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薩不同的人群有不同的喝茶點，因為采訪需要，我常常在不同的時間喝茶，順便完成采訪。有一年冬天，常與社科院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往來，他約的時間也不同尋常，往往是清晨、冬陽尚未曬進街角之前，在八廓街一家甜茶館的獨立隔間里，吃藏面、喝甜茶。同坐的一圈人都是拉薩的知識分子，有學者、教授，也有政府官員，在那張簡陋木桌的抽屜里，每人都有一個專屬自己的杯子。
　　這一天，忽然聊起倉央加措的詩歌，氣氛熱烈，但很快就吵了起來。老先生認為倉央加措的情歌，非是情歌，表象之下，實為“道歌”（所謂道歌，是指修行證悟者用詩與歌的形式來傳達征悟的道理或經(jīng)驗），為此他引述了米拉日巴尊者的道歌，果然音韻優(yōu)美，語義微妙。在坐的大多數(shù)人雖然承認這道歌之美妙，但只要有人引一句倉央加措的情歌，立即有人念出全部詩句，情溢于表。
　　西藏的詩歌傳統(tǒng)主要來自兩個源頭：一是佛經(jīng)中的偈頌，以韻文的形式闡釋佛法或證悟的經(jīng)驗，比如米拉日巴尊者的十萬道歌，表述的核心是證悟；二是西藏民歌，多半四句一段的短小韻文，樸素而熾熱的抒情。
　　詩人倉央嘉措的情歌是民歌的路子，其坦率真誠，全不知世間有城府二字：
　　住在布達拉時，叫持明倉央嘉措；住在山下拉薩，叫浪子當桑汪波。
　　人家說我的閑話，自認說的不差。少年的輕盈腳步，踏進女店主的家。
　　在拉薩，這些詩句幾乎人人皆知。他賦予拉薩城以詩意，人人感念：
　　拉薩八廓街上，窗戶比門還多。窗戶里的姑娘，骨頭比肉還軟。
　　走在八廓街上，滿街的陽光與陰影，對比越強烈，則陽光越明亮，陰影越厚重，于是老式藏房的白墻上，擺滿鮮花的窗臺一半沉入陰影中，被粗大的梯形黑框勾勒出來，美得神秘。和《詩經(jīng)》國風一樣，因坦誠而“無邪”，雖然不是道歌，卻凝結(jié)在“道”的露珠里。
　　6年前冬天在尼泊爾一家二手書店中，我無意間找到一本英文現(xiàn)代詩集《第一念，最佳念》（First Thought,Best Thought），作者是美國詩人金斯堡的上師秋揚?創(chuàng)喀巴（Chogyam Trungpa）。他曾經(jīng)是被稱為仁波切的轉(zhuǎn)世活佛和上師，后來還俗，一生倍受爭議。創(chuàng)喀巴的“善巧方便”體現(xiàn)在他于西方講授“狂慧”(crazy wisdom) 和“無情的慈悲” (relentless kindness)，并用詩句來摧毀和破壞語言，其目的是讓一切表述失效，來開啟智慧。一位語言學教授說，“仁波切做了一件的確可能但我卻從來沒有經(jīng)驗過的事情，他用語言來摧毀概念。”
　　對于西藏的修行者來說，能成就如此的詩才并非難事。比如下面這兩句詩一直令我著迷：
　　無邊幻網(wǎng)之中游舞者
　　猶如芝麻莢開而安住。
　　出自米旁仁波切的《現(xiàn)有自在攝受祈禱文一大加持云》。這兩句詩具有現(xiàn)代詩歌抒情的美感、堅硬而致密的內(nèi)核、圓融無礙的辯才。此為險路，好像禪宗的方法僅適合上等根器的人一樣，此種詩歌經(jīng)驗也與一般的詩歌寫作隔膜甚遠，它已經(jīng)超越“文學！太文學！”的詩歌寫作。在這一點上，西藏傳統(tǒng)詩歌與現(xiàn)代詩達到了一致。
　　真正以詩歌的形式入“道”的現(xiàn)代詩人，大概只有美國詩人史蒂文斯這一脈――現(xiàn)代詩歌美學的核心從文學表達、語言工具，轉(zhuǎn)向究極真理、證悟與經(jīng)驗，其內(nèi)涵不可說，其表達方式充滿無限的可能。這其中最捷徑的一條路即是“第一念”。
　　“第一念”，即是指涉“當下”、“現(xiàn)在”或“即刻”，在分別、妄想與執(zhí)著之前。英國視覺評論家約翰?伯格在一篇闡釋蘇珊?桑塔格關(guān)于攝影理念的文章中，引用了德國戲劇家布萊希特一首論表演的詩：
　　所以你應做的是讓這即刻
　　站出來，……因為它
　　從過去來而帶入未來中，它身邊圍繞著很多其它的
　　“現(xiàn)在”
　　約翰?伯格總結(jié)說，一張好照片就可以創(chuàng)造一個適當?shù)臅r間脈絡(luò)，成為這樣一種“現(xiàn)在”。這個“現(xiàn)在”同樣適于戲劇的密意、詩歌的密意，同樣也是證悟的密意。――“故一切法，皆不思議”――此句引自佛經(jīng)入門典籍《十道善業(yè)經(jīng)》，經(jīng)中說“而心無色，不可見取”，如此，則何來情歌與道歌的差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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