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一棵紫薇樹的非正常死亡
發(fā)布時間:2018-06-27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1
臨近中午,一架閃著銀光的波音737破了云團,斜著身子貼著三危山的背脊急速下降,轟隆隆的聲音似要掀起國際大酒店房頂那金碧輝煌的琉璃瓦片。五千米外就是機場。這架飛機跟老張腕上梅花牌手表一樣準確,固定的時間,固定的航線,固定的航班。
飛機從金城過來。金城是省會。老張腳下這片土地是千里之外的邊城,名叫沙洲。
老張站在沙洲國際大酒店的園林里,飛機的大白肚皮幾乎從頭頂擦過,甚至掠去了頭頂雖然稀朗但仍然頑強固守家園的幾根華發(fā)。他仰頭看了看,似乎能看清飛機玄窗里的人臉。那人臉緊貼著玻璃,像老伴烙的一張死面餅,似乎也在盯著他。他心里“咯噔”一聲,嘴上冒了一個魚泡:靠!
小羅聽見了師傅嘴里這個魚泡。小羅二十郎當,滿臉前赴后繼不諳世事的青春痘,他對師傅老張的魚泡不解其味,忍不住問道:咋的了?
老張一臉黑紫的太陽光,從飛機那熏黑的屁股眼落下目光,看著被拉了警戒線的“三危園”里的那棵百年紫薇,心生不祥。他原本不想跟那冒冒失失的小羅啰嗦,雖然這娃是農(nóng)業(yè)大學園林學院畢業(yè)的,不說人話,滿口術(shù)語。老張帶著費勁。老張是沙州城有名的花匠,帶過一串徒弟。那些徒弟是一張白紙,師傅尿什么,白紙上就顯色什么。小羅這娃,以書本為是,而且大多時候還把老張不放在眼里。
老張說:你娃嘴巴上裝把鎖,心里要有個哈數(shù)!
老張的口氣有些沖。小羅似乎早已習慣了老張滿口不細致的糙話,沒文化的人嘛,蹦出文明詞匯反而怪異。但對這個嘴巴上裝鎖的問題,小羅似乎有興趣,還有什么哈數(shù)不哈數(shù)的。當他準備刨根問底兒時,老張早已大踏步而去,甩給小羅一個態(tài)度決絕的屁股。小羅盯著老張那人已老年也并不美麗的屁股,燦出一臉怪笑。
小羅自個嘀咕了一句:有沒哈數(shù)還讓你操心啊。
小羅掃視了一眼“鳴沙園”,園子里那棵百年樹齡的桂花樹正生機蓬勃。
2
果不其然,老張遠遠就看見酒店董事長率一班人馬,神色肅穆地候在大門兩側(cè)。
男的一側(cè),上身白襯衫短袖,下身深色西褲,锃亮的低跟商務(wù)皮鞋,挺胸抬頭,雙手交叉在襠處;女的另一側(cè),上身白襯衫短袖,下身深色短裙,潔白的大腿,腳上是高跟锃亮的皮鞋,挺胸抬頭,雙手交叉在腹部。都是一種教科書表情,似笑非笑,牙齒統(tǒng)一露出四顆。還有一種說法,這叫職業(yè)微笑。
氣宇軒昂的大酒店門口,除了地上沒有鋪紅地毯,甬道上沒有擺花籃之外,這規(guī)格是頂級的。老張見過很多次這樣的陣勢。董事長親自亮相迎駕,除非是金城最高長官王和候,別的級別還真夠不著。比王和侯更高級別的有沒有呢,有,但董事長身價又低了,他夠不著。那時候就是金城最高長官王和侯飛臨大酒店,在這里恭迎更大的大駕。
老張看這陣勢,心里更沒底。更讓他加劇沒底的是,所有人都神色肅穆,不像平時,大駕光臨之前,董事長總會心情不錯,總會抓緊時間跟手下開一到兩個不葷不素的玩笑,大家也順便樂得唇里能露出八顆牙,F(xiàn)在老張看見的是,董事長像在作報告,而其他人,像在拷貝情緒,一起在作報告。莊嚴,肅穆,壓抑。
