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惠柱:莎士比亞是我們的同時代人
發(fā)布時間:2020-06-11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第十屆中國上海國際藝術(shù)節(jié)上,剛演過田沁鑫版的中國《李爾王》,又迎來了林兆華、濮存昕合作的《哈姆雷特》,而這只是北京剛剛同時演出的三臺《哈》劇中的一臺;
不久前我在第20屆開羅國際實驗戲劇節(jié)當評委,也看了好幾個莎士比亞的戲。國際戲劇節(jié)好像總是少不了莎士比亞。我手里這本書是波蘭學(xué)者楊·考特的莎士比亞評論集,當今世界上最有影響的導(dǎo)演彼得·布魯克,六十年代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的藝術(shù)總監(jiān),就是受了它的影響,導(dǎo)出了他的成名作。這本書叫什么呢?《莎士比亞——我們的同時代人》,汗牛充棟的莎劇研究著作中最好的一個標題。莎士比亞對今天的中國有什么意義呢?近年來因為《百家講壇》,我們從中國的古典里找到了很多很有價值的經(jīng)驗教訓(xùn);
莎士比亞的著作也可以這樣來看,莎劇是人類社會的百科全書,西方人甚至認為是世俗的圣經(jīng)。有趣的是,中國的四書五經(jīng)本來就是世俗的,教導(dǎo)我們?nèi)绾巫龅缴鐣椭C,但《三國》等作品卻常常告訴我們?nèi)绾喂葱亩方恰_@就是辯證法吧,和諧和勾心斗角綜合成了中國的文化。而莎劇兩面都有。如果我們?nèi)笺@到《三國》、《水滸》勾心斗角的權(quán)術(shù)里去,對中國人現(xiàn)代精神的構(gòu)建未必是一件好事;
最好還有另外一種思想營養(yǎng)的平衡,莎士比亞在很大程度上就可以起到這種作用。莎士比亞也寫了很多宮廷斗法的故事,但他又很有現(xiàn)代性,這一點他和同時代的湯顯祖也很不一樣!赌档ねぁ肥侵袊糯詈玫膭”,是博物館里非常精美的藝術(shù)品,但能不能想象《牡丹亭》的故事發(fā)生在現(xiàn)在,演員穿連衣裙、夾克衫上場?觀眾恐怕要笑死了。杜麗娘的故事只可能發(fā)生在古代,不能用現(xiàn)代性來要求它。但是莎士比亞的戲劇大都可以穿現(xiàn)代服裝演,在英美甚至連臺詞都不改,觀眾決不會不笑場,覺得就像發(fā)生在今天一樣。
我們來看《哈姆雷特》,最有名的中譯叫《王子復(fù)仇記》,這個翻譯有問題。這個戲是莎劇中最長的,不刪要演五個小時,但如果僅僅是復(fù)仇的話,根本不用那么長。哈姆雷特在外國留學(xué),家里出事趕回來,看到父親的鬼魂,鬼魂明確告訴他:我是被你叔叔害的,你要為我報仇。如果哈姆雷特馬上就去報仇,這個戲15分鐘就可以結(jié)束了。因為他并沒有障礙,他叔叔并沒有防備他不準他帶兇器。要復(fù)仇上前一劍就可以刺死他,然后宣布為什么殺他。因為哈姆雷特是正宗的兒子,繼承王位也順理成章,那就不會有悲劇了。但是,莎士比亞這個戲的特點就在于哈姆雷特不復(fù)仇。為什么不復(fù)仇呢?歷來有種種說法,比較有名的一個說哈姆雷特的性格就是猶豫,到了這時候還在猶豫。其實,當過演員和導(dǎo)演的人都知道,讓一個演員到舞臺上去演“猶豫”是沒法演的,他必須要有動作。為什么猶豫?一定要找出它背后的動機。猶豫什么呀?導(dǎo)演會說,回去想好了做什么再來。也有人說,還猶豫什么?你父親說得那么清楚了,為什么還不行動?弗洛伊德提出了一個有名的解釋,說哈姆雷特有戀母情結(jié),他是恨這個叔叔,按理說你恨他就應(yīng)該殺他啦,但是他潛意識里面害怕,一旦殺了叔叔以后,就要取代他,就要鉆到母親的床上去,這太可怕了,所以就猶豫了。這個說法比單純說猶豫更實在一點,有也有很多人不同意,因為戀母情結(jié)是不是那么普遍,特別是在這個戲里面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有不同的看法。
