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驥:謹以一頁鮮為人知的史實祭祀“5.12”一周年
發(fā)布時間:2020-06-17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逝者如斯。身在災區(qū)經(jīng)受“汶川5.12大地震”的恐怖時刻己去一年了。往事歷歷在目,悲痛與感動同樣令人刻骨銘心。作為一生都與龍門山區(qū)水利水電建設有關的人,那一刻壓在心中的最大懸念莫過于關系著成都安危的紫坪鋪水利水電樞紐工程了。因為我的命運同紫坪鋪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包括人鬼情般的偷來的初戀)。該庫壩體緊鄰震中映秀(庫尾就在映秀),最大壩高達156米,總庫容約11.2億立方米,居高臨下,正常蓄水位高于成都市區(qū)約300米,直線距離僅50~60公里,一旦失事,必將洗劫成都平原(包括廣廈林立的成都市)。還好,當很快獲悉壩體安然無恙,僅有局部面板開裂時,心中的石頭才總算落了地。我為我院感到欣慰。不幾日,在屏幕上見到溫家寶總理站在大壩上說“我感到非常高興”,且笑得如此燦爛時,我覺得是對我們?nèi)w設計人員(包括先后辭世的長眠者)的最大褒獎,令我這個七旬老者也不禁傻得唏噓了,思緒也立刻跳回了1958年—隔了50年,不堪回首但又不得不回首的1958年、1959年1960年……有時,我覺得江水就是紫坪鋪的淚水,還有我們這代人的血,蘸著青春的淚與血。
一、 “殺頭。!”與岷江水電“大躍進”
按最初的規(guī)劃,紫坪鋪水電樞紐是岷江上游7級開發(fā)方案中的第6級, 它既是第7級都江堰魚嘴水利樞紐的龍頭水庫, 也是成都市的水源工程, 具有灌溉、防洪、發(fā)電、城市生活及工業(yè)供水、環(huán)境保護、水產(chǎn)養(yǎng)殖和旅游觀光等綜合效益。1958年突然動工興建的壩型為重力溢流拱壩,由蘇聯(lián)專家指導設計,壩后電站裝機容量60~70萬千瓦左右,是成都市最理想的大型電源點。由于都江堰己接近天然引水的極限, 也確需一座大型調(diào)節(jié)水庫,這是李冰當年辦不到的事情, 現(xiàn)由我們這代人來實現(xiàn)乃是責無旁貸的,心中壓根就沒想到舉世無雙的都江古堰會否蛻變?yōu)槿缃?∶1的模型擺設問題,因為那時還沒有文物及環(huán)境保護方面的啟蒙理念,繼后只是有了不破不立,和再后的大破大立。我在1956年曾負責測繪魚嘴電站的大比例尺圖幅,用共青團員的激情擁抱著這條母親河,心中還為之涌起過我的岷江狂想曲和青春交響詩 。
但1958年來到她身邊的時候,身份就完全不同了。我成了“極右”,名列全廳40余名“右派”之首,時年二旬有二。
我們這個 “下放干部工程隊” 是由省水利廳單獨拼湊的, 含“接受監(jiān)督勞動改造”的“一小撮右派分子”及個別“壞分子” 在內(nèi),共約300人。我們走向苦難人生的第一站是德陽羅江縣王家沖,承擔了都江堰延伸到盆東丘陵區(qū)的一條總干渠—官渠堰二期工程中的一小段。每日黎明即起, 入夜方休。
挖土、運土、填方、打夯……勞動強度之大, 令我這個充滿青春活力的人也驟然感到筋骨散架了, 就不知瘦子許傳經(jīng)教授(留美博土)和胖子孫錦教授(九三學社四川主委),以及其他工程師該是如何熬過來的了。我敢說, 絕對是他們頭上的緊箍咒兒迫使他們向生命極限挑戰(zhàn)的相廝相搏之中造就了偉大的麻木和崇高的卑賤之后,才終于挺住了的。否則,他們?nèi)詫㈦y免鐐銬和大墻之苦。這有身邊的兩個案例為證:一是“舞迷工程師”陳功業(yè),人稱“皮克威克先生”,他是河川結(jié)構(gòu)專家;
二是老孫頭孫長茂,人稱老黃牛,他是測繪專家,兩人都屬中間派,只因熬不過此般苦役,昵喃著或呼喚著人道和人權而鎯鐺入獄的,不久即餓死獄中。他倆的“可恥下場”自然生發(fā)了極佳的警世效應,為我們的紫坪鋪第二站奠定了堅實的心理基礎。
