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終極目的不同,在行進時,也時時有人退伍,有人落荒,有人頹唐,有人叛變,然而只要無礙于進行,則愈到后來,這隊伍也就愈成為純粹,精銳的隊伍了�！� 　　――這是魯迅在《非革命的急進革命論者》一文中的一段十分精辟和深刻的總結。20世紀30年代在上海成立的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面臨白色恐怖的環(huán)境以及刀光劍影、腥風血雨的現(xiàn)實,也正如魯迅所預言,不免有人落伍、頹唐。
　　1931年4月20日,左聯(lián)在一處秘密地點舉行了全體常委會議,最終形成決議,將左聯(lián)候補常委周全平開除出左聯(lián)。數(shù)日后,左聯(lián)盟員葉靈鳳、周毓英又相繼被開除。此舉在左聯(lián)內部以及上海進步文化界產生了極大震動。
　　
　　創(chuàng)造社的三名“小伙計”
　　
　　周全平、葉靈鳳、周毓英都是后期創(chuàng)造社成員,都曾走過一段革命文學之路。
　　20世紀20年代,上海閘北寶山路有一條叫三德里的弄堂,其中A16號是中國世界語學會和上海通信圖書館合租的辦公場所。而幾乎相鄰的A11號小樓則為著名文學社團創(chuàng)造社出版部所在地。不遠處乃有東方圖書館和商務印書館編譯所。因而這一帶具有濃烈的文化氛圍。其時在創(chuàng)造社出版部的即有周全平、葉靈鳳、周毓英,另外還有潘漢年、柯仲平、邱韻鐸、成紹宗等。由于他們是后期創(chuàng)造社成員,且比較年輕,加之工作內容主要是跑印刷所、看校樣、捆書、打郵包、跑郵政局等,因而他們自稱為創(chuàng)造社的“小伙計”。A11號自然就是這些“小伙計”們初試鋒芒的地方。在“小伙計”中,江蘇宜興人周全平與同鄉(xiāng)潘漢年是“小頭目”,當然是多擔負一些組織之類的工作。
　　就是這幫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經常以破口大罵來釋放心中郁結,并打出一面驚世駭俗的旗幟――“新流氓主義”。他們大聲疾呼:“現(xiàn)在凡是感到被束縛,被壓迫,被愚弄,被欺侮……的青年,假如要反抗一切,非信仰新流氓不行。新流氓主義沒有口號,沒有信條,最主要的就是自己認為不滿意的就奮力反抗。”
　　正義感、激情加之充沛的精力,已使他們不再滿足于出版部捆捆扎扎的工作。他們決定辦一份自己的刊物,并且別出心裁地取出版部門牌號碼為刊物名稱,這就是《A11》。這在中國出版史上再也找不到類似的刊名,既新鮮又充滿懸念。
　　潘漢年執(zhí)筆寫了辦刊宗旨,同時解釋了刊名:
　　“朋友們,我們這個命名,毫無深長的意味在內,因為我們這幾個伙計――創(chuàng)造社出版部的小伙計――都是住在亡國的上海寶山路三德里A11號,四周的亡國氣、妖氣、奴氣、烏氣,包蔽得沉悶異常,時常想伸出頭來聯(lián)合著‘狂叫’、‘狂喊’、‘胡言’、‘亂語’,加大我們的聲音,打破那亡國氣、妖氣、奴氣、烏氣,掃除那四周圍的碳酸氣。我們出版部的老板肯把每周的廣告和啟事的刊物留一片空白讓我們‘狂叫’、‘狂喊’、‘胡言’、‘亂語’,這個刊物不能無名,因題之曰《A11》。”
　　《A11》為“小伙計”們對社會現(xiàn)實的不滿而憤世嫉俗提供了宣泄之處。其中最受讀者歡迎的是那些短小精悍的“語絲”式的雜文以及“潑婦罵街”式的社會短評。
　　但《A11》僅出了五期,就被當局以“過激”為名查禁了。
