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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發(fā)云:駝子要當(dāng)紅軍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駝子要當(dāng)紅軍

  紅軍不要駝子

  因為駝子的背太高

  容易暴露目標(biāo)

 。(dāng)代新童謠

  

  1

  

  千僖之夜,中欣的姐姐北定,從京城打來電話賀新年。北定來電話的時候,家里正是高朋滿座一片喧囂時刻,十幾位男男女女正在一個接一個的葷笑話政治笑話政治葷笑話中前仰后合鬧作一團(tuán)。人聲鼎沸中,中欣聽出電話那頭是姐姐的聲音,心頭一緊,生怕是爸爸有了什么差池,匆匆鉆進(jìn)臥室,換了一部電話接聽。知道爸爸一切還好,才放下心來。

   北定說,今年是爸爸的八十大壽,春節(jié)回來吧。這些天,老爺子一直在叨叨這件事呢。

   中欣說,去年不是已經(jīng)做過了嗎?

   北定說,那是虛歲。老爺子說,要做就做實足,貨真價實的。其實,他是嫌去年人沒到齊,一直計較著呢。能回來嗎?

   中欣說,剛剛搬了新房,肯定事兒多。你知道,可可家是個大家族,朋友又多,學(xué)生更多。每年春節(jié),初一排到十五都排不過來。還有他老父親,一直和我們一起過。我們一走,他怎么辦--

   說話間,忽然聽得電話里傳來父親的聲音:新世紀(jì)了,也不來問候老子一下?

   中欣說,您喊什么呀,離新世紀(jì)還早著呢!現(xiàn)在才幾點?

   父親大著嗓子說:幾點?幾點?我要不打電話過來,你們還記得起來嗎?

   聽了父親這話,中欣心中多少有點發(fā)虛。這些年來,他們確實常常把父親忘了。好幾次新年春節(jié)的,都是父親讓姐姐先打電話過來的。中欣嘴硬地說,家里來了一大幫子人,您沒聽見這滿屋子鬧騰的……

   父親說,什么人還有老子重要?

   中欣知道,父親的確變得不重要了。他已在人們的視線之外,甚至也在兒女們的視線之外了。他正在一點一點地消逝著。中欣心里感到不安,嘴上卻調(diào)皮地說,您重要,您重要!我們都知道。這江山是您打的,我們都是您生的,歷史不會忘記,共和國不會忘記,我們也不會忘記!

   父親說,別給我嚼牙巴骨。

   中欣說,爸爸,您身體怎么樣?

   父親說,快要死了!你們再要不回來,就看不上老子了。

   中欣說,您命硬著呢!那么多人都死了,您還活著。

   父親沙啞地笑了起來,說,老子真是命硬呢。沒想到還能活到二十一世紀(jì)。

   中欣說,好好活著,活到一百歲。

   父親說,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當(dāng)初林彪說毛主席能活到一百五十歲,結(jié)果沒兩年就死了;畹桨耸,我也夠了。

   父女倆聊了一會兒飲食起居醫(yī)藥保健氣候冷暖之后,父親說,要可可來接電話。

   許多年來,老人對他的這個女婿一直是連名帶姓地叫楊可可,究竟是從什么時候改的口,中欣記不太清楚了。但只要一聽老人叫可可,中欣心里便會感動。于是快快地從人堆中將可可拖了來。

   剛從一片喧鬧中出來,可可一臉的壞笑還未退去,拿起電話叫了一聲爸爸。

   老人說,可可,春節(jié)回來看我。把華兒也帶回來。再不回來,以后就見不到了。

   可可說,行,我們回來。

   老人說,問你爸爸好。他身體怎么樣?

   可可說,還行,腿腳差一些了。

   老人說,人老先老腳,是這樣的。你向他老人家請個假,就說這個春節(jié),把女兒女婿孫子借我用一下,用完歸還。

   可可笑著說,您想要,不還也可以。我爸這邊兒孫多。

   話一出口,可可馬上就覺得這話不妥。果然,電話那頭沒有接話,沉默著?煽哨s緊說,今年春節(jié),您那兒也讓大家都回去吧。

   可可和老人聊了幾句后,中欣又接過電話和北定說了一會兒話。北定是家里的老大,十多年前離婚后,便一直和父母親住在一起,前些年母親去世,偌大一幢小樓加一爿小院,就她和父親兩個。她做女兒,也做保姆,做采購,做護(hù)士,做秘書,辛苦得很。

   北定說,你們家真熱鬧。

   中欣說,可可朋友多。

   北定說,我這兒,一天都說不上幾句話。

   中欣說,給我打電話嘛。

   北定說,怕你們忙。

   中欣說,再忙,和你聊天的時間總有的。

   北定說,其實也沒什么可聊的,我的腦子都不會想事了,一天只惦記著爸爸的吃喝拉撒睡,還得常常像哄孩子一樣哄著他。爸爸現(xiàn)在可脆弱了,動不動就淌眼淚,就發(fā)脾氣,跟個孩子一樣。

   中欣說,老小老小,都這樣,別和他較真。

   北定說,你聽見這邊放爆竹的聲音了嗎?

