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北大書法藝術研究所所長王岳川于4月赴美進行了為期二十余天的“中國文化和藝術精神”學術巡回講演。記者就此主題專訪了王岳川教授 　　 　　對文化輸出的新體悟
　　記者:您很早就提出“發(fā)現(xiàn)東方與文化輸出”兩大文化理念,近幾年的工作主要也是圍繞這兩方面,這次訪美講學之行,您對文化輸出有了哪些新的體悟?
　　王岳川:隨著中國作為大國的崛起,中國文化日益引起美國的關注。我這次訪美講演主要有幾個主題:一是《中國文化智慧的當代啟示》,將中國文化提升到對人類新世紀自然生態(tài)和精神生態(tài)危機解決和啟示的高度;二是《中國文化的美麗精神》,力求糾正西方人過去對中國的成見,像“黃禍論”、“中國威脅論”、“中國崩潰論”等負面的看法,同時促使我去研究中國文化的美麗精神及其應具有怎樣的形態(tài)。三是《中國文化與中國藝術》,這個題目看起來是一個中性的題目,但是我把它和一種人類生態(tài)美學的精神生態(tài)平衡聯(lián)系了起來。
　　在我看來,美國對差異化的中國文化的興趣正與日俱增,人們談論中國和中國文化,關注中國的發(fā)展進程,渴望了解中國文化的基本價值,從中發(fā)現(xiàn)中國快速發(fā)展的奧秘。
　　中國的崛起已經使美國形成了一種期待視野,美國聽眾希望我能夠講清楚是什么造成中國崛起這一巨大的經濟神話?這個經濟神話背后有著怎樣的文化底蘊和文化根源?中國一旦成為跟美國齊平的經濟大國,將對人類作出怎樣的文化承諾?中國文化究竟在何種程度上能夠創(chuàng)生新的價值體系供人類遵行?可以說,歐美在中國崛起之后,需要一種跨國文化闡釋的聲音,一種來自學術團體具有廣闊文化視野的聲音,一種有著中西交流善良愿望的“互體互用”的聲音�！鞍l(fā)現(xiàn)東方”是一種跨文化跨國際的理念,“文化輸出”是一種具體的文化實踐,必須由中國人中的雙語精英來做,他必須了解中國文化的根源,而且具有再創(chuàng)新自己思想的能力,才能有效地將中國文化的新世紀闡釋傳達給世界。
　　
　　從西學研究中發(fā)現(xiàn)東方
　　記者:您曾經提到過國學與西學的結合首先要進行跨學科、跨文化研究,在您看來,如今國學和西學結合有哪些新的生長點?
　　王岳川:我從北大讀研期間開始研究現(xiàn)象學,其后從現(xiàn)象學走向解釋學。現(xiàn)象學強調要回到事情本身,就是把那些虛假的歷史信息、錯誤的慣性思維都排除開。解釋學就是回到意義本身。我又從解釋學進入解構主義,從解構主義進入后現(xiàn)代主義,從后現(xiàn)代主義又進入后殖民主義,從后殖民主義又進入東方學,我又提出“后東方主義”。薩義德的東方主義基本指的是中東、近東,中國所在的遠東被邊緣化了,所以我在西學方面走向了第三個階段――發(fā)現(xiàn)東方,強調大國學、國際國學。
　　我通過西方解釋框架來重新評價中國文化精神�？梢哉f,中國文化是“三和文明”:家庭和睦、社會和諧、國際和平。中國文化形象長期以來被妖魔化:“黃禍”、“中國威脅論”、“中國崩潰論”此起彼伏。在文化“冷戰(zhàn)”模式中,西方一些國家對中國的崛起加以遏制。中國“三和文明”應該成為西方“三爭文明”的重要補充和文化協(xié)調,在堅持“以我為主、東西互動、和而不同”的文化戰(zhàn)略中,東方文化精神中的東方思維多層與多元性――綠色和諧、辯證思維、綜合模糊、差異和同思想,對西方單邊主義、霸權主義文化無疑具有糾偏和啟示之功能。