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丹青:悼念丁伯伯——《一支鉛筆》
發(fā)布時間:2020-06-22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我小的時候,性格內(nèi)向,人又蔫兒,在外面受了大孩兒的欺負,當(dāng)場從不吱聲,回家也憋著。父母看我不高興,老問我哪兒不舒服,尤其是我父親問得最多。
父親和我一樣都是獨生子,所以對孤軍無援的孩子心態(tài)恐怕他早就經(jīng)歷過,但他性子烈,脾氣暴。有一回,父親打聽出誰欺負了我,火冒三丈,也不問怎么回事,一把拉起我的小胳膊就沖出去,還沒到人家的大門口,他已經(jīng)吼聲如雷,嚇得那家的大孩兒躲在門洞兒里直哭,家長手忙腳亂,半掩著門一個勁兒低頭賠不是,眼里充滿了驚慌。
后來,那大孩兒見我跟大熊包一樣,連氣都不敢大聲喘。父親在我心中是一個英雄!
我的膽兒特小,根本不像我父親的兒子。那時,我受了窩囊氣以后,最叫我消火的法子就是撅鉛筆,一撅兩斷,有時一連撅好幾支,一直撅到?jīng)]法兒再撅為止,F(xiàn)在回想起來,我小時候可真怪癖!
我喜歡畫畫,但從來就畫不出個模樣兒,雞蛋畫成方的,電視機畫成球兒,圓鼓楞墩的,為這,我也生氣,連筆筒都掀個底兒朝天,拿住最先蹦出來的鉛筆就使勁撅,心里還斗氣,有時氣得掉眼淚。
不過,只要父母在家,我絕對不會這么干,哪怕心里氣到極點,表面上還是若無其事,扒在桌上畫來畫去。我現(xiàn)在都佩服我小時候,能如此控制自己,封閉得這么緊、這么好。日子長了,我發(fā)覺每次我撅了筆,第二天筆筒保準(zhǔn)又會裝滿,而且全是彩筆。12色的,可漂亮啦。當(dāng)時,我知道這是父母給我買的,他們肯定以為兒子一天到晚畫,也畫不出啥名堂,但童心在于培養(yǎng),所以他們從不責(zé)怪我浪費鉛筆,一見到筆筒空了,馬上就添上一大把新的。有時,我一來氣,一次就把筆筒的筆全撅了。不過,我一直認為父母并不知道我撅筆的頭一個原因,我當(dāng)然也不愿意叫他們知道。
有一年的夏天,父親請來一位客人。
“叫丁伯伯”父親喜氣洋洋地招呼我,跟這位伯伯說:“這是我兒子!
父親這么樂不滋兒的,不常見。我站起身,像學(xué)校上課前對老師行起立注目禮一樣,叫了聲:“丁…伯…伯…!
這位伯伯是一個胖胖的矮個子,穿一條大肥褲,又松弛又透風(fēng)。他滿臉喜相,手拿一把芭蕉扇,圓圓的胳膊肘彎在將軍肚上,步子悠閑,真像從童話書里飄然走來的老爺爺。
“乖孩子,真懂禮貌。今年多大了?”丁伯伯慈祥地問我。
“小學(xué)二年級”我剛回答完,就后悔答錯了,問我多少歲,應(yīng)該回答7歲才對,怎么答非所問呀,我后悔不堪,可又不好意思糾正自己的錯兒,結(jié)果心跳加速,臉發(fā)熱。
“這孩子一見生人就害羞!备赣H粗大的手放在我的肩頭,他用結(jié)實的身子靠近我,像愛撫一頭小綿羊。
“那他不會淘氣嘍。將來能讀書、能畫畫,多好。 倍〔τ,好像在維護我的靦腆。
“丁伯伯是大畫家,你得好好學(xué),今天丁伯伯要教你畫畫!