　　這樣的結局自然是“小伙計”們所不甘心的。之后,他們又出版了另外一種小型文藝刊物《幻洲》�！痘弥蕖饭灿袃刹糠纸M成,前半部叫《象牙之塔》,由葉靈鳳主編;后半部則是由潘漢年主編的《十字街頭》。周全平、周毓英均參與了《幻洲》的編務工作。
　　葉靈鳳是一位唯美主義者,他經營著自己的“象牙塔”,描繪出一片理想的綠洲,讓五彩繽紛的遐想飛翔。但他卻嚴重地脫離社會現(xiàn)實,理想化成分過重。這就與關注現(xiàn)實、抨擊社會的《十字街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不幸的是,《幻洲》的生命力還不如《A11》,它僅發(fā)行了兩期即被查封。繼之,上海淞滬警備司令部又查封了創(chuàng)造社上海出版部,罪名為“宣傳共產,發(fā)行過激刊物,肆意毀謗政府”。
　　葉靈鳳、柯仲平等四人因時在出版部無法躲避,被前來查封的軍警抓走。周全平、周毓英及潘漢年等人因不在現(xiàn)場而幸免。
　　事發(fā)后,幸免的出版部同人四處奔走,設法營救。尤其是潘漢年更是不遺余力。他們首先想到同在三德里的中國濟難會,這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以救濟革命被難者為主要職責的革命群眾團體。潘漢年向濟難會負責人阮仲一、王弼說明情況,他們隨即答應聘請律師為葉靈鳳等出庭辯護。之后,潘漢年又拜訪商務印書館老板高夢旦,懇請他出面向淞滬督辦疏通。經多方合力的作用下,葉靈鳳等人終于獲釋。
　　
　　從左翼到右翼的周全平、葉靈鳳
　　
　　1927年年初,在創(chuàng)造社出版部起著極大凝聚作用的潘漢年離開了出版部,原因是受時任國民革命軍總政治部副主任的郭沫若之邀,前往南昌主編《革命軍日報》。兩個月后,當他再返回上海時,出版部已四分五裂。
　　周全平先背叛了出版部。他經不住紙醉金迷的繁華世界的誘惑,利欲熏心,利用出版部被查封時他經手賬目之便,卷帶一筆為數(shù)不小的公款,不辭而別。后來受郭沫若等創(chuàng)造社成員之托前往整頓出版部的郁達夫,在《日記九種》中揭露了周全平的卑劣行為。周全平因此聲名狼藉。
　　而曾經熱血沸騰、大罵寫“三角戀愛”小說的張資平為“什么玩意”的周毓英,出人意料地與張資平為伍。他們合辦樂群書店,出版《樂群月刊》,自然周毓英也是出版部的背叛者。
　　面對出版部分崩離析的現(xiàn)實,唯美派理想主義者葉靈鳳不免無所適從,悵然若失。他徘徊在“十字街頭”,希望能與光華書局合作出版新的文學刊物。恰巧此時潘漢年重返上海。兩人見面后決定恢復《幻洲》,仍然沿襲原來的分工:葉靈鳳主編上半部《象牙之塔》,主要刊載小說、散文、詩歌等文藝作品;潘漢年主編下半部《十字街頭》,主要刊載雜文、評述、隨筆等。新的編輯部已不在三德里,而是遷移到霞飛路一家皮鞋店樓上。
　　這是一座臨街小樓,馬路上有軌電車和汽車的嘈雜聲終日充斥其間,環(huán)境較為惡劣。為此,葉靈鳳和潘漢年給居室取了一個詼諧的雅號“聽車樓”,并以“聽車樓隨筆”為題,寫下了很多文章。
　　然而,葉靈鳳所理想的《幻洲》終未能變成實實在在的綠洲,相反卻為荒漠所吞噬。1928年1月,當局又給《幻洲》加了一個“反動”的罪名,隨之便將其查禁了�！奥犥嚇恰比巳�樓空。
　　葉靈鳳此后經光華書局張靜廬的介紹,加盟現(xiàn)代書局新創(chuàng)刊的《現(xiàn)代小說》。但“聽車樓”的經歷還是讓葉靈鳳有著較深的記憶和揮之不去的情結。數(shù)年后,他途經霞飛路,竟鬼使神差般地兀自佇立在“聽車樓”前�！奥犥嚇恰币炎兂煞�裝廠,彌散四周的是一種他極不熟悉的氣息。他不禁感慨萬千,返回后即寫下了一段紀念性的文字,來追憶他那段曾經充滿激情的生活。
