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舞蹈

路翎

在兩條澄碧的、細(xì)瘦的、美麗的小河像親愛的姊妹一般地會合的地方，有一座小的村鎮(zhèn)。它總共不到兩百戶人家，然而，中國應(yīng)有的東西，它都有了。在很長的一段時期里面，可愛的、和善的居民們，是生活在一種非常古舊的英雄的氣氛中，而且厲害地激動著。這種氣氛，是從鎮(zhèn)上的一座茶館里散發(fā)出來的。天黑下來的時候，一只蠟燭亮了，有名的說書人張小賴，爬上了高臺。

“今天，我們來說華容道，關(guān)公知恩放曹操！”張小賴用神秘的、輕微的聲音說，拍了一下驚堂木。

但他的聽眾只有往常的一半。同時斜對面的茶館里男人裝做女人的聲音突然地叫起來了。他寒顫了一下，望著街上的攤子上的、陰雨里的凄迷的燈光。他看見有人冒著雨從他這邊向?qū)γ媾苋チ恕?/p>

在寂靜中，聽到雨落在瓦上的清晰的聲音，斜對面的甜甜的胡琴的聲音，和男人裝做女人的尖厲的、淫蕩的歌聲：“哎呀呀，我的心！”

“曹操心中一想！”高臺上的那個精靈，突然地縮下去了，那一塊木頭猛力地?fù)粼谧雷由�；然而，這假做的精靈的衰弱的人的心，卻瞥見了，他的聽眾們，有些渙散，有的在談話，有的在聽著斜對面而笑著。突然地他覺得有一陣眩暈，他聽見對面的歌聲唱：“摸一下幺妹的手呀，幺妹生得乖！”

他呆住了。同時他覺得手腳發(fā)冷，“不好！”他想。忽然地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了。

“喂，張小賴，曹操啷個的呀！”酒館的肥胖的老板喊。

張小賴突然地驚覺，發(fā)著顫，不顧一切地叫了起來，叫喊著曹操、關(guān)公、青龍偃月刀、大火和參天的古樹。但酒館的老板，卻搖擺著走了出去了。跟著來的一種極端的、奇特的歡笑，使張小賴發(fā)狂了。他吸引了幾對緊張的視線了，這使他陶醉起來，并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從那個失望，那些可怕的印象得到了解放——他憤怒、歡笑而發(fā)狂，和這個失望做著殊死的搏斗，而勝利了。

精瘦的、可怕的魔鬼在高臺上嘶喊，跳躍。他要喚回那些古代的英雄們來，以與現(xiàn)在的生命、丑惡、失望抗衡，這些古代的崇高的英雄們一個一個地回來了，使這間茶館，使那些簡單的年輕人嚴(yán)肅而激動。但這神圣的瞬間迅速地消逝，突然間可憐的張小賴語無倫次了。

“不是吹的話，要是生在幾百年前，我還不是一個呂布！”

他說，站在高臺上，舉著手，“兄弟我有一手魔法，不是吹的話，”他拼命地，憤怒地叫，“十八般武藝件件精通！”于是他聳起肩膀，鼓起嘴來，彎著腰，向空中拚命地吹著氣。他聽見了歌聲、胡琴聲、笑聲，他歪著頭輕蔑地傾聽�！鞍�，殺�。　�

他喊。

臺下的人們，有趣地笑起來了。他的嘶啞的大聲使得很多人從街上跑過來了，于是茶館里就擠滿了人。那些簡單的人們，把一切都認(rèn)為是有趣，當(dāng)然的，不覺得這里面有什么特別的東西，快樂地哄笑著。

精赤的、狂熱的張小賴突然地就唱起來，并且打起拳來。

隨后他跳了下來拾起了地上的一根竹棍——他在臺上揮舞起竹棍來了。

他覺得窒悶，可怕的窒悶，于是拚命地叫喊了一聲。這叫喊引來了無數(shù)的人，他聽見對面的胡琴聲和歌聲停止了——它們被他征服了。然而這窒悶繼續(xù)強(qiáng)大，他又叫喊了兩聲，并且拚死命地舞著竹棍。忽然地覺得他心里的什么東西碎裂了。

他大叫一聲撲翻了條桌，跌在地上了。茶館里騰起了一陣驚異的、失望的喊聲，有擠動和茶杯碎裂的聲音。然后是突然地寂靜。

“死了�！币粋�蒼老的、嚴(yán)肅、安靜的聲音，在寂靜中說。

一九四五年七月九日

11. 小說第一段有什么作用？請簡要說明。（4分）

12. 文中劃線句，對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有什么作用？請具體說明。（4分）

13. 張小賴的瘋和死說明了什么？請簡要分析。（6分）

14. 試探究題目中的“英雄”在小說中的多重含義。（6分）

參考答案：

11.交代故事發(fā)生的自然環(huán)境（或“地點(diǎn)”，1分）、社會環(huán)境（或“人文環(huán)境”、“精神氛圍”，1分），引出小說主人公張小賴（1分），為下文張小賴說書致死作鋪墊（1分）。

12.酒館老板搖擺著走出去的神態(tài)，顯示出他對張小賴的不屑（2分），這進(jìn)一步刺激了張小賴的發(fā)狂，推動了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2分）。

13.發(fā)瘋說明他對世俗文化的抗?fàn)帲?分）、內(nèi)心世界的矛盾沖突（1分）；死說明他的悲劇命運(yùn)（1分），以及世俗吸引力的新的文化潮流盡管含有糟粕，仍不可抵御（2分）。

14.張小賴扮演的各種英雄人物（2分）；對英雄崇拜的一種傳統(tǒng)舊文化（2分）；與世俗文化（或“新潮文化”）作斗爭的說書藝人張小賴的形象（2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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