父親一邊對我說,一邊露出很神氣的樣子,尤其說“大畫家”這三個字的時候,他的眼光閃亮。
看來,我發(fā)火撅筆叫父母操了很多心,到現(xiàn)在,他們一定以為我畫不好畫才這么干的,所以特意請大畫家來我家。當(dāng)然,我對畫家是崇敬的、信奉的,常常覺得高不可攀,不僅對畫家,對所有功成名就的人都打心眼幾里佩服。我恨我自己的無能,無能到一上學(xué)就被大孩兒欺負,他們罵我“毛毛蟲”,說我沒骨頭、窩囊廢,罵得可難聽啦。有時當(dāng)女生的面數(shù)落我,我直想刨個坑兒一頭鉆地底下去。我恨人家看不起我,但更恨我自己。如果我有一個健壯的體格,又有拳擊手的鐵拳,我早就收拾他們啦。不打這幫人也行,如果我有出眾的才華,有叫眾人服氣的本領(lǐng),畫畫也好、唱歌彈琴也好,哪樣都行,可我偏偏是馬尾巴拴豆腐------兩頭提不起來。我既沒有母親年輕時擅長跳舞的藝術(shù)天資,也沒有父親那樣的英俊瀟灑,我只有一雙小眼睛,受人欺負的時候半閉著,拼命掩飾心里的怨氣。
我的腦子像搖動電影膠片一樣,以往的情景一場一場閃現(xiàn)在眼前,看著親切和藹的丁伯伯,越發(fā)覺得緊張。我什么時候也能跟這位伯伯一樣讓周圍的人尊敬呢? 到那個時候,讓欺負過我的人也會后悔。
父親仍然拍著我的肩頭說:“好好聽丁伯伯的話呦!蔽尹c點頭,使勁讓自己放松。
丁伯伯坐在我的書桌旁,手里搖著芭蕉扇,胖胖的右手在我的筆筒里找筆。他的手指很靈活,像彈爵士樂的鋼琴家在每支筆桿上一捋,筆尖居然活潑地打起轉(zhuǎn)兒來。過了一會兒,丁伯伯似乎沒有看中筆筒里的筆,于是,從上衣兜拿出一支筆,抓在手上。筆桿是綠色的,普普通通,這是我剛上小學(xué)寫田字格的時候就用過的那種鉛筆。筆桿的綠色和田字格的綠線相配,跟我十分熟悉。丁伯伯拿起父親準(zhǔn)備好的素描本,在我眼前翻開。素描本是32開本的,紙煞白。
丁伯伯教我畫畫先要看好畫的位置,一張紙有多大,畫在哪兒合適,留天地多少,占中間多少,而且,心中一定要靜,別想別的,這樣才能構(gòu)思好畫面。隨后,他手里的那支鉛筆開始在紙上滑動,先是斜著畫,涂出一個平面,然后把筆豎起來,點幾個點,又像行云流水一樣畫出柔軟而又剛健的線條。我盯在丁伯伯畫的紙面上,從深深淺淺的筆道兒里逐漸看出一個智者,頭大大的,身子不高,挺胸抬頭,手里捧著一大堆書的人躍然紙上,粗細同輝的筆道兒像一臺拉開的劇幕,緩緩露出紙上人的神情。丁伯伯筆下生花,人物、街景、路邊的綠地一一出現(xiàn)。有時,他握筆疾揮,那支鉛筆在他的指尖上翩翩起舞。
我從來沒有見過一支鉛筆居然有這么大的魔力,因為我只知道把它撅斷能替我出氣。我不由得又朝筆筒看,團結(jié)在一起的每一支筆好像在嘲笑我,又像是以丁伯伯的繪畫為它們的驕傲。這一情景我從來沒有見過,而且連想都沒有想過!爱嫯嬯P(guān)鍵是用心,別受周圍的干擾。不急不躁、不泄氣,你看就像我這把扇子,越著急扇越熱,你說對不對呀?”
丁伯伯話音未落,父親接著說:“你聽明白啦? 畫畫得心靜,不能起急,對什么事兒都得這樣,要穩(wěn)!你記住啦?”