　　1930年,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在上海成立,作為發(fā)起人之一的潘漢年隨即介紹葉靈鳳加入。與之先后,周全平、周毓英亦成為左聯(lián)盟員。
　　當時周全平參加了左聯(lián)成立大會,并被選為候補常委,與蔣光慈并列。周全平當時已發(fā)表有《苦笑》、《除夕》、《注定的死》、《中秋月》等小說,因而在文壇較有影響。之后,左聯(lián)派其至互濟會工作,負責坐落在上海老西門的西門書店。
　　西門書店為三層小樓,一樓是門市,二樓為辦公室,三樓別具風格――左邊是一排漂亮的火車座,右邊列著透明的玻璃櫥,里面裝著西點蛋糕:原來,三樓上開了一個“西門咖啡店”。周全平曾不無得意地對別人說:“在書店樓上開咖啡座,讓文藝界的朋友和情侶們都來此談心,這是我的一個創(chuàng)造�！碑敃r在西門書店工作的還有謝旦如、孟通如、周楞伽等人。西門書店頗具規(guī)模,存書品種亦較多。
　　但書店經營了幾個月后,便面臨著倒閉的危險。
　　此后,西門書店便由謝旦如出資購下。謝出生于殷實富商家庭,但他本人思想進步,其書店后來成為左翼作家經常光顧的地方。
　　離開西門書店之后,周全平便開始走向墮落。以后左聯(lián)在通告中是這樣說的:“經了長久的各方面的詳細調查,確證了周全平的卑污無恥的背叛革命的行為,全屬事實�！�
　　由于通告并不具體,所以一般人很難了解周全平卑污無恥行為的真正內容。但從長期與周全平接觸的其堂弟周楞枷的一段文字中,則不難讀出通告內容的含義:
　　“他(周全平)在開西門書店失敗后,見利忘義,竟不想想這互濟會是由革命的工人、農民、兵士、自由職業(yè)者組織起來,援救被捕的中共地下黨員的機構,竟敢于染指于這筆買命錢,真是喪心病狂到了極點,因此左聯(lián)不得不把他開除,從此他在文壇上銷聲匿跡,不知去向,這是一個墮落的知識分子的典型�！�
　　由此可知周全平故態(tài)復萌,從左聯(lián)候補常委墮落到為左聯(lián)同人所不齒的地步。
　　幾乎與此同時,葉靈鳳也開始消極起來,長時間不參與左聯(lián)的工作。在身邊的同人直面冷酷的社會,為正義和進步而高聲吶喊甚至流血犧牲時,他卻“退怯和隱遁”,這亦無異于“背叛”。這是以倡導革命文學為己任的左聯(lián)同人所不能容忍的。
　　
　　一封致周毓英的公開信
　　
　　曾經與周全平、葉靈鳳同在創(chuàng)造社出版部的周毓英自從投奔張資平后,便一改過去的信仰,轉而攻擊無產階級文學,其激烈程度絲毫不像曾在同一陣營的同志。他在《樂群月刊》上發(fā)表文章《忠誠的批判》,打著“自我批評”的旗號,攻擊左翼同人及其作品,另外還咒罵共產黨人為“內奸”,誣蔑無產階級革命是由外面沖進中國的。
　　在周毓英的批判名單上,有郭沫若、錢杏?、白薇,還有潘漢年、葉靈鳳……有的斷章取義,有的攻擊一點不及其余,有的是“沒有事實根據(jù)的牢騷”。為此,潘漢年在文章中除了逐一駁斥周毓英外,強調了“我的朋友周毓英那種批判的目的與態(tài)度,和資產階級文學家梁實秋,安那其主義的昆水氏攻擊無產階級文學運動有什么分別呢?”繼之,潘漢年又說:“這也難怪我的朋友周毓英,因為中國無產階級文學運動發(fā)展到現(xiàn)在,自我批判的工作很是不夠,因此無理解的周毓英,憑著他一點小資產階級自由主義的劣根性的爆發(fā),似通非通,一知半解的批評文字,堂而皇之刊在‘有點小資產階級意味’的張資平小說之后而出現(xiàn)了!”