我們來到紫坪鋪的時候, 攤子已經(jīng)全面鋪開了。由修建過重慶獅子灘電站的施工單位任主力。掛的牌子叫紫坪鋪水電工程局。工地上當然還是少不了成堆成堆的莊稼人, 因為鋤頭加扁擔與小米加步槍都具有同等重要的政治內(nèi)涵和戰(zhàn)略意義。我們這個工程隊很快就被淹沒在嘈嘈雜雜的人流之中了, 分散住在櫛比鱗次的簡陋工棚中, 初期集中上白班, 不久即轉(zhuǎn)為晝夜三班倒, 繼之則是加班加點, 由12小時增至24小時甚至長達36小時! 我也有些支撐不住了, 身心之疲憊真是難以形容, 甚至覺得我的青春活力也是無濟于事了, 倚著鋤把也可睡得著,就不知上了年紀的掙扎在喧囂、泥濘和污濁之中的許、孫教授等人又在如何保命了。估計還得靠帽子, 并輔以皮克先生和老孫頭的鐵窗警示。
不過,這也怪不得下令苦戰(zhàn)者, 因為層層都在加碼。中央和省委一再命令水電必須放“衛(wèi)星”,尤其是紫坪鋪和魚嘴這兩座電站—瞧瞧人家紅光公社已經(jīng)放出“畝產(chǎn)水稻五萬斤的高產(chǎn)衛(wèi)星了”—毛主席在成都會議期間,不只是專程光臨這個公社的,而是首先巡幸了都江堰,全國水電“大躍進”的號角就是在岷江岸上吹響的,你以為“先行官”這么好當呀?不好當! 所以, 紫坪鋪定于1958年入冬截流的決心乃是不可動搖的。為此, 在兩岸山崖比比皆是的“三面紅旗”之類的巨幅標語中,就增加了一款嶄新的內(nèi)容:
“誰敢防礙隧洞按時過水圍堰按時合龍—殺頭 !!! ”
這款標語令凡有知覺的魂靈莫不瑟瑟發(fā)抖了。但,岷江與高山卻仍舊不肯買賬。導流隧洞在壩前右岸進口段遭遇的山體破粹層竟?jié)u漸把濕漉漉的洞子變成了一座墳墓, 不是巖爆傷人, 就是瓦斯收命。對此,喝了血酒并向黨旗和毛像宣了誓的敢死隊也是完全不頂事了,而安置在進、出口兩個工作面上的白衣?lián)尵汝犚彩切瓮瑪[設了,暫停了,盡管高音喇叭天天都在鼓噪著新民歌運動,叫喊著“水電工人一聲吼, 定叫岷江乖乖讓路走!”
無奈岷江狂暴依然,冷不防就會將岸上作業(yè)者卷入江心,無一生還。那年頭, 恐怕也只剩下大自然才沒有媚骨了。
由于導流隧洞己經(jīng)成了“革命的浪漫主義”不可逾越的巨大障礙,不得己, 指揮部只得改用明渠導流方案。但,這不僅可能繼續(xù)貽誤工期, 而且也將面臨新的風險。咋辦?好辦,僅一夜之間,將“殺頭!!”標語中的隧洞二字涂改成明渠二字就行了, 字數(shù)不多也不少。于是, 導流明渠又頓時成了紫坪鋪生死攸關的熱門話題了,它首先要求被隧洞拉下的工期必須從明渠身上搶回來, 否則就難以確保趕在1959年汛期來臨之前實現(xiàn)上、下游圍堰合龍。但剩下的有效工期卻不到兩個月了,這猶如白日做夢,完全發(fā)了瘋。為了實現(xiàn)這個熱昏的夢, 前線指揮部很快就在沿右岸山腳約兩三公里長的明渠工地上刷出了花樣更多的殺頭標語,驟令格殺勿論的紅色恐怖把紫坪鋪峽谷籠罩得更加嚴實了。興許, 在“三面紅旗”及其淫威之下,也真有可能殺出一個大型水電站來呢。不是嗎,一季畝產(chǎn)水稻n萬斤的升天“衛(wèi)星”不就是個最最美妙的證明么?毛去過的紅光公社不是近在眼前么?至于這個公社已經(jīng)富裕到了何種地步, 肚皮脹大到了何種程度,單就緊鄰工地上下的茅亭公社、龍溪公社和白沙公社的情勢就夠清楚了, 當老虎灶的滾滾濃煙消散之后,農(nóng)民們已在爭相掘食野菜了,而且已經(jīng)迅速回到了太古生食的蠻荒年代,因為他們的鐵鍋都被端著刺刀的基干民兵收繳成堆,拿去“大煉鋼鐵”了。當然, 這一幅幅空前絶后的“躍進”景觀及其與日俱增的遍野餓殍,對于咱們水電工地而言,暫時還是無關的, 因為咱們每月畢竟還有43斤的定量口糧,可以免強撐得住, 惟獨夢中的甜、咸燒白才會叫人醒后感到有些失落和難受而己, 但這還是無關特別緊要的。
緊要的是明渠。為服從此種緊要, 下放干部們的拔白旗, 和“右派”們相互檢舉揭發(fā)的斗獸場也才暫時偃旗息鼓了。你只要在人海之中當心點, 被殺頭的機率還是不大的,除非你真的想去找了個死。至于說到這條導流明渠么,它又是個什么概念呢?為什么當初不選擇露天挖掘明渠的方案而偏偏要去打洞子呢?單從技術角度看, 選擇打洞子是沒錯的,因為明渠線路所經(jīng)之地皆屬松散坡積體, 基礎處理工程量之大乃絕然跟不上“一天等于二十年” 的特殊要求, 而且很不安全。弄不好, 就是一個水埋話人的概念。試想想, 當上游圍堰迫使一江河水從人們頭頂之上流過的時候,那將是一幕什么情景呢?一旦渠堤破裂, 正在深挖大壩基坑的人們又該如何逃命呢! 所以,真正要命的是導流明渠的工程質(zhì)量,而確保質(zhì)量的關鍵則是科學和時間。但,那年頭的科學尚不如權力的小妾,而時間則是按照“跑步進入共產(chǎn)主義”的要求來計算的,根本無暇顧及什么前提條件,而只能在不作任何基礎處理和傍山加固的情況下,就對生死攸關的導流明渠草草開挖并草草進行澆筑了,其預期的依托恐怕也只得依靠“殺頭。!”了。