哈姆雷特到底為什么不動手呢?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把人的生命看得極重,他覺得殺一個人來報仇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萬一殺錯了怎么辦?任何人都不是隨隨便便可以消滅的。對他父親的鬼魂所說的話,他必須反復(fù)求證,才能決定是不是要相信他的話去殺人。所以他先是裝瘋來隱蔽自己的懷疑,他去試探他的母親,還要請戲班子來演一個謀殺戲給叔叔克勞狄斯看,他要“測謊”?上У氖,他“測謊”一成功,克勞狄斯也就看穿了他,先發(fā)制人向他動手了,導(dǎo)致了最后的悲劇。這樣解釋就接觸到了莎士比亞最偉大的地方——人文主義,拿到今天來看還是極有價值。
可以比較一下中國的一個真正講復(fù)仇的戲《趙氏孤兒大報仇》,情節(jié)跟《哈姆雷特》很像,都是關(guān)于一個皇家的孤兒。趙氏孤兒才半個月大,哈姆雷特已經(jīng)成人;
劇中的仇人在殺了父親以后,都把孤兒認作養(yǎng)子。在《哈姆雷特》里,鬼魂要他去復(fù)仇,他老也下不了手,他的主要動作是求證。而《趙氏孤兒》的主要動作是一連串的人為了保護這個孤兒,或者自殺,或者把自己兒子交出去送死,沒有一個人有半秒鐘的猶豫,所有人的生命都比不上那個還沒有思維能力的皇室后裔,現(xiàn)在我們說這叫愚忠。《趙氏孤兒》是第一個傳到西方的中國劇本,法國的伏爾泰讀了很感興趣,改寫成《中國孤兒》,里面有一個重大的改動。他寫程嬰要把自己那也是半個月大的嬰兒調(diào)包交出去送死的時候,他妻子不同意了。程妻說的話不像是中國傳統(tǒng)女子的話,她說,為什么要把我兒子的命送掉去保他們的?每個人的生命都有同樣的價值。這個概念古代中國人是不會有的,怎么能說有同樣的價值呢?他是皇家的孩子,我們家孩子算什么?當然應(yīng)該取替死了。伏爾泰用人文主義質(zhì)疑了中國經(jīng)典里一個根本性的主題!豆防滋亍酚幸欢闻_詞大家經(jīng)常引用,把它看成文藝復(fù)興時期人的意識的覺醒的典范,他說:“人是多么美妙的杰作,崇高的意識、無限的能力、優(yōu)美的儀表,舉止好像天使、靈性可媲神仙,他是天之驕子,他是萬物之靈。”這句話反映了走出中世紀以后,神權(quán)壓抑下的人得到了解放,正可以回答前面的問題,為什么哈姆雷特遲遲不采取行動。就因為“人是多么美妙的杰作”,不僅他自己是這樣,所有人都是這樣,任何人在可能要終結(jié)他人的生命之前,都必須三思而行,必須找到足夠的證據(jù)。
這個理念近年來在中國社會也開始被廣泛接受了,現(xiàn)在我們對死刑的判決越來越慎重,前不久最高人民法院收回了死刑復(fù)核權(quán),因為放在下面容易給不該死的人判死刑。任何法律都不可能完美無缺,有時候誤判難免會發(fā)生。歐洲很多國家干脆取消了死刑,美國還有死刑,但要處決一個人,哪怕判了死刑也可能要等上十年,允許他上訴。中國以前有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的說法,而且是一判馬上拉出去,當場殺一儆百。而現(xiàn)代的法律是,如果證據(jù)不足,寧可放走一千,不可錯殺一個,殺人千萬要慎重。兩三年前廣東發(fā)生了大學(xué)生在收容所被打死的事件,政府很快做出重大的政策改變,把收容所取消了。這就體現(xiàn)了對人的生命的尊重,和《哈姆雷特》的精神是一致的,跟《趙氏孤兒》倒是相左的。