當前西方文化的特征在于“三爭文化”和“三片文明”,強調人與人之間的競爭,群體之間的斗爭,國際之間的戰(zhàn)爭,而“大片、薯片、芯片”則在世界廣泛播撒,在帶來便捷的同時也暴露出一些弊端和危機。人類面臨著十字路口,茫然無措,因此講求家庭和睦、社會和諧、國際和平的中國“三和文明”不應被邊緣化。世界應學會了解中國,理解中國,欣賞中國,使中國的“三和文明”與西方的“三爭文明”互為補充。
　　中國新世紀“守正創(chuàng)新”的大國文化不是擴張性文化,不是“中國威脅論”的沖突性文化,不是西方人眼中愚昧落后的衰敗文化。中國文化是具有境界的精神文化,是懷有天下觀之博大精神的博愛文化。中國文化學者應該堅持在守正創(chuàng)新中可持續(xù)地文化輸出――中國應該在“物質現(xiàn)代化”進程中開始實現(xiàn)“精神現(xiàn)代化”,為人類帶來更多精神價值財富;中國的現(xiàn)代化必須從本民族高度向人類共同高度出發(fā);堅持文化拿來與輸出中的自主創(chuàng)新,使中國思想成為人類思想。
　　
　　實踐中國元素和現(xiàn)場的意義
　　記者:您這次通過與美國大學師生的現(xiàn)場交流互動,直觀地向西方人展示了中國文化和藝術的魅力,您如何評價這次交流的意義與反響?能否提供一些可供別的文化團體或者個人借鑒之處?
　　王岳川:中美兩國的藝術交流有兩大根深蒂固的缺陷:一個就是文化赤字,這導致了兩國交流的不對等�；�本上一個世紀以來,是中國向美國學習、請教,而美國一直對中國歧視。他們一個流派出來,立即風靡中國,而美國卻從根本上忽略中國的藝術。第二方面就是由于兩國長期的文化“冷戰(zhàn)”,導致了彼此敵視、阻斷交流、文化防備。要重新修復兩國的外交很容易,但是文化的修復很緩慢,這個縫合需要雙方高精尖的文化人、掌握文化話語權的人來做。中國必須拿出看家本領,讓對方覺得你不是因襲他�，F(xiàn)在的行為藝術,他一看就知道是玩兒剩的,你要么拿出他聞所未聞的、具有文化差異性的中國傳統(tǒng)經典,要么拿出中國傳統(tǒng)經典化成當代的審美意識。
　　我盡可能地在演講的兩個小時內,營造一種中國元素氛圍。就像我們看的奧運會開幕式,在短時間內呈現(xiàn)書法、活字印刷、古琴、舞蹈等等中國元素。因此我寫書法時在屏幕上播出我演奏的二胡《二泉映月》的錄像,這些美國人很好奇,一面看著我筆走龍蛇,一面又看著我拉《二泉映月》。演講完當即就有幾個美國大學藝術學院的研究生問我,去北京大學留學有什么條件。功夫在書法之外,要把中國文化元素做好了,西方自然就會覺得這是很精妙的。
　　現(xiàn)場的交流互動,力求顯示出一種東方的人格美和精神生態(tài)美,一種謙和大度,知白守黑,不那么狂,保持中庸之道,謙謙君子,娓娓道來。如果我?guī)е�一種文化侵略性貶低別人,那么他就會貶低中國;如果我出于文化保守主義的立場,唯我獨尊,那么他們也會認為是落后、僵化的。這些情況都沒有發(fā)生,那些美國孩子最初是很傲慢的,也是很現(xiàn)代甚至是后現(xiàn)代的,后來感覺都像是一群孔老夫子的學生,那個交流的氣氛是非常好的。
　　
　　文化輸出的誤區(qū)和中國形象的重塑
　　記者:您曾提出過,我們輸出孔子思想的同時必須深思更深層的文化問題。在您看來,我們目前在文化輸出方面有何誤區(qū)?結合這次美國之行,您對文化創(chuàng)新和中國形象重塑有何看法?