二、肥田粉與導流明渠
我早就查覺工地上的施工人員誰也不敢公開談論明渠的質(zhì)量問題了。也許, 除了比比皆是的殺字令他們害怕之外, 恐怕我們這數(shù)十名反面教員也是叫他們心生噤悸的。當他們大致摸清了我們這幫人的水深水淺之后, 投來的目光乃是異常復雜的, 但其中隱含的尊敬與同情卻在不時流露著, 尤其對許、孫等老專家。我可自信而驕傲地講, 論水平和實力, 叫我們這個“一小撮”拿下這座大型電站的勘測、設計、施工直至運行管理也是綽綽有余的。我敢說, 由毛的 “一邊倒” 而被捧上了天的蘇聯(lián)專家能夠比得上許傳經(jīng)和孫錦的人并不多, 有的甚至連獄中的皮克先生和老孫頭也不如。至于我們中的青年技術人員呢, 仍可斷言,非一般的在崗人員夠格望其項背的。我們都是專家型的好苗子,這有繼后的事實為證,盡管我們此時只有仰天悲歌的份兒, 無從憂及報國之事,但,我們深知并憂慮, 基礎未經(jīng)嚴格處理的明渠遲早要出大事情,但誰敢吭一聲呢? 舉目皆是殺!殺!!殺。!
私下, 每當一個個平庸不堪的施工員向許、孫等人請教時, 胖子孫錦總會免開尊口, 面無表情;
而瘦子則仍然不失學者風度, 應付幾句, 但不深談, 若被追問, 則會譏笑“美帝的科學同政治一般腐朽”, 遠遠不及“蘇聯(lián)老大哥”。這胖瘦二人始終都是把他們的掏耙握得緊緊的, 還做了記號, 因為用得順了手, 就像曾經(jīng)用慣了的繪圖儀一樣, 惟恐被人抓錯。勿容置疑,他們真正是用了心思在改造的,盡管胖子還是時不時地滾下土坡, 瘦子還是時不時地摔成手腳朝天,平心而論,瘦子始終都要比胖子幸運些, 他僅僅手腳朝天而已, 不會繼續(xù)往下滾的,因為他在抗拒萬有引力方面的天賦條件著實要比胖子強得多。而他倆最終的命運差別也是如此。例如,時間到了1979年春節(jié)前夕,中央著意要讓“右派”過上一個史無前例的愉快的春節(jié)時,宣布“改正通知”的專案人員真是不辭辛勞地下了很大很大的功夫,才終于趕在大年三十找到了埋葬孫錦教授冤魂的那片荒塚,十分慎重地向他宣讀了不留絲毫尾巴的徹底“改正”通知(因為他從未“鳴放” 過一句話);
而許傳經(jīng)教授的運氣就好多了,他是活著聽見“改正”通知的,當即嚎啕難禁,倒在床上打滾,類似范進中舉,不久就癱了,又不久,死了,死得十分平靜,異常平靜。死后,從他枕頭底下發(fā)現(xiàn)了兩件遺物,一件是普林斯頓大學的博士照;
一件是裝在一個大信封內(nèi)的三峽工程項目建議書。關于我和我的難友們的這類故事,我在即將脫稿的長篇紀實文學《佝僂的背影》中,作了翔實記述,現(xiàn)不贊。咱們還說明渠。
經(jīng)晝夜熬戰(zhàn),明渠的丕胎形象終于還是出現(xiàn)了。由于明渠的有效工期不到兩個月, 停工待料的事情乃是絕對不容發(fā)生的。為了不致身首分家, 在“殺頭。!”的無聲鞭策下, 后勤供應部門真是拚上了吃奶的力氣在大干特干著。無奈當年正值各類大型工程 “遍地開花” , 而明渠、圍堰的水泥和鋼材用量既是如此之大, 而且又是如此之急,這可逼得供應部門團團打轉(zhuǎn)了,咋辦?好辦!偷!附加一個蒙, 再加一個騙。反正是為社會主義偷蒙騙,沒啥,說不光榮也光榮。因此,他們除了常常到重慶朝天門碼頭和成都火車站渾水摸魚之外, 各類大大小小的汽車站也都成了他們的用武之地。
他們果然成功了。一輛輛捷克造的司哥達和派脫拉都滿載而歸了, 威風凜凜地,源源不斷地, 在山峽中噴著股股濃煙, 凱旋般地轟鳴著。于是, 明渠的澆筑形象也在三班倒的人海戰(zhàn)術中迅速出現(xiàn)了, 圍堰截流也準備就緒了。時間確實未過兩個月。奇績!真是史無前例的大奇績?磥, 一顆從未有過的水電 “衛(wèi)星” 就要在龍門山區(qū)升天了。