在悲劇《麥克白》里,麥克白是個將軍,國王很器重他,但是路上碰到三個巫婆跟他說了三個預(yù)言,說他將要成為國王。他的野心就來了,但是也有點猶豫,成為國王就要殺掉現(xiàn)在的國王,而國王對他非常好。國王因為麥克白得勝歸來,到他家來慰問,住在他家。他的老婆心比他狠,說巫婆的預(yù)言很對,一定要殺掉國王。兩個人商量誰來殺,你殺?我殺?最后還是把他殺了。后面就有個非常有名的場景,殺人以后總覺得手上粘著血,怎么洗也洗不掉。這個劇雖然講的是殺人,而且殺的是無辜的人,但是展現(xiàn)出殺了人的人從此不得安寧,他手上的血將永遠洗不干凈。這一幅是當年的木刻畫,這個站著的人事實上是被殺者的鬼魂,在麥克白的宴會上出現(xiàn),只有他一個人看到,周圍的人都看不到。這個戲跟上海一個非常好的京劇《曹操與楊修》很像!恫懿倥c楊修》很可能受到它的影響,曹操殺了一個人以后一發(fā)而不可收,但是他以后經(jīng)常會看到被殺者的幻影,靈魂永遠不得安寧
這兩個莎劇在中國現(xiàn)代史上起過很有趣的作用,在中國最早演出的莎士比亞的戲中有過兩個戲用了同一個名字,都叫《竊國賊》,一個改編自《麥克白》,一個改編自《哈姆雷特》。為什么都要叫這個名字呢?那時候袁世凱稱帝,要一個戲來影射他。其實那時中國戲劇家可能都還沒有讀過莎士比亞的劇本,但有個不懂英文的林琴南翻譯了一本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戲劇人看了覺得很有趣,又把它反過來改編成劇本上演。他們根據(jù)現(xiàn)代中國社會的需要,從中找到了很多有用的素材。如果要從湯顯祖那兒去找劇情來影射袁世凱,那大概永遠也找不到,而莎士比亞的現(xiàn)代性就起了作用。根據(jù)莎劇故事改編的中國戲20世紀初期演了不少,包括《威尼斯商人》,中文名字改為《女律師》,律師在中國大概是近一百年前才開始有,而這個職業(yè)在莎士比亞的時候就有了,所以這些四五百年前的劇作在當時的中國人看來非,F(xiàn)代,和我們很不一樣。我們的戲曲和電視劇到直現(xiàn)在還在大演“明鏡高懸”的清官,大演一心“再活五百年”的明君,真不如莎士比亞這個古人看得遠。
《李爾王》好像是個很荒唐的故事,老國王只有三個女兒,一開場就跟三個女兒說,我要退休了,把國土分給你們吧。兩個女兒甜言蜜語騙了他,一個女兒說老實話,他覺得小女兒考狄利婭不愛他,把國土分給了兩個說假話的壞女兒。結(jié)果壞女兒馬上就變色,他就很慘,一個人在暴風(fēng)雨當中孤苦伶仃。這個戲有有很多人提出質(zhì)疑——當莎士比亞的地位還不是那么高的時候,他們說這個戲不可信,因為國王一上來就莫名其妙地放棄自己的王國,沒有動機。也有很多人探討為什么這么寫,一般劇作寫爭奪一個王國,要到最后才落到誰手里,而這個戲一上來就放棄了。楊·考特對《李爾王》有一個獨特的解讀,讓彼得·布魯克大開眼界,他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流行的存在主義來解釋。在他看來,李爾王為什么要把王國給女兒沒有什么關(guān)系,他就是要一上來就提供這么一個情境,在這個情境當中,各種各樣的人會展現(xiàn)出他的真面目。他分析李爾王的時候,還出人意料地把當代劇作《等待戈多》揉了進去!兜却甓唷泛汀独顮柾酢窌惺裁搓P(guān)系呢?他注意到一場關(guān)鍵的戲:李爾一個人在空曠的原野上哭天喊地,旁邊只有一個忠誠的老臣,他們在等待什么呢?好像也是等待上帝的救贖,但是并沒有上帝來救贖他們。楊·考特把一個非常當代的哲學(xué)思想和一個非常當代的荒誕派戲劇《等待戈多》和幾百年前寫下的《李爾王》聯(lián)系到一起,看到了他們共通的地方,這就是《李爾王》的普遍性。布魯克看到了這篇文章,當他排這個戲的時候,就把這個思想貫穿了進去。一直到現(xiàn)在,布魯克1960年代排的《李爾王》仍然是世界演出史上的一個經(jīng)典。