　　潘漢年繼《普羅文學運動與自我批判》一文后,仍覺言猶未盡。此后,他在《現(xiàn)代小說》三卷四期上,又發(fā)表了一封致周毓英的公開信,題目叫《內奸與周毓英》,徹底揭露了周毓英表面擁護無產階級文學,暗地卻反對無產階級文學的內奸行徑。
　　周毓英的行為同樣也引起了其他左聯(lián)盟員的不滿。其時同為左聯(lián)盟員的馬寧即寫信給左聯(lián)常委錢杏?,認為周毓英這樣的人是徹頭徹尾的機會主義分子,是“人妖”,“他們不是為了革命文藝,而是為了“左”傾投機,欺騙讀者,發(fā)“左”傾財”,強調在左聯(lián)這樣的團體里面不能容忍這樣的投機分子存在,并提出“鏟除文壇上的妖艷氣”。這樣的呼聲自然是左聯(lián)常委們所不能漠視的。
　　
　　《文學導報》發(fā)布開除三盟員通告
　　
　　從周全平、葉靈鳳到周毓英,在極短的時間內即改變了加入左聯(lián)的初衷,背離了無產階級文學運動的軌道。他們的行為令左聯(lián)同人震驚和遺憾。左聯(lián)的決策層不得不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他們只有一種選擇,即將他們開除出左聯(lián),以保證左聯(lián)隊伍的純潔性。
　　1931年8月5日的《文學導報》第一卷第二期上赫然公布了左聯(lián)通告。
　　左聯(lián)在其刊物《文學導報》上發(fā)布一次性開除三名盟員的通告,這在左聯(lián)的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
　　不過,對這三人也不能一概而論。特別是葉靈鳳,至今都無法查證出他有背叛“左聯(lián)”的證據(jù)。 而他之所以被左聯(lián)開除,據(jù)其當時好友施蟄存先生分析,是因為他有一個姐夫在國民黨上海文化大員潘公展手下出任“教育局”督學,有可能“自以為消息靈通,在兩邊說話,失于檢點”。以后的事實也證明葉靈鳳即使被左聯(lián)開除,也始終與左翼文壇有著密切聯(lián)系。特別是抗戰(zhàn)時期他先后出任上海文化界救亡協(xié)會常務理事、《救亡日報》編輯及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香港分會理事等,被夏衍譽為當時香港反對投降、妥協(xié)的健將。
　　左翼文壇純潔隊伍,在當時復雜的斗爭環(huán)境中是必須的,這也是大浪淘沙規(guī)律性的體現(xiàn)。但早期左聯(lián)確實也有較“左”的痕跡,而且是在錯綜復雜的斗爭環(huán)境下,有些事情的真相可謂云遮霧障,真假莫辨。當年蔣光慈、郁達夫被錯誤開除即為此例。
　　歷史是需要沉淀的,更需要真實客觀地解讀�！�
　　(責任編輯/呂 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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