在升天之前, 各路記者都紛至沓來了。中國雜技團來了。中央歌劇院來了。省川劇團之類就來得更勤了。郭蘭英演的小芹, 王昆演的喜兒都在白沙河的卵石灘上贏得了萬眾喝采。紫坪鋪已臨近盛大節(jié)日了。很顕然,它的意義已遠遠超出工程本身及其未來的運行效益了。為之煞費苦心的《不盡長江滾滾來》攝制組己將“與天斗”的場景拍得差不多了。
但是,恰在歌舞升平日,(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卻是專家頭痛時。工程局的總工和副總們己陪同幾位蘇聯(lián)專家來明渠視察好幾次了, 但專家們每次都是眉頭緊鎖, 拒不簽字驗收。因此, 局黨委每次報經(jīng)四川省委批準的圍堰合龍,和明渠過水日期及其盛大儀式等等,總是改了又改, 拖了又拖。但這卻樂得缺乏油水的人們多享了一些口福。每當高音喇叭發(fā)布這種喜慶通知時, 人們都會免費獲得一小碗咸燒白或粉蒸肉什么的(對“右派”和其它各類分子也都是一視同仁的), 這不錯,頗有幾分普天同慶、大赦天下的意味在。過去從不吃肥肉的大胖子孫錦教授也是嚼得津津有味的。瘦子許教授則會抓住這樣的寬松機會,偷偷溜到特菜窗口去排隊買點鹵肉或鹵鴨什么的。因咱工程隊的頭頭有個口頭命令:為了體現(xiàn)與工人師付同吃同住同勞動,全體“下放干部”尤其是“右派”,一律不準去站特菜窗口。關于這一點,咱們洋博士的違規(guī)次數(shù)最多,自然挨罵的次數(shù)也最多,但他的反應卻是異常麻木,只顧大口吞食碗中的“特菜”就是了。罵就罵吧,只要不奪過手上的大瓷碗就行了。顯然,這位民權主義者當下最最注重的還是如何保住自已的肚子,暫且不計斯文了。而胖子孫錦在肚子問題上就要比瘦子幸運些,他的皮下脂肪幫了他不少忙,從未像瘦子那么因口饞而挨罵。
關于明渠貭量的癥結(jié)和隱患,莫說瘦子和胖子心知肚明,像我這樣尚無多少施工經(jīng)驗的技術人員也是一清二楚的。而中方總工程師和蘇聯(lián)專家對工程質(zhì)量的種種質(zhì)疑雖然還是僅僅憑籍明渠表面上的蜂窩眼兒得出來的, 但卻也是切中了要害。如果, 他們敢于找到我們這些賤民問個究竟并敢于相信的話, 或許就敢冒死抗旨,堅持重新澆筑了。倘如此, 繼后的悲劇也就不會發(fā)生了。因為, 我們這些賤民恰恰是這齣歷史小品的直接見證人和被動參與者。
記得是在連續(xù)苦戰(zhàn)了16小時的某日深夜, 1959年早春的入山風括得像刀子。咱們這個工程隊的主要任務是排成長蛇陣傳遞大卵石, 直接填充明渠邊墻, 以節(jié)省水泥用量并加快工程進度。但, 這得必須按規(guī)范操作, 在石頭之間必須留足間距, 且必須使用高標號水泥澆筑, 否則將成豆腐渣, 即使配筋量夠格也是于事無補的。然而, 這在極度熱昏的日日夜夜里乃是絕對辦不到的,而尤其叫人驚訝的還是水泥不時發(fā)出來的陣陣異味, 不僅嗆鼻,而且毫無水泥氣味。這種情況已是斷續(xù)發(fā)生過好幾次了,令人好生奇怪,莫非這種異味僅僅是躍進貨派生的么?我有些發(fā)懵,心情也十分矛盾,但最后還是不由自主地悄悄提醒了施工員, 叫他們認真做做塌落度, 最好做勤點 。他們立即采納了我的建議,但做出來的結(jié)果卻很蹊蹺, 灰漿強度之差簡直無從解釋, 有時幾乎像一灘陰溝泥,沒有絲毫粘滯度。但轉(zhuǎn)念一想,反正是躍進貨嘛, 難免如此。而誰敢提出異議呢?誰敢不用呢?頭上明明有“殺頭!!!”
就這樣,我們?nèi)栽诤怪锌鄵沃? 眼皮沉沉的, 動作笨笨的, 但我還是在盡量照顧胖子孫錦, 不讓石頭砸粹了他的腳。我敢肯定他早就發(fā)現(xiàn)水泥有問題了, 而且對癥結(jié)所在的判斷也會比我準確得多, 但他就是只顧恪守他的“17字箴言”(只有百分之百的不說話才是最大的安全), 顏容呆滯得像個傻瓜。經(jīng)我多次悄悄詢問之后, 他才終于開了尊口,而且只對著我的耳朵悄悄講了一句話:“你叫施工員到庫房查查包裝袋子吧……”,然后王顧左右,仍然呆滯得像個傻瓜。
我似茅塞頓開, 悄悄敦促施工員趕緊去查查。啊, 我的媽呀,我的天呀!不查則已, 一查就查出了一個歷史性的大笑話。這笑話, 蘊含著毛式“大躍進”的全部初衷與結(jié)果,也是立下戰(zhàn)功的采購人員為社會主義而放手進行偷蒙拐騙創(chuàng)下的一大奇績—他們在全省汽車站和火車站偷回了不少肥田粉,不僅數(shù)量甚多,而且用量也是不小了!