莎士比亞最有名的喜劇是《威尼斯商人》,這是一個有爭議的戲,有人說它丑化了猶太人。但這種解讀就像把《哈姆雷特》譯成《王子復(fù)仇記》一樣,也是簡單化了,《威尼斯商人》其實并不是一個簡單丑化猶太人的戲。歷史上猶太人受基督徒迫害,經(jīng)常流離失所;浇桃(guī)定借錢給人不可以收一點利息,所以基督徒都不肯放債;
而猶太教徒?jīng)]這個限制,可以放債做金融。但政府都是基督徒的,什么時候驅(qū)逐你,轉(zhuǎn)眼就能叫你破產(chǎn)。劇中夏洛克借了3000磅錢給一個商人,他說這回我也不要利息,破一次例,但要立一個字據(jù),萬一到時候你不還我3000磅錢,我就割你身上的一磅肉。商人說沒問題,我有很多錢,但他的財富都在海上,天有不測風(fēng)云,船隊到該還款的時候都出了事回不來,他就還不了錢。法律很嚴格,字據(jù)都寫著,法庭上就要割他的一磅肉,割下肉血止不住,人肯定會死掉。法官說,你是不是可憐他一下?夏洛克說,他們什么時候可憐過我啊?我為什么要可憐他們?這時候波西婭女扮男裝以律師的身份出現(xiàn)了——那時候社會不允許女人當律師,所以她女扮男裝。波西婭對夏洛克說,你現(xiàn)在就給我割一磅肉,一點也不能多,一點也不能少,你這字據(jù)只寫了一磅肉,沒有寫一滴血,如果你割了一磅肉再加一滴血,就是犯法,要反過來判你的罪。這一來夏洛克趕快說,那我不割了。不割也不行,說了要割必須割。最后的判決是沒收他所有的財產(chǎn),而且命令他從此皈依基督教。
前不久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來演《威尼斯商人》,夏洛克下場以后已經(jīng)沒有戲了,但到了后臺還傳出一聲非常痛苦的嚎叫——要他改變信仰比殺了他還可怕。應(yīng)當說,莎士比亞雖然寫了一個有些人不喜歡的形象,但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中,他對猶太人已經(jīng)給予了盡可能的同情。他自己是基督徒,也不能完全站在猶太人那邊來控訴基督徒,那樣戲就不可能上演了。事實上那時英國的猶太人已經(jīng)全被驅(qū)逐出境,但他覺得,像原來的故事素材那樣對待猶太人是不對的,他必須為這個弱勢群體說點話。有一點要說明一下,莎士比亞絕大多數(shù)劇作都不是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原創(chuàng),而是改編的。但是人家的原作跟他的劇本水準不可相提并論,所以并沒有人提出為那些原作者抱不平,那只不過是些粗糙的素材,而且很多還有嚴重的問題,但是莎士比亞在劇中為夏洛克寫下了一段經(jīng)常被人引用的話,看看這段話就能體會到他對猶太人是什么樣的態(tài)度:
難道猶太人沒有眼睛嗎?難道猶太人沒有五官四肢?沒有知覺?沒有感情?沒有血氣嗎?他不是吃著同樣的食物,(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同樣的武器可以傷害他,同樣的醫(yī)藥可以療治他,冬天同樣會冷,夏天同樣會熱,就像一個基督徒一樣嗎?你們要是用刀尖刺我們,我們不也會出血嗎?你們要是撓我們的癢癢,我們不也會笑嗎?你們要是用毒藥謀害我們,我們不也會死嗎?那么,要是你們欺侮了我們,難道我們不會復(fù)仇嗎?
夏洛克周圍的商人、律師、法官全是基督徒,沒一個人幫他,他最后家破人亡,連女兒也被基督徒拐跑了。聽了莎士比亞寫的這段話,特別在看到這個戲的結(jié)局以后,我們是會大聲叫好,罵他活該呢,還是會對他多一點同情呢?
