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里仁為美

　　喜歡讀古書的人都知道這么一句話，叫做“詩無達詁”。意思是說，對于古代詩文的理解、解釋并不要求統(tǒng)一或達成共識，也沒有標準答案。古人著文作詩，常常是自家心性、胸懷、感悟的闡發(fā)，善用典故，多有隱喻。讀者則見仁見智，怎樣理解全在個人的學識與悟性。讀《論語》也是如此。

　　前文（《楔子》）已經(jīng)介紹了，《論語》是孔子去世后，學生們匯集聽課筆記而成的。千百年來奉為經(jīng)典。其實，這部經(jīng)典的神圣性大可懷疑。中國歷史上最有個性的思想家當屬明朝李贄，他就敢批評圣人，說孔子是個教書的，不是什么天生圣人。自漢代以來，《論語》就是儒家經(jīng)典，書中記載的孔子言行就是金科玉律，絕對真理。上至帝王，下至讀書人和普通民眾，對《論語》只有絕對信奉，頂禮膜拜，容不得一絲懷疑。李老先生卻不管這一套，竟然批評《論語》是孔子的糊涂學生們胡亂記下的東東，是不是孔子所言，大可懷疑。他的原話是：“迂闊門徒，懵懂弟子，記憶師說，有頭無尾，得前遺后，隨其所見，筆之于書”。

　　要知道，李贄是明朝晚期人。明朝是君主專制政治強化的時代，批評圣人，質(zhì)疑孔子和《論語》的神圣性，可是殺頭的罪過。就好比在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膽敢說老人家是人而不是神，老人家說的話也有不對的地方——說這種話的結(jié)果是立即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簡稱“現(xiàn)反”——這可是老話兒了，咱們老知青都懂），只有死路一條。李老先生后來就是以思想“反動”被捕入獄，自刎而死的。

　　愚對李贄之論深以為然。不過，《論語》畢竟是了解孔子思想的唯一文本，其他儒家經(jīng)典，如《易傳》、《禮記》等，其文字的表述也都標以“子曰”，即“先生說”。這里的“先生”當然是指孔子。但這些經(jīng)典經(jīng)過專家們研究辨析，認為是孔子后學的作品，因而不大可信�？傊�，我的意思是說，《論語》流傳了兩千多年，雖然說不上神圣，但到底是孔儒之學的重要文本，其中蘊含著的理念和智慧，經(jīng)由一代代讀書人的承載傳播，已經(jīng)融入了中華文化，甚至融入了民風習俗，融入了百姓的尋常生活。據(jù)此，愚擬從尋常生活的理念層面解讀《論語》，方法是隨手翻揀，有所感懷，即連綴成文。如今即翻揀一則：

　　子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

　　楊伯峻譯文：“住的地方，要有仁德這才好。選擇住處，沒有仁德，怎么能是聰明呢？”

　　在孔子的學說中，倫理道德是極為重要的內(nèi)容。仁字早就有，把仁作為道德的條目也不是孔子發(fā)明的。不過，孔子對仁的道德內(nèi)涵做了擴充和再造，奉為最高的道德規(guī)范。所以孔子輕易不以仁德許人。

　　“里仁為美”是說孔子意識到了環(huán)境對于人們道德修身的影響，居住要與仁人為鄰，自己的德行才會向著積極美好的方面發(fā)展。正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孟母三遷”的故事也是在這樣的意義上流傳下來的。

　　孔子在這里講的是環(huán)境對人的影響。這個道理看似簡單，其實是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社會生活哲理�，F(xiàn)代社會學研究的一個基本理論預設就是“人的行為受到社會環(huán)境和社會事實的塑造”。法國著名社會學家埃米爾•涂爾干就提出了這樣的觀點�？鬃拥臅r代當然沒有什么社會學，但是他講的道理卻是與現(xiàn)代學科的基本理論相通的。讀書讀到這里，不由得對夫子肅然起敬，中國的先民真的是很聰明耶。

　　時隔兩千多年，“里仁為美”所蘊含的道理在今天的生活中也是適用的。

　　其一，現(xiàn)在房地產(chǎn)業(yè)有句經(jīng)驗之談，叫做“買房就是買環(huán)境”。說的是除了價格、朝向、樓層之外，居住小區(qū)和周邊環(huán)境也是人們購房時必須考慮的條件之一。環(huán)境清雅，居民和善有教養(yǎng)，居住者安心、安全。這樣的樓盤即使價格偏高，也會暢銷。如果環(huán)境擁塞，居民驃悍，居住者危機四伏，即便價格便宜，恐怕也會令人望而卻步的。好像外國也是這樣。據(jù)說在美國，鄰近黑人居住區(qū)的房產(chǎn)價格就便宜。美國人并不懂得“里仁為美”，這個道理孔子早就替他們說了。

　　其二，將“環(huán)境對人的影響”這個道理稍稍引申，在家庭生活中，家庭環(huán)境對孩子成長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試想，如果父母一天到晚渾渾噩噩，整天的喝酒打麻將，孩子讀書學習能好嗎？反之，大人勤勞勇敢，奉公守法，小孩兒受到感染，也會自小勤懇努力。這種現(xiàn)象不能說百分之百，但八九不離十。從這個意義上說——不是從“出身論”上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里仁為美”，愚以此而愈敬夫子歟！

　　（2007-12-7）

　　原發(fā)《知青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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