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親歷的中蘇大論戰(zhàn)》　

　　崔奇著　　

　　人民日報出版社　

　　2009年4月第一版　　

　　270頁，39.80元

　　鄧小平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回顧和總結中蘇論戰(zhàn)時說：“經過二十多年的實踐，回過頭來看，雙方都講了許多空話……在變化了的條件下，如何認識和發(fā)展馬克思主義，沒有搞清楚。”

　　最近出版的崔奇著《我所親歷的中蘇大論戰(zhàn)》把讀者帶回到那個意識形態(tài)壓倒一切，革命激情如火如荼，言辭之爭硝煙彌漫的歲月。對于現(xiàn)在年齡超過五十五歲的中國人，那是一個終生難忘的特殊年代，它甚至給一些人的思想、性格、言說表達方式打上了不可磨滅的烙印。

　　作者崔奇原在人民日報國際部工作，1960年參加起草以紀念列寧誕生九十周年為名義的對蘇論戰(zhàn)文章，1962年正式調入中央反修文件起草小組，成為釣魚臺寫作班子的成員。他的回憶詳細說明了一系列反修論戰(zhàn)文章出臺的背景、意圖，醞釀、寫作和修改過程，給后人了解中蘇論戰(zhàn)的具體內容提供了翔實的材料。老實說，我懷疑有多少年輕人會對當年那種意識形態(tài)爭論感興趣，即使我這個有理論癖好，當年思想狂熱的人，也難以分享書中描繪的那種對于經典教義咬文嚼字，對“修正主義”義憤填膺，在言辭之爭中占上風就欣喜若狂的熱情。但我同時相信，盡管論戰(zhàn)的內容是枯燥、抽象、繁瑣和充滿經院氣的，經歷過那個時代的許多人還是想了解內情，由此回味那激情燃燒的歲月。

　　早在1999年，吳冷西就出版了分上下兩冊的《十年論戰(zhàn)：1956-1966中蘇關系回憶錄》，吳冷西是崔奇的上級，既是人民日報負責人，又是中央反修文件起草小組副組長，他有機會直接接觸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等最高領導人，參與機要，對事情經過的敘述更權威。但崔著能站在今天的高度反思當日，具有吳著所沒有的優(yōu)點。

　　反修論戰(zhàn)：立黨立國的頭等大事

　　現(xiàn)在的人很難設想，一個大國的最高領導層會把如此之大的精力、如此之多的時間、如此之寶貴的人力和行政資源，投入到經歷如此之長的意識形態(tài)爭論中。

　　根據(jù)崔著，中蘇之間的文字論戰(zhàn)起于1956年4月5日以人民日報編輯部名義發(fā)表的《關于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經驗》，止于1965年5月以人民日報編輯部名義發(fā)表的《反法西斯戰(zhàn)爭的歷史經驗》和9月以林彪名義發(fā)表的《人民戰(zhàn)爭勝利萬歲》。吳冷西把起止時間說成是從1956年3月到1966年3月，原因可能是中共最高領導層在1956年3月中旬得到蘇共中央第一書記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上所作的反對斯大林的秘密報告，并決定要寫重頭文章表明觀點，而釣魚臺寫作班子解散于文化大革命爆發(fā)前夕的1966年3月。當然，也可能是按照中國人的習慣，一定要把起止時間湊成整整十年。

　　中方發(fā)表論戰(zhàn)文章大致可以分為這樣幾個階段：一、初期，于1956年發(fā)表《關于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經驗》和《再論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經驗》；
二、1960年4月，以紀念列寧誕辰九十周年為由頭發(fā)表《列寧主義萬歲》等三篇文章；
三、從1962年12月到1963年3月發(fā)表《全世界無產者聯(lián)合起來反對我們的共同敵人》等七篇文章，這是為下一步大論戰(zhàn)的重頭文章作準備，在內部被稱為“前七篇”；
四、1963年6月發(fā)表中共中央對蘇共中央來信的答復《關于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總路線的建議》（簡稱“二十五條”），1963年9月至1964年7月連續(xù)發(fā)表九篇文章評論蘇共中央《給蘇共各級黨組織和全體共產黨員的公開信》（簡稱“九評”），這是論戰(zhàn)的重頭戲，也是釣魚臺寫作班子起草，中方出手的得意文章。

　　這個中央反修文件起草小組級別很高，直屬中央政治局常委，組長康生，副組長吳冷西，組員包括廖承志、伍修權、劉寧一、喬冠華等大牌人物，實際領導工作的是鄧小平。除了釣魚臺寫作班子，還有幾十位理論工作者和研究人員，分為七個組編輯出版叢書，從各個方面為反修論戰(zhàn)提供資料，而中聯(lián)部、外交部、中宣部、中央編譯局、中央黨校、中央調查部、新華社、人民日報社、《紅旗》雜志社、全國總工會、共青團中央、全國婦聯(lián)等單位的專家學者，也是隨時根據(jù)需要提供信息和材料。