《奧賽羅》中的黑將軍也有類似的苦惱。奧賽羅當了頭領(lǐng),娶了美麗的白人妻子,但還是很孤獨,感覺很不安全,最后也逃不脫悲劇的結(jié)局。莎士比亞把這樣的人作為主角,給予同情,這在那時候的白人劇作家當中是很難得的。因此《威尼斯商人》雖然被稱為喜劇,但是會讓人想很多,是個非常嚴肅的喜劇。
莎士比亞也有很多人批評,特別是現(xiàn)在的女性主義者,莎劇中絕大多數(shù)都是男性角色,女角色非常少!豆防滋亍穾资畟角色里面只有兩個女的,媽媽葛楚和女朋友奧菲莉亞;
《麥克白》里只有麥克白夫人和巫婆是女的,其他全是男的,所以大家說他重男輕女。那也是歷史的限制,莎士比亞沒法改變。那時候不允許女演員上臺演戲,而男孩子演女角色總不容易演得特別好,因此他就干脆少寫女角色,只有喜劇里女角色相對多一點,而且喜劇里女角色常常還要女扮男裝,就像波西婭一樣。本來是個男演員男扮女裝,這個女角又要穿上男裝,戲里再女扮男裝,這樣男孩子演起來可以省事一點。
在《第十二夜》里女扮男裝貫穿了全劇。跟我們花木蘭的時代有一點像,一個女孩子要去闖天下,為了安全起見,穿上男人裝,她給人當了跟班。男主人一點也沒想到“男跟班”心里頭愛著他,派她去給公爵小姐送情書;
送到那兒偏偏這個公爵小姐又一見鐘情愛上了“男跟班”——莎士比亞多數(shù)喜劇有很多這一類的三角關(guān)系。跟他的悲劇相比,喜劇大部份是輕松愉快的,多是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誤會,到最后誤會解除,大家各得其所,三四對青年男女有情人終成眷屬,皆大歡喜,翩翩起舞。
莎士比亞的戲劇有很高深的,也有很通俗的,雅俗共賞,可以說是屬于全體老百姓的。雖然他的劇團叫張伯倫爵士的劇團,伊麗莎白女王也常來看戲,但并不排除老百姓,不像中國古代,慈禧太后看戲的地方老百姓絕對混不進去,莎士比亞的戲老百姓和宮廷里的人都可以看。這個傳統(tǒng)到了現(xiàn)在,在很多英語國家里面更加發(fā)展了。英國、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都有很多莎士比亞戲劇節(jié),有些還成了長期的劇團。美國就有上百個莎劇節(jié),最早的在紐約,開始于50年代的公園巡回免費演出,因為做得很好,老百姓支持,市政府也支持,在中央公園撥給他們一塊地。中央公園是紐約的綠肺,一百多年前就定下絕不可以蓋房子,但在60年代為莎劇節(jié)破了個例,蓋了個永久性的劇場,雖然是露天的,占地可不小,兩千多座位,每年暑假都在演免費的莎劇。政府還給了一棟曾是公共圖書館的大樓,做成大小四個劇場,這樣就可以常年在室內(nèi)劇場演出。紐約莎劇節(jié)成了全美國最有影響的非營利性劇院,又名大眾劇院,其重要性超過任何百老匯劇場。他們在80年代到90年代還搞過一個“莎士比亞馬拉松”,六年里把全部莎劇演完,每年六出,每出戲至少有兩個好萊塢一線明星。這些明星來演莎劇一星期只有幾百塊車馬費,但還是紛紛找來要角色。他們不想讓人看成只是電影明星,演過莎士比亞——特別是在這個劇院演過莎士比亞——就能成為公認的藝術(shù)家。這么高水平的演出,只要是暑假在公園演出,一定免費,所以一票難求。我曾經(jīng)在草坪上排了整整半天的隊,這已經(jīng)成了紐約一景,在中央公園草坪上排半天隊,等待取票晚上看戲。除了紐約,其他城市也有各種層次的莎劇節(jié)。政府在設(shè)施上給一點幫助,經(jīng)費主要來自私人捐助和基金會。老百姓把莎士比亞看作必不可少的文化修養(yǎng),其實莎劇的語言現(xiàn)在的英美人也聽不大懂,很多人會在看戲前拿著劇本去,一邊野餐,一邊預(yù)習(xí)一下,然后再看戲。
講到莎士比亞,最令人感慨的就是英美人對待文化遺產(chǎn)的態(tài)度和做法,莎士比亞在西方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這么高,真的可以跟《圣經(jīng)》相提并論。而且他們并不僅僅是在講壇上講講這位古人,而是讓他活在舞臺上,活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莎劇的有利條件是,它們的內(nèi)涵中本來就有強烈的現(xiàn)代性,情節(jié)、語言都不用怎么改動,就可以穿上現(xiàn)代服裝來演,甚至還有穿未來服裝的。我們自己的古籍能不能也這樣活起來呢?這就要花更大得多的努力,要精心挑選、改編、重寫,但未必不可能,我們的古人地下有靈,相信會樂觀其成。與此同時,我們也應(yīng)該再多演些莎士比亞,穿上中國服裝來演,莎士比亞一定會高興的。
《文匯報·每周講演》2008年1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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