老張遠遠地就趄開身子,拐向后門。后門那里有員工專門通道。那里才是他的道。況且酒店有嚴格規(guī)定,員工走大門是不允許的,乘坐客梯是不允許的,見客人不彎腰是不允許的。等等。所有的不允許都是扣分的,累計,年終會扣罰獎金的。掙幾個錢不容易,誰也犯不著跟錢過不去。
其實,平日里,董事長非常懂事,下班了,換身便裝,或者圓頭衫,大襠短褲,露出兩腿汗毛,一雙老圓口布鞋,或者干脆拖板鞋,吧嗒吧嗒的,搖一把蒲扇,嘩啦嘩啦的,進了林園,看看樹,問問花,沒凳子也可以席地而坐,沒茶杯,端起老張的大葉茶也喝得咕咚咕咚山響,說話也像人,問些家長里短,問些咸蘿卜淡操心。老張就喜歡,這叫接地氣。
老張就是地氣。秋天了,葡萄成熟了,老張將老伴在自家院子里種的葡萄,用竹籃裝了,葡萄葉蓋了,捎來單位,像剛巧碰上一樣的,在樓道里碰到如廁歸來的董事長。董事長擦著手,說要不得,要不得啊。老張說,自家種的,不賣,沒打藥,放心吃。董事長哈哈一笑,把揉成團的紙巾投進垃圾桶,順手摘下幾顆放進嘴里,喲的一聲,說,味道不錯,不錯!見市場部的劉主任路過,董事長就說,劉主任啊,老張一番心意,收了吧,洗洗,分給大家嘗嘗,沒打藥,綠色的。下午下班時,劉主任遞給老張一罐茶葉,說,董事長給的。老張的手都顫了。
這時,一輛黝黑色的別克商務(wù)車箭鏃一般射過一排夏日里高大的胡楊樹,一拐,吱的一聲在大酒店門口落鞍。車輪剛定位,前邊副駕駛的門就彈開了,翻身下來的是市場部劉主任。劉主任雖已經(jīng)中年,肚子也是高高在前,但此刻腰身活泛,下車,立定,整理衣衫,后退兩大步,再次立定,身子彎曲,左手拉開車門,右手做出請的姿勢。
董事長見車門打開,迅速置換表情,大步前迎。
3
調(diào)查組空降而來,大酒店表面風雨不驚,鎮(zhèn)靜若常,但大伙都膽顫心驚,人人自危。特別是園林組,宛若夏天霜降,人人都在為一棵樹不雪而寒。
老張前一天就聽說了。傳這信息過來的是市場部劉主任。劉主任把快要下班的老張叫到辦公室。老張不知情,張口想問,見劉主任公事公辦的樣子,話到嘴邊又縮回去了。老張一屁股坐在劉主任大班臺對坐的椅子上,似乎感覺不對勁,又彈起屁股。這時,像盯賊一樣一直盯著電腦屏幕的劉主任才開腔。口氣當然公事公辦。
劉主任說:坐吧,你坐。
老張又才恢復坐姿。
老張又想問為什么,他是個急性子,舌頭頂開牙齒好幾次,但還是沒問出來。他想問叫他來干什么。原本跟老伴說好了的,下午得早點回去,孫子滿周歲,家里殺了雞燉了肉,要喝兩杯的。再者,自己還要拐進市場,買什么生姜之類的調(diào)料。至于酒,有的,年頭上在外打工的兒子回家,扛了一箱漢武御,喝了兩瓶,還有兩瓶。兒子年頭一翻,帶著媳婦又走了。孫子呢,老兩口帶,其實主要是老伴帶。小老百姓,就這么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但現(xiàn)在老張被劉主任無聲勝有聲的摁住了,動彈不得。過了半天,劉主任才將盯賊的目光抬起,盯在老張臉上。老張的臉上像中了烙鐵,吱的一聲。老張想甩開那目光,卻怎么也甩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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