前是否曾露出過一些蛛絲馬跡時,塔季揚娜說:“倒是有些異常情況,但當時沒有往這方面想｡不久前,爸爸在北京(指葉利欽1999年12月作為總統(tǒng)第三次訪華)時,有一次,他一個人獨自坐在國賓館客廳的沙發(fā)上陷入沉思,久久不動也不語｡他每次思考特別重大問題的時候都是這樣的｡還有一次,我陪媽媽在國賓館總統(tǒng)套房的小餐廳吃烤鴨,爸爸突然從房間走了出來,當看到我們母女二人品嘗中國美味時,興奮地說:‘快讓我也嘗一嘗北京烤鴨!’要知道,爸爸出訪時,是從來不吃往訪國食品的｡可見,爸爸在北京時,一會兒陷入深深的沉思,一會兒心情又出奇地好,這都是些異常,也許就是你剛才所問的‘蛛絲馬跡’吧!”
　　針對葉利欽宣布辭去總統(tǒng)職務后即把“核密碼箱”交給代總統(tǒng)普京一事,俄羅斯媒體紛紛進行了報道｡俄羅斯《獨立報》2000年1月11日登了這樣一張照片:警衛(wèi)拎著一只小箱子站在一旁,普京代總統(tǒng)則兩手空空站在一邊｡只是看了照片的說明之后我才弄明白,這原來是只“小核箱子”｡從外表上看,這只“小核箱子”與俄羅斯外交部許多官員上下班時所提的辦公用手提箱幾乎沒有什么兩樣｡但是在俄美等核大國,“核密碼箱”是總統(tǒng)權力的象征,總是與總統(tǒng)形影不離的｡必要時,總統(tǒng)可以立即通過這只小箱子下達核打擊的指令｡這張照片我看到后立即就剪了下來,作為“珍貴文物”一直珍藏著｡
　　
　　給繼任總統(tǒng)的“臨別贈言”
　　
　　有一次,有位俄羅斯朋友問我是否還記得葉利欽給普京的“臨別贈言”｡我說:“那兩個詞我永遠也忘不了!”于是,我們就一起回憶起普京2000年春天就任總統(tǒng)后,在克里姆林宮內(nèi)一個小廣場舉行閱兵式的情景｡儀式快要結(jié)束時,葉利欽這位“俄羅斯首任總統(tǒng)”十分莊重地對“俄羅斯第二任總統(tǒng)”普京說:“珍惜俄羅斯吧!”當時我從俄羅斯電視實況轉(zhuǎn)播的畫面上看到,葉利欽鏗鏘有力地說出這兩個俄文詞時,眼里是噙著淚花的｡這淚花似乎透著滿意､祝福與期盼｡“珍惜俄羅斯吧!”――這兩個普普通通的俄文詞,此時此地由葉利欽本人說出來,讓俄羅斯人聽來卻是沉甸甸的,勝過萬語千言｡
　　2001年元月1日零時10分,俄羅斯電視臺剛剛播放完普京總統(tǒng)的新年賀詞后,立即切入到一個預想不到的畫面:“全俄養(yǎng)老金獲得者”葉利欽全家老小,從曾姥爺?shù)絻蓚�曾外孫,總共一二十口人,在莫斯科郊外的別墅迎接新年｡已經(jīng)久違電視畫面的葉老先生滿頭銀絲,紅光滿面,神采奕奕地向“全體俄羅斯人”祝賀2001年新年……
　　當時,我在駐烏茲別克斯坦使館一邊看俄羅斯電視臺的實況轉(zhuǎn)播,一邊想,葉利欽先生對自己一年前所作的“退位”決定看來并不感到后悔,對繼任總統(tǒng)普京一年來領導俄羅斯所做出的努力是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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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知識》2007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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