　　為了論戰(zhàn)，中方人員收集蘇聯(lián)和其他各國共產黨領導人、黨中央關于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講話和決議，收集美國總統(tǒng)、國務卿、國防部長，英國首相和政府高級官員的講話，收集西方國家主要報刊的評論，務求充分掌握敵、友、我三方面的材料，做到在論戰(zhàn)中引證翔實、得心應手。

　　論戰(zhàn)的幾乎所有文章，都是經由毛澤東出題目、指導寫作、親自修改，最后拍板通過而成，不用說，國家主席劉少奇、國務院總理周恩來等領導也深入其中。有的文章反復修改，多達十幾次，重要文章還要征求朝鮮、越南等國領導人的意見，并召集在北京的外國共產黨人和專家座談，聽取他們在觀點、事實、翻譯的文字表達等方面的意見。

　　反修論戰(zhàn)在當時確實是黨和國家的頭等大事，那時的指導方針是政治掛帥，務虛不務實。

　　論戰(zhàn)的深層次原因

　　其實，在毛澤東內心深處，中蘇分歧和中蘇論戰(zhàn)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

　　崔奇在《我所親歷的中蘇大論戰(zhàn)》中引證《毛澤東外交文選》說，1974年5月25日，毛澤東會見英國前首相愛德華·希思時，希思問：“中蘇的分歧主要是在思想方面呢，還是蘇聯(lián)的強權政治所致？主席如何判斷蘇聯(lián)對中國的目的和動機？”毛答：“中蘇的分歧要從1954年開始算起。因為1955年阿登納到莫斯科，赫魯曉夫就對阿登納說，中國不得了了�！�

　　吳冷西的書中則是這么記載的，1960年8月19日，毛澤東在中南海對力圖調解中蘇分歧，在北京談了一陣去莫斯科，又剛從莫斯科返回北京的越南領袖胡志明說，赫魯曉夫1954年在會見西德總理阿登納時曾提到成吉思汗，說要提防中國的“黃禍”。他還告訴胡志明說，蘇聯(lián)曾提出要搞中蘇聯(lián)合艦隊，要在中國設長波電臺，派駐空軍，都為中方拒絕�！八麄兿胍刂莆覀儯覀儾皇芸刂�，他們就不高興，就打擊我們，就要整我們。實質就是這么一個問題。他們要把他們的意見強加給我們，要把我們管得死死的，要搞大國沙文主義，我們不抵抗行嗎？意識形態(tài)的爭論，可以爭個面紅耳赤，也可以從長計議，讓實踐證明誰錯誰對。但大國沙文主義非抵抗不可，沒有談判、妥協(xié)的余地�！�

　　在赫魯曉夫下臺之后，毛澤東在常委會上強調說，公開論戰(zhàn)當然包括意識形態(tài)問題，其實最根本的問題是蘇共領導的大國沙文主義和大俄羅斯主義，這個問題由來已久，沙皇時代就有，中共奪取政權之前斯大林也有，大國沙文主義這個實質問題不解決，中蘇糾紛不可能停止。

　　對斯大林的評價問題也是中蘇分歧的原因和中蘇論戰(zhàn)的內容之一，在我看來，斯大林問題在毛澤東內心中的分量比他說的要重得多。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上作了一個反對斯大林的秘密報告，揭露和譴責斯大林搞大鎮(zhèn)壓、大冤案等問題，認為是個人崇拜造成的嚴重后果。毛澤東對于反對斯大林其實有高興的一面，因為他一直受到斯大林的懷疑、冷遇和欺負，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一提起斯大林就是一肚子的氣”。但理智戰(zhàn)勝了感情，他認為斯大林和列寧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兩把刀子，斯大林這把刀子已經被赫魯曉夫等人丟掉了，列寧這把刀子也丟得差不多了，中國是決不能丟的。他認為斯大林基本上是正確的，對他的評價應該是“三七開”，即三分缺點錯誤，七分功績。毛澤東關于“刀子”的說法和評價領袖人物“三七開”的方法在中國深入人心，成了很多人評價政治、歷史人物的一種思維定式。

　　對于反對個人崇拜，毛澤東在口頭上沒有表示異議，中共八大的政治報告中也談到要反對個人崇拜，但他心中其實另有想法，他后來說，對個人崇拜不能一概而論地反對，要有正確的個人崇拜，不要錯誤的個人崇拜。從文化大革命中登峰造極的個人崇拜和個人迷信中，我們可以看到他真正喜歡的是什么。當美國著名記者斯諾寫文章說到“文革”中對毛澤東的個人崇拜時，他對斯諾說：“總要有人崇拜嘛！”“總要有點個人崇拜，你也有嘛�！�

　　毛澤東和赫魯曉夫都有爭強好勝的個性，這一點也可能是糾紛的原因。斯大林逝世后，毛澤東在共產革命中的輩分、功績，赫魯曉夫依仗的蘇聯(lián)的大國地位以及十月革命嫡傳者的身份，實在難分高下。有記載說，當赫魯曉夫在飯桌上洋洋得意地大談他在衛(wèi)國戰(zhàn)爭中的經歷時，中方領導私下嘀咕說：你那時才是一個方面軍的政治部主任，哪能和我們主席指揮萬馬千軍相比？當毛澤東搞大躍進和人民公社時，赫魯曉夫以教師爺?shù)目跉饧右杂柍猓Q之為“不切實際的幻想”和“小資產階級狂熱”，而毛澤東則在游泳池旁穿著睡衣會見這位蘇聯(lián)最高領導人。

　　影響和反思

　　中蘇十年大論戰(zhàn)，談得上是非和勝負嗎？

　　作為中國人，對于抵制和反抗大國沙文主義的一面，對于捍衛(wèi)國家主權和利益的斗爭，無疑抱支持態(tài)度。

　　許多經歷了那個時代的中國人——可能尤其是那些參與了論戰(zhàn)的人——會認為論戰(zhàn)是以中方大獲全勝告終，許多人長期津津樂道于論戰(zhàn)中那些神采飛揚的文字，大義凜然的語氣，恰到好處的經典引證，以及連珠炮式的不容答辯的反詰疑問，但這只是關起門來的自鳴得意。

　　其實，當初爭論的一些重大問題，歷史已經給出了答案，比如世界大戰(zhàn)是否可以避免，東西方之間是否應該通過談判解決爭端，通過裁軍來緩和緊張局勢，是爭取和平共處、和平競賽，還是通過革命或戰(zhàn)爭徹底埋葬資本主義，等等。

　　現(xiàn)在看來，包括蘇聯(lián)在內的歐美共產黨人，由于處于更為開放的環(huán)境和更為先進的科學技術和生產力條件下，他們對于由于科學技術帶來的變化，對于世界發(fā)展的新潮流和新趨勢的把握，要更敏銳和準確一些。在當時，對于社會主義國家需要改革自己的經濟和政治體制，要看得清楚一些。當然，和歷史上的其他情況一樣，當現(xiàn)實主義的、溫和理智的立場碰上恪守教義、激進的立場，而雙方都還承認某種經典教義時，后者在氣勢上往往容易占上風。

　　在論戰(zhàn)的洗禮中成長的一代人，養(yǎng)成了真理在手、“唯我獨革”的心態(tài)，學會以氣勢壓人、諷刺奚落的口氣，在“文革”的派性斗爭上，他們運用這一套大顯身手。

　　對中國人來說，論戰(zhàn)達到了把赫魯曉夫搞臭的目的。后來毛澤東把對外的“反修”變成對內的“反修”，發(fā)動文化大革命，他只是靠把劉少奇稱為“現(xiàn)在正睡在我們身旁的赫魯曉夫”，就輕而易舉地打倒了他。這方面的惡果是形成了一種政治思維定式，對敢于革新，敢于運用新思維的人，只要暗示他可能是“赫魯曉夫式的人物”，只要暗示必須警惕他“在斯大林死后作秘密報告”，就一定能讓他噤聲，使任何變革的意圖化為泡影。

　　崔奇在《我所親歷的中蘇大論戰(zhàn)》中指出，論戰(zhàn)中中方的一些論點貫穿著“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左的指導思想，毛澤東把修正主義這個概念不斷擴展，把許多不是修正主義的東西，甚至是馬克思主義的東西也當成修正主義來批判。他現(xiàn)在“對那場大論戰(zhàn)及其所涉及的意識形態(tài)領域許多問題的認識，與當年的看法和想法有很大的差別，對有些問題的認識甚至是完全相反的”，顯然，論戰(zhàn)對我國，對中蘇關系，對中國與整個外部世界的關系，都沒有好處。

　　鄧小平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回顧和總結中蘇論戰(zhàn)時說：“經過二十多年的實踐，回過頭來看，雙方都講了許多空話……在變化了的條件下，如何認識和發(fā)展馬克思主義，沒有搞清楚�！贝拗炎詈笠徽掠脕硪C鄧小平的這方面論述，說明他同意鄧的結論。而吳冷西在自己的書中，對于鄧小平這方面的觀點沒有提到一個字，相反，他在書的結尾處說，反對蘇共領導的修正主義是十分必要的，中方在論戰(zhàn)中提出的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未曾論及的許多論點，可能還要在世界范圍內爭論一百年。這種態(tài)度和他在1978年思想解放運動中的態(tài)度是一致的：他認為，主張“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反對“兩個凡是”（即“凡是毛主席作出的決策，我們都堅決維護，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們都始終不渝地遵循”）就是“砍旗子”和“丟刀子”，可見當初的思想對他影響之深。也難怪，那是人家一生中最輝煌的時期。

　　延伸閱讀

　　●《十年論戰(zhàn)：1956-1966中蘇關系回憶錄》

　　吳冷西著，中央文獻出版社，1999年5月第一版

　　原載《東方早報》200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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