面對一樣的包裝和一樣的大小, 該怪誰呢?又該咋辦呢?看來,唯一的補救辦法就只有徹底清除還未用掉的, 而對混雜用了的就只好徹底隱瞞了。工區(qū)頭兒們都在祈求岷江開恩。倘獲此恩, 這將是一個永遠的秘密和永遠的奇績。
如此說來, 中外專家一再拒絕簽字乃決非杞人憂天了, 換言之,高貴者也并非盡都愚蠢呢。但是,他們最終還是向強權屈服了。
在 “殺頭!!!” 之下的中國大地上, 科學確實不如圣上的“女秘書”,尤為可悲者,咱中國斷無可能出現(xiàn)一個中國的布魯諾,就連有個十分杰出的留美物理學家也是看著天王的臉色鼓吹起了太陽的潛能可叫地上的稻谷畝產(chǎn)十多萬斤呢。所以, 岷江峽谷中的水電專家們最終還是同意簽字了—代表簽字的總工程師是羅亦農(nóng)的遺孤羅西北總工程師—于是,滔滔江水, 古人俗稱孽龍的岷江之水,還是踩在科學的脊骨上面走過去了, 在喧天的鑼鼓和爆竹聲中走過去了, 也是在甜、咸燒白和粉蒸肉的誘人香味之中走過去的。這次吃的是雙份。
于是,當上、下圍堰在不惜傷亡的熬戰(zhàn)之中終于截流之后, 明渠就正式導流了。一顆奪目的水電躍進“衛(wèi)星”終于可望升天了, 也可與幸福亭那邊的紅光公社的“高產(chǎn)衛(wèi)星”交相輝映了,超過“十個指頭”了。一時間,各家報紙在傾盡了中華辭庫中的全部形容詞之后仍嫌不夠, 只好不厭其煩地進行著頌辭、媚辭和艷辭的反復堆砌了,管它同義不同義,管它重復不重復—宛若俗不可耐的大紅配大綠。紫坪鋪大河灣委實樂得忘乎所以了。
三、權勢永遠有理
1959年初汎剛剛到來時,我是在紫坪鋪上游5公里處的茅亭采砂隊“改造”。某日上午,司機捎來了一個驚人噩耗:明渠出事了!我的第一反映是首先想到了笨手笨腳的孫錦老師,和其他難友們,立即和另一難友不顧一切地跳上了不準載人的翻斗貨車, 很快趕到了“殺頭!!!” 處 。
啊,眼前的景象仿佛是對天王的意志、威嚴和他的浪漫主義作出了最好的回答—沿山渠體大都分崩離析了, 很像戰(zhàn)敗后的堆堆尸體,在江山之間顕得渺小而可憐,但岷江仍未罷休,瘋了似的洪濤根本不留一點情面, 還在繼續(xù)打擊著、搗毀著一堆堆戰(zhàn)敗者的尸骨—在山峽中不斷地宣告著“大躍進”的徹底失敗, 口吻嚴厲而無情,同時還給嗜好“殺頭!!!”者以輕蔑的告誡:你用鐵血和皇帝的新衣也是奈我不得的!老子的名字叫岷江!老子是孽龍!咋了?你敢咋了?!……末了,岷江才以勝利者的高傲,向南狂嘯而去, 頭也不回。
此番景象對毛在廬山會議上剛剛發(fā)出的“反右傾、鼓干勁”的號召,也是作出了最好的詮釋,盡管高音喇叭仍在山頭上叫嚷著最偉大的空話、大話和假話,臉皮厚得驚人。
我最擔心的孫錦等人之所以沒有被江濤卷走乃純屬偶然,亦屬蒼天有情。早已發(fā)怒的岷江是選擇在清晨交接班時,才對這個豆腐碴工程進行懲罰的。當時留在大壩基坑中的人不算多,大多是憨厚可敬的班組長, 他們替上白班的人們理順現(xiàn)場后,還在向接班者作些常規(guī)交代,故沒有一個“右派”在場,該算孫錦等人福大命大了,而福淺命簿的就死了,究竟死了多少呢?當肥田粉摻得最多的渠段首先變成豆腐碴時,當霍從天降的洪水注滿大壩基坑時,咆哮的岷江究竟收了多少條人命乃是至今尚未公布過的“絕密資料”, 成了“殺頭!!!” 處的一樁永遠的秘密。因為誰也不必對生命承擔責任—“要奮斗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總是難免的。”—毛主席早就如此教導過,何況那時節(jié)“只算政治帳”,還有“指頭論”作填補。于是,四川省委據(jù)之遲遲下發(fā)的有關紫坪鋪的紅頭文件就顯得十分精彩了, 我還可背出其中核心部份的大意來:
