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農(nóng)民父親】 小說我的農(nóng)民父親
發(fā)布時間:2020-03-01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父親以一生的掙扎與犧牲,為自己造就了一顆頑強吃苦、從容受難的靈魂。 我常說我的父親是農(nóng)民,實際上他有時候并不是地道的農(nóng)民。父親很小就失了依靠,10來歲就給富有人家當放牛娃,后來跟一位裁縫師傅進婺源山區(qū)學了手藝。合作化運動期間,鄉(xiāng)長點著父親的名字不讓他去外地謀生。父親因此成為政府隨意調(diào)遣的勞力,在我們家鄉(xiāng)非常有名的張嶺水庫和南潯鐵路(即今天南昌至九江之鐵路)的工地上度過了年輕的歲月。形勢有了變化之后,父親才重新操起了他的老行當,此后大半輩子都以裁縫為業(yè),靠此養(yǎng)大了6個子女。他是我們那一帶遠近聞名的好裁縫師傅。
1981年分田到戶的時候,家里需要一個種田人了。那時大哥在公社的農(nóng)機廠做干部,我剛剛大專畢業(yè)分配到縣城中學教書,弟弟妹妹在上中小學,只有二哥剛從部隊退役回家,雖在種田卻不太安心。父親不想把家里的責任田交給二哥,父親說,他是讀過書的人,還要找機會奔前途。于是父親自己改行當了農(nóng)民。那年父親50歲,農(nóng)村人到了50歲一般都被看作老人,父親卻以老年之身重新學習世界上最艱苦的行當,當然要比別人加倍吃苦才行。
我知道父親的動力在哪里,那就是讓兒子擺脫當農(nóng)民的命運,成為有體面的人。父親吃苦一生,惟一的目的就在這里。為了讓子女們有前途,他拼盡全力給子女送書。我初中畢業(yè)那年,我二哥已經(jīng)高中畢業(yè)了。一位當干部的朋友對父親說,就算能輪到你家人讀大學,推薦了一個也就了不起,還要讀那么多高中干嗎?可父親還是讓我升了高中。父親說,他在婺源山區(qū)做裁縫時,曾有軍隊拉他入伙,可他想自己只字不識,入伙只能當炮灰,終于沒去。父親還說,土改的時候,一位干部到村里來開會,很神氣地呵斥這些農(nóng)人。父親在會上對一件事提出了一點看法,那位干部準備將這看法記下來,拿著筆問父親的名字。父親說自己的名字叫響亮,干部用筆試了幾下,卻不敢寫下去,抬起頭問哪個響字。一位農(nóng)民沒好氣地說,還有哪個響,就是罄里哐啷響的響。干部愣了老半天,那筆就是沒法往紙上寫,此后他就癟下去了,再也不敢大聲訓人。
我在縣城教書的那些年,做夢都想去外面開開眼界?晌乙蜷L期帶著弟弟在身邊念書,那么一點工資,總是入不敷出,無法向外求發(fā)展。記得上世紀80年代中期學術界興起文化討論熱那陣,武漢有個地方利用暑期辦一個文化講習班,那么多受我仰慕的著名學者參加講學。辦班者給我寄來一張通知,可我別說交學費,連旅費也拿不出來。在家陪父親干農(nóng)活時,我談到這件事,父親很認真地說,對學習有益的事,你還是想法去吧,哪怕是賣屋也值得。我當時感到十分震驚,沒想到父親對一個已經(jīng)大專畢業(yè)捧上了鐵飯碗的兒子,還有這樣的栽培意識和付出心態(tài)。從此我對父親分外尊敬,這種尊敬遠遠超過了倫理感情的范圍,這是對一個有穩(wěn)定的志向,有鐵一般堅定的犧牲精神的窮人所能產(chǎn)生的最高敬意。
由于我擔負了給弟弟送書的擔子,父親總覺得對不起我似的。我每次回家,父親母親都流露出內(nèi)疚感。我買點東西回家給父親母親,父親總是跟母親一樣,再三再四地叫我下回別買。有一次,我?guī)Я艘淮憬痘丶,父親一邊吃,一邊做出很不喜歡的樣子。我臨走時,父親母親一起對我說,那香蕉確實太難吃,以后千萬別買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太不值了。我以為他們真的不喜歡,此后再也沒買過香蕉回家。可是,10幾年后,我們家的經(jīng)濟困境有所緩解,有一次父親母親吃弟弟買來的香蕉,吃得那么開心,我一直暗自看著他們吃,難過得快要流下淚來。去年夏天,我從上海給父親帶來一雙皮涼鞋,父親不屑地說,這東西有什么好,我不穿。此后果然不穿,還天天說那是白費錢。妹妹從旁說,人家買了你就穿吧,也是一份心意呢,干嗎天天說不喜歡。父親悄悄對妹妹說,要是說了好,他以后老要買這些東西來,他哪有錢老買這些。
我就業(yè)以后,交的朋友都是讀書人。每位朋友都有一位有身份有體面的父親,沒發(fā)現(xiàn)哪位朋友像我一樣是文盲父親的兒子?晌覐膩頉]有因父親是文盲和農(nóng)民而自卑過。我總是把“我是農(nóng)民的兒子”掛在嘴邊。其中既表明了我所受的局限,也深蘊著內(nèi)在的驕傲。父親生性耿直,出言真率,從不知討好人,一直在孤立無援中獨自苦斗,得不到別人的理解、尊重與幫助。他從小少受溫愛,從不奢望份外的享受。進入暮年,還處處為子女們著想。他奉獻給子女的是全部生命,可子女們連指縫里的遺漏也不愿漏給他一點,僅僅按天倫之義給了老人家一口飯吃,他就心滿意足,老覺得比那些被子女遺棄在饑寒交迫中的鄉(xiāng)下老人幸福千百倍。父親雖然非常思念出外的子女,卻總是叫我不方便就別回家,他怕我為路費發(fā)愁。有一年我在外地過年,給父親寄去300元錢?烧麻_學時,父親托人帶給我600元,囑我少打工,多念書。
父親一生毫無建樹,好像可以說碌碌無為,可他用每天幾毛錢的收入、用跛著腿挑回家來的糧食養(yǎng)大了6個子女,并給每個子女提供了盡可能多的受教育機會。父親的子女沒有一個陷在農(nóng)活里,他們個個活得比父親體面,個個過上了比貧苦農(nóng)民舒適一點的日子。他們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總有幾個朋友給他們點個頭、握下手之類。父親自己則永遠是窮山溝里草民群中最不體面最沒人放在眼里的草民。
也許正是這種卑屈的命運激發(fā)了他內(nèi)心對文化的向往、對尊嚴的渴望。父親像那些真正有出息的人一樣,最懂得做人的光榮與高貴。父親以一生的掙扎與犧牲,為自己造就了一顆頑強吃苦、從容受難的靈魂。我不但慶幸父親在極度艱苦中給了我上學的機會,更感激父親傳給了我不屈的靈魂。
我永遠會為父親驕傲,可我看來我很難有能力好好報答父親。我惟一的希望是做一個有出息的讀書人,好讓父親能夠為我驕傲,我相信這也是父親最渴望得到的報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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