　　王岳川:美國一個大學教授對我說,他很擔心今天的漢語熱會很快降溫。他說十年前日本在美國掀起了一股日語熱,跟日本政府的大量撥款和日本的經濟神話有關系。今天中國的經濟神話也出現(xiàn)了,所以很多人也愿意來中國學習漢語。但是如果漢語背后沒有文化,文化背后沒有思想,思想背后沒有精神,這個神話終究會消失。因此我認為,當務之急不僅是派出漢語教師講拼音語法,更多的是在解決了漢語初步水平之后進入文化的層面。思想文化、藝術文化、民間文化要傳達出去,同時要進入思想的創(chuàng)新。奧運開幕式讓全世界看到中國文化的美妙,但由于沒有可持續(xù)地展示中國文化魅力,痛失良機,本來已經引起了全世界對中國文化的關注,結果我們沒有第二步。
　　再一點就是我們輸出孔子文化的時候也不可能完全原生態(tài)地輸出,要把政治的孔子還原成文化的孔子,要把忠君的孔子還原成仁愛的孔子,把他還原成語言、文化、思想,不是宗教,否則的話就有可能把公羊學變成國家意識形態(tài),孔子學院也就成了孔廟。經過這次對孔子學院的考察,我覺得文化輸出有三個誤區(qū):第一個是簡單地把文化輸出定義為漢語輸出,第二個是把文化輸出簡單地定義為中國元素的獵奇,第三個誤區(qū)是藝術類的東西太少。西方每一個大學每個樓里面都有一部鋼琴,我去過這么多孔子學院,沒有聽到一次古琴聲、笛子聲、二胡聲,沒有這些東西就捕捉不到中國文化氣息。我們切記不要有零敲碎打的善良愿望,隨便布置點兒什么東西就叫中國元素,中國應該有大文化戰(zhàn)略,對應西方的霸權話語。
　　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輸出思想的缺陷是,我看到西方書店關于中國的書大多是風水算命、烹調做菜等,離正面的中國文化形象樹立還很有距離。我還認為要翻譯300本書,前100本是從孔孟老莊到王國維,這次我去海外孔子學院看到這套書擺在他們架上了,出版了大概30本左右,但是我仔細一翻,也有點不足,大部分都是當年的傳教士翻譯的。第二個100本是翻譯20世紀的大師精品。第三個100本是中國20世紀80年代以后的文化生態(tài),建筑、書法、歌劇等等,讓西方非常清晰地從文化里認識到當代中國的100個方面。
　　現(xiàn)在我正在做100集類似于Discovery的高清晰DVD,借助影像網絡傳媒,傳播中國文化。現(xiàn)在是大眾傳媒時代,很多青年人都不看書了,另外我也是受了一個刺激。我在日本的時候有一個體會,每天在像中國《新聞聯(lián)播》這樣的一個時段,它就播中國的洪水、瘟疫,或者是中國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粗暴,到了晚上兩三點,就開始播出黃山、蘇州,很少有人能看到了。我就想拍100集類似于Discovery那樣的作品,讓西方青年們喜歡。
　　關于文化輸出和中國形象的重塑,我提出16個字:“發(fā)現(xiàn)東方,文化輸出,守正創(chuàng)新,正大氣象”。現(xiàn)在一些人守歪創(chuàng)新、守怪創(chuàng)新,像《賣拐》、《忽悠》、《不差錢》等,赫然在全國“春晚”上民族集體無意識的節(jié)目中進行全民撒謊,是聞所未聞的文化失誤,所以我堅持要守正創(chuàng)新。最后四個字,新世紀中國真的要崛起,必須有美學原則的崛起,這個崛起就四個字:正大氣象。如果你承認是個大國,對全世界負責的大國,引領人類前進的大國,必須有正大氣象。
　　根據(jù)美國高盛公司預測:到2027年中國將超過美國成為世界最大的經濟體。美國學者越來越認識到:21世紀將不再由西方發(fā)達國家塑造,中國在走向強大的過程中,將會愈加肯定其古代文明延續(xù)下來的價值觀,并創(chuàng)造出一種現(xiàn)代化的新模式――中國模式。
　　中國學界應該放棄那種文化失敗主義和文化自卑主義,而清醒地認識到:文化定輸贏,和諧救人類!在世界文化大轉型的時代節(jié)點上,中國文化應該揚棄其僵化的元素,發(fā)揚其美麗的精神,為人類的幸福指數(shù)作出自己的貢獻!
　　(摘自6月2日《中華讀書報》,作者為該報記者。小標題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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