在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的偉大征程中, 在改造客觀世界的艱巨斗爭中, 挫折總是難免的, 發(fā)生一點事故是正常的, 向河水交一點學費也是值得的。我們可從中汲取教訓, 學會許多東西, 把事情辦得更好。從這個意義上講, 成績?nèi)匀皇侵饕? 是九個指頭和一個指頭的問題, 形勢仍然大好, 形勢將會愈來愈好。紫坪鋪雖然暫時下了馬, 但魚嘴電站正熱火朝天, 我們可集中力量打殲滅戰(zhàn)。所以, 我們應當滿懷信心, 繼續(xù)高舉三面紅旗!奔往共產(chǎn)主義!——即是說,“天堂路”仍然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但必須不顧遍野哀鴻,踏著白骨,繼續(xù)前進。
對此類奇文勿須多加評點, 反正從背面看看就行了。關鍵問題是魚嘴這張牌究竟還是不是一張牌。在失去紫坪鋪大型水庫樞紐的有效調(diào)節(jié)后, 魚嘴僅僅依靠其自身0.13億立方米的調(diào)節(jié)庫容是不可能對年均155億立方米天然來水量進行任何調(diào)節(jié)的,其攔河土壩將很快退化為一條土梗子, 其裝機容量僅有7.65萬千瓦的河床式電站也將退化為徑流式電站。而最為要命的還是每年汛期攜來的2500萬噸以上的砂卵石將無法處理。這是岷江向人類亮出的一張紅牌:魚嘴電站單獨建成之時, 即為報廢之日, 且含有洗劫“天府之國”首府成都市的巨大隱患在。于是,一個巨大的悖論立即出現(xiàn)了:
魚嘴電站絕對不可單獨建, 這是科學的命令;
魚嘴電站必須繼續(xù)單獨建, 這是政治的命令。
在科學與政治的兩相對峙中, 科學絕對是政治的奴仆和小妾。上峰命令魚嘴電站不僅必須繼續(xù)單獨建, 而且“今年國慶一定要發(fā)電”,并在右岸溢洪道的9個閘礅上寫下了這不多不少的9個大字(但沒落下年月日)。于是乎,魚嘴電站在李冰父子跟前就變得更加騎虎難下了。按有效工期計算, 從1958年3月21日上午10時許,毛澤東來此吹響“水電先行官”的“大躍進”號角之后, 以只爭朝夕的進場速度分析, 正式開工日期是在同年4月5日前后, 俟至1959年10月1日零點零分零秒為止(即“今年國慶一定要發(fā)電”時為止), 也不過只有540天, 僅僅一年有半而己。若妄想在如此窘迫的工期里主要依靠鋤頭加扁擔的“人民戰(zhàn)爭”建成一座現(xiàn)代化的大型水利樞紐工程, 興許工業(yè)高度發(fā)達的國家也是不敢奢望的, 除非是瘋子。
然而, 好在熱昏的中國的確盛產(chǎn)瘋子。你切莫小看這個事實:在熱昏與血腥之中, 咱中國人的智商在某些方面也確乎達到了空前絕后的高度。不多時,關于如何滿足9個大字的辦法終于有了,其靈感的來源是:既然你紅光公社的“高產(chǎn)衛(wèi)星”可以吹得神乎其乎, 那么, 咱魚嘴為何不可學學它的成功經(jīng)驗呢?誠然, 工業(yè)和農(nóng)業(yè)還是有些區(qū)別的,但有一點卻是完全相同的:
只要把鏡頭選好, 只要保密保好,只要通氣通好,只要專政專好,就成了。誰敢懷疑誰倒楣。這是恐怖政治的有效法則。紅光公社的“高產(chǎn)衛(wèi)星”為什么會升天呢?靠的就是它!而如今更加有利了, 彭大將軍倒臺的例子既像刀子又像劍,可任意指向一切懷疑派和觀潮派了。
接著,魚嘴電站也真是這樣干了,而且“成功”了。在用重兵抓捕了一個“破壞”了水輪機的臨時轉(zhuǎn)動,未能使鏡頭前的一串燈泡臨時亮亮的“現(xiàn)行反革命”之后—即抓捕了工程設計負責人周新民并把他在大墻里“改造”成了一具“直立的木乃伊”之后—這座土壩真是冒出水面了……
但是,當鄧小平和彭真在成都金牛國賓館聽了羅亦農(nóng)之子羅西北總工程師等人的如實匯報之后,卻當即作出了一個悖逆圣旨的的驚天決定:必須搶在1959年洪水到來之前挖掉這座“彈簧壩”,如果時間來不及,可考慮用飛機低空投彈炸毀……
鄧小平和彭真救了成都,他們?yōu)獒航⒘艘淮蠊。彭真還忍不住冒出了一句大實話:“這幾年主席的錯誤可用車皮裝”—此語在“文革”中也成了他的一條主要罪狀。凡此種種,筆者仍在《佝僂》中作了翔實記述,在此不贅。