   中欣貼緊話筒,果然聽到影影約約幾聲炸響。中欣說,聽到了。

   北定說,今年北京可邪乎了,到處都在放爆竹,放煙花。也不管那些禁令了。往年說不許放就都不敢放。今年好像沒人理它那一套,東一響,西一響,越放越多,抓都沒法抓。

   中欣說,我們這里也是。新世紀(jì)了,想討個吉利。

   北定說,驅(qū)驅(qū)晦氣。

   中欣說,春節(jié)回去,咱們好好放它一籮筐。

  

   一伙人的笑鬧一直持續(xù)到轉(zhuǎn)鐘。世紀(jì)之鐘敲響之后,大家干杯,祝福,唱歌。忽然就沉寂下來,心情都有些陰郁和傷感。這次聚會,是可可的一個朋友發(fā)起的。這個朋友十年前去了美國,前些日子拿到了綠卡,便急匆匆地奔回故土,急匆匆地要見當(dāng)年故舊。可可剛搬了新居,房子大,便做了東。許多人雖然同在一個城市,其實平日也很難一見。這次相聚,才彼此知道又有了許多沉浮變遷。那一應(yīng)說笑中,其實是有許多甜酸苦辣在其中的。大家知道,這并不是一個讓人感到安寧感到歡樂的新世紀(jì)。恰恰是這樣一種時間的提醒,讓大家多了一些惶惑與悵惘。告別時,大家互道珍重,為一個未知的,動蕩的新世紀(jì)祈禱。為自己,也為每一個中國人的命運祈禱。那位從美國回來的朋友走出門時竟已淚流滿面。他說他很快就要回去了,他的老板只給了他一個星期的假,路上兩天,已花去三天,還剩兩天……

  

   朋友們散去之后,中欣問可可,春節(jié)真回去嗎?

   中欣怕可可是為討老爺子高興,一時順口說的。

   可可說,回去。

   中欣說,家里怎么辦?

   可可說,我把大弟叫回來住,照顧爸爸。

   中欣知道,許多年來,可可對她的父親一直是禮貌多于親情。對可可在這樣一個重要時節(jié)決定舉家赴京去看望老人,中欣多少有些意外。

   中欣問,你是真想回去?

   可可說,你爸說,可可,回來看看我,我要死了。這么些年來,我第一次聽到他說這么動情的話,就為這一句話,也該回去了。

   其實,可可一直是很想了解岳父的,很想走進(jìn)他精神的深處。可是這個古怪的老人像一座神秘的古堡,所有向內(nèi)的門窗都緊閉著,不讓你看見里面的任何東西。中欣說,別說你了,就是我們這些當(dāng)兒女的,都不知道他一天想些啥呢?他從來不跟我們說他自己,我們都說,革命把他都革成一個機器人了。

  

   分房之前,可可一家一直住在父親家里。分房之后,又和父親一起搬了過來?煽傻母赣H是一個愛熱鬧的人,他對所有的話題都感興趣。插不上嘴的,便津津有味地聽。插得上嘴的,便會津津有味地說上一段?煽傻呐笥褌円捕己苌賹⑺醋饕粋長者、一個局外人。在剛才的政治笑話板塊中,他順便也插入了幾個昔日軍閥韓復(fù)渠和閻錫山的,讓歷史和現(xiàn)實一下貫通起來。

   中欣一邊收拾狼藉的屋子,一邊給公公放好了洗澡水。

   可可對父親說,洗吧。剛才,中欣的爸爸來電話,叫我們春節(jié)回去。

   父親說,回去吧,你們幾年沒回去過春節(jié)了。

   可可說,中欣的爸爸做八十大壽。

   父親說,是八十了,他比我小五歲。

   可可說,我讓大弟回來,春節(jié)好在家里張羅。

   父親說,回不回來都行,我可以回學(xué)校去。

   可可的父親在學(xué)校有一套房,他們搬出來之后,那套房就給小弟了。多年來,小弟都擠在丈母娘家。父親那套三室一廳,算是對他的補償。這個楊家老幺沒念成什么書,也沒個好工作。

   可可說,中欣的爸爸問你好,要你注意身體。

   父親說,你們回去也問他好,要他也保重身體。

   一對從未謀面的老親家,一對從未有過任何沖突但堅守了半個世紀(jì)的敵手,在新世紀(jì)到來之時,通過子女之口,完成了一次艱難的,但卻令人感動的對話。

   父親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對中欣說,給你父親帶一些洪山菜苔和沙湖蓮藕。在外面,最想吃家鄉(xiāng)菜。

   可可說,還早呢,還有一個多月呢。

   父親說,那一年在重慶。有次朋友請去吃飯,主菜就是一小盤洪山菜苔。一聞到那氣味,都想掉淚了。

   父親說時,眼里已有了幾星淚花。

  

   2

  

   轉(zhuǎn)鐘時分,有過一陣子全城的鞭炮齊鳴,仿佛是一次虛擬的起義。開始是東一串子,西一串子,遠(yuǎn)遠(yuǎn)近近試探著呼應(yīng)著,接著,聲勢越來越大,鋪天蓋地地匯響成一片,還夾雜著禮花的嘯叫和大麻雷子的炸響?煽杉业倪@一片新樓更是炸得天翻地覆,仿佛把不久前喬遷新居憋著的勁都拿出來放了。在家里關(guān)上窗戶也聽不見人說話。激越了幾十分鐘,終于又沉