父親似乎在暗中指點我什么,而不光是對我畫畫發(fā)表議論。這一點,我心里有數(shù)。丁伯伯笑瞇瞇地看我,坐態(tài)非常悠然。對一個兒童來說,看見真正的畫家實際揮筆畫畫真是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當(dāng)時所受的那種感動至今仍然記憶猶新。
這是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繪畫的優(yōu)美。畫雖然是簡單的,但它讓我看到了畫家的風(fēng)格?---- 一位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了不起的人! 同時,父親暗暗指出我的痛處也叫我難受。他還告訴我丁伯伯經(jīng)歷坎坷,受過很多苦。可我當(dāng)時是小孩兒,根本就不懂什么下放呀、改造呀、平反呀,這一類怪里怪氣的詞兒。我頭腦里的鮮明的印象是丁伯伯那支出神入化的鉛筆。而且,我老盯著這支筆看。丁伯伯好像發(fā)現(xiàn)了我的渴求。畫完畫,他一抬手,把這支筆插進了我的筆筒,隨手一捋,抱成團兒的筆“嘩啦嘩啦”地搖起筆尖,好像在熱烈歡迎新來的伙伴。丁伯伯真好!
我心里一陣感激。后來,父親細心地在這支筆上貼上了一個小標(biāo)簽,上面寫的是“丁伯伯”。
………… 這是一段舊事,令我難忘。
從那以后,這支鉛筆帶給了我一個特別的意義,隨著年歲的長大,我越來越感到這個意義的深刻。最先,我的轉(zhuǎn)變是從對待被人欺負的態(tài)度上開始的。受了大孩兒的氣,胸口一發(fā)悶,我就會面對筆筒坐下,盡量鎮(zhèn)靜自己。鎮(zhèn)靜的目的不是為了撅筆撒氣,而是看著這支鉛筆,從筆桿上、或者筆尖上感受出幾分寬松。有時我看筆發(fā)呆,看著看著,我會覺得這靜止的鉛筆好像又被丁伯伯的胖手那么一捋,一下子輕盈地旋轉(zhuǎn)起來了,真是奇妙啊!
小學(xué)四年級的時候,我畫的素描畫越來越好,成為全校的繪畫尖子,考上了什剎海的北京市少年宮,當(dāng)了美術(shù)班的班長。而且,我還是全校黑板報的“畫畫師傅”。每次我踩在書桌上畫板報的時候,那些欺負過我的大孩兒都圍過來,看我畫畫很吃驚,從頭到尾一直看到我畫完?催^幾次以后,他們夸我畫得棒,還幫我擦黑板。后來,大孩兒們對我很好,不再叫我“毛毛蟲”了,改叫我的小名“阿毛”,他們還說誰要敢欺負我,就替我打他,我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父親說我越長越像他,而且改掉了他性子烈、脾氣暴的毛病,簡直是“兒子勝老子”呀! 小學(xué)畢業(yè),我是優(yōu)等生。中學(xué)、高中也是一帆風(fēng)順。高考的時候,我?guī)е@支鉛筆,但沒有使用,擺在考桌上保佑我。結(jié)果,我考上了北京大學(xué)。
大學(xué)里,我遭受過意外的挫折,但沒有一蹶不振,更沒有意志消沉,反而逆水行舟,憤然而起,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學(xué)業(yè)。在我念書的時代,無論在筆筒或者筆盒里,還是在筆記本的夾子里,丁伯伯留給我的這支鉛筆總會占一席之地,熱情地聲援我的成長。而我呢? 從這支筆上一直領(lǐng)悟著不急不躁、不泄氣和一心不亂的意義。
如今,我東渡鄰邦,久居異國他鄉(xiāng)。不安、煩惱和愁緒有時會使我經(jīng)受一種前所未有的悲情。然而,我的心沒有亂,今后也不會亂。當(dāng)我的手指在電腦鍵盤上就要打完本文結(jié)尾的時候,我又一次抬眼看桌臺,因為,這支鉛筆一直到今天仍然安安靜靜地站立在我的筆筒之中……。
丁伯伯就是我國著名的漫畫家丁聰,今天下午在北京去世,享年93歲。大家一直到今天還叫他“小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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