從此,始自都江古堰吹響的號角,在四川“遍地開花”的14座大型水利水電工程都陸續(xù)下馬了,除了留在水中的殘骸之外,沒有開出一朵花。但是,這仍然只是“向河水交了一點學費”而已,而且“也是值得的”。
“指頭論”的威力無窮,左說右說都有理,因為權力可以確!肮狻、正”—這是令人佩服的,因為不敢不佩服。
如今回眸一看,最為叫人同情的還是《不盡長江滾滾來》攝制組。盡管他們付出了如此之多的心血,但繼后不斷到來的人禍災難,諸如“歷無饑饉”的川西大壩子在“三年連續(xù)特大自然災害”中竟也活活餓死了36萬人等等,卻是未曾為該片提供任何一瞬的面世機會的。不過,若新影廠能把這份拷貝好好保存下來, 俟至中國到了能夠徹底清算 “左” 害的那一天, 我估計未來的歷史學家還是會對你們感激不盡的。更何況紫坪鋪大型水利水電樞紐也終于在新世紀之初的2006年真正建成了,被江水嘲弄了半個世紀的遺骸也被水庫淹沒了,但,歷史卻是淹沒不了的!棒~嘴電站”的殘骸還在,有左岸的發(fā)電廠房,和右岸的溢洪道閘墩,盡管“今年國慶一定要發(fā)電”被半個世紀的風雨弄得糢糊了,但它們的史料價值卻是鮮活的,鑒此,是否可比照北川的地震博物館,讓它成為一個人禍景點呢?我以為我的這個建議是值得研究的。(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因為,紫坪鋪—魚嘴,正是1949年后,中國命運的縮影。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詩圣杜甫登臨玉壘雄關詠贊岷江一落平原的磅礴景觀時,更是有感于“玉壘浮云變古今”。這個變字應當給我們一個嶄新的啟迪。如果沒有1978年“三中全會”將“以階級斗爭為綱”變?yōu)椤耙越?jīng)濟建設為中心”,就斷然不會有列為國家重點工程的紫坪鋪大型水利樞紐的成功建成。我是親歷者。我有幸在最后剩下的在崗時間里,如人生絕唱般地補唱了我的青春狂想曲。所以,當獲知緊鄰震中的紫坪鋪大壩在8.0級大地震中竟也安然無恙的那一刻,我是含著熱淚迸發(fā)了我的心聲:
祖國,我們這一代人對得起您!盡管我們受盡了人間最大的磨難,盡管我難以遺忘我從死人堆中爬出來的恐怖記憶……但是,我對得起您,祖國,眼睜睜地看著暴君從我們身上踏過去的祖國,我始終深情地依戀著的祖國啊,我們對得起您!我也對得起您!——不倒的紫坪鋪可以作證,在震中被“500枚原子彈”搖動而不倒的紫坪鋪可以作證!
四、假如沒有紫坪鋪水庫
對這個命題應當先說假如的假如。假如當初真是在“殺頭!。 奔胺侍锓鄣鹊若[劇之中,硬是按重力溢流拱壩壩型把紫坪鋪大壩免強建成了,姑且不論其質(zhì)量如何(先假定合格吧),但由于這種剛性壩體的抗震適應性甚差,按理論推測并類比若干實際例證,乃是很難也不可能扛住8.0級大地震的—對此,學河川結(jié)構(gòu)專業(yè)的胡景濤自然很清楚、學地質(zhì)專業(yè)的溫家寶也明白—何況當初的瞎胡鬧乃根本無質(zhì)量可言,假如僅僅為了證明“十個指頭”或“九個指頭”而免強建成了,且免強維持到了2008年的“5.12”的話,可斷言必垮無疑,亦即成都及成都平原必遭洗劫無疑。從這一點講,肥田粉反倒成了好事,提前50年就免去了這樁天大的隱患。
然而,假如沒有如今的紫坪鋪水庫呢?對此,你只要看看涪江上游右岸支流通口河上的唐家山堰塞湖就明白個中厲害了,而唐家山的3億立方米險情水體還只是威脅到涪江下游人口中的150~200萬人的生命安全。
而事關整個川西大壩子的岷江上游又是如何呢?當然比唐家山更危險,何況已形成兩三處堰塞湖了,由于上游集水面積也是較之大得多,其水文情勢也必將成倍猛烈,如果沒有不倒的紫坪鋪騰空了約7億立方米的有效庫容,天下注視并驚憂的焦點就不是唐家山了,而是岷江上游這頭足可吞噬一兩千萬人的洪水猛獸了!
沒料到,我們受傷的紫坪鋪水庫不僅沒有威脅成都,還反倒成了“成都的保護神”(有的教授專家如是說)。它不僅消化了上游堰塞湖涌來的險情水量,甚至還成了一條搶救震中生命的主要通道,僅死庫容的回水里程就變成了一條希望之路,來往穿梭的沖鋒舟定格了一頁史詩畫面,令人噙淚動容,久久難忘。記得在論證該庫的多種功能及綜合效益,以及派生的附加效益時,作為規(guī)劃處處長的我,是斷然沒有想到在國難大災之中,此庫還會發(fā)生此項無比悲壯的拯救生命的特殊效應。而多災多難的紫坪鋪水庫驟然生發(fā)的這項崇高功能也使我的靈魂不禁隨之升華,心中不禁唱起了一支歌—獻給改革開放的歌,而個人的命運也是同她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的—盡管當下的大不公令我心生憂憤,對跛足改革十分不滿。
試想想,在“殺頭!!”中會有這座水庫嗎?會有這座已令中外水利水電專家學者不斷稱奇的水庫嗎?即使有了,倘若沒有各專業(yè)人員在足夠?qū)捤傻木秤鲋校@得了充分發(fā)揮聰明才智的前提條件,這座水庫大壩還可能扛住500枚原子彈的能量威脅嗎?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我的命運可以作證,扛住了500枚原子彈能量威脅的紫坪鋪大壩就是一支高亢而悲壯的歌:沒有改革開發(fā),中國就只有沉淪在“殺頭!。 钡慕^境之中。換言之,正是有了尊重知識和人才的寬松環(huán)境,我們才有可能深入剖析并掌握紫坪鋪壩段樞紐地帶的復雜情況。這個區(qū)間歷來被中外專家稱作“地質(zhì)構(gòu)造博物館”,加之上游還有迭溪大地震造成的兩個大、小海子,它發(fā)生在1932年某日深夜,至今猶存,始終淹埋著睡夢中的汶川古城。這是一個極端重要的參照案例和警示因素。所以,對于壩型的選擇就自然而然地托出了一個客觀規(guī)定性:必須排出“剛性”壩型,定格為“柔性”壩體,以利最大限度地適應強震震波導致的構(gòu)造變形。經(jīng)多次水工摸型試驗,確定的當?shù)夭牧蠅慰煽?.0級左右,但卻萬萬沒有預料到,“5.12”的震中就在庫尾,距大壩的直距僅有19公里!——這是令人背脊發(fā)涼的,可算萬幸,但不是僥幸。
紫坪鋪重力面板堆石壩的抗震成功自然是對設計水平和施工質(zhì)量的肯定。但是,冷靜下來之后,我覺得還是應該多聽聽各種不同的聲音,尤其是質(zhì)疑和反對的聲音。我認真拜讀了各方專家的意見,大致有如下兩點:
1、由于紫坪鋪水庫靠近南北方向分布的地震帶中部區(qū)域,域內(nèi)形成了一個以都江堰、小金、松潘、棉竹等地的中強地震圍空區(qū),壩區(qū)內(nèi)屬于現(xiàn)今斷裂活動的閉鎖段,是應變能量積累的高應力區(qū)域,具有未來發(fā)生大地震的中長趨勢背景,而水庫試運行期間的水位變幅頻繁且大,可達40米,其卸載及加載的重力變化,以及庫水沿斷層滲漏潤滑,很可能就是觸發(fā)“5.12”的誘因。另一種意見則與之相反:再大的水庫也不能直接導致一個8級特大地震的形成。
2、由于紫坪鋪水庫樞紐的出現(xiàn),都江堰的文物價值已喪失殆盡,成了擺設。
我覺得這樣的學術爭論很有價值,在“殺頭。!”年代是不可想象的。無論紫坪鋪水庫是否造成了這些負面效應,都應當跳出自身的專業(yè)局限,客觀而冷靜地思考這類敏感問題。對第一條論爭我真是不知誰的看法對路,覺得很玄,雙方都難以確切證明,但是,對于一窩蜂的水電開發(fā),我曾發(fā)表《論四川西部三州水電開發(fā)期望值及約束條件》加以反對過,只不過在闡述的“約束條件”中,還未曾想到會否觸發(fā)大地震的問題。至于后果有無如此嚴重,我以為都不可任其掠奪性地乃至破壞性的開發(fā)了—必須捆住官商勾結(jié)的手腳!
第二條我無話可講,因基本屬實。如果紫坪鋪水庫今后不能確實支撐“天府之國”的區(qū)域性經(jīng)濟的持續(xù)發(fā)展,那就犯下破壞人類瑰寶—舉世無雙的都江堰的罪過了,包括我,盡管我只是遵命參加了技術性工作。
但是,無論怎么講,紫坪鋪大壩的不倒實屬萬幸,值得慶幸。而不倒的紫坪鋪大壩正是建立在一代代人的心血和心智之上的,所以,聽見到溫家寶總理站在大壩上說“我感到非常高興”時,我覺得我比已經(jīng)死去的同事們和難友們幸運多了?v然命運不濟,但最終還是在黃昏時分唱響了青春狂想曲,且可以之作為“5.12” 的周年祭:
龍門山,被震撼,被搖動,被推倒,被撕裂,被活剮的龍門山,您的苦難,您的血淚,正是您新一輪輝煌的再造,憑著您不變的堅強—我堅信。
“5.12”那天我曾跪祭您,因為我用了我苦難的一生在愛您。此刻,我用一頁鮮為人知的人禍史實祭祀您,是我希望不再有人用狂妄和無知來傷害您。而且,我覺得惟有揭露并清算了罪孽,才會有新的開始。
我感覺民主中國的曙光已經(jīng)升起了,就在“5.12” 那天升起在龍門山,幾百萬志愿者推動著的無緣無故的大愛就是她的一片祥云,那深情,那波瀾壯闊的公民意識的空前覺醒,巳宣告了公民社會的即將來臨。
我希望我能等到這個好日子:站在紫坪鋪大壩上,背對“殺頭。!”,面向前方,縱情地擁抱我一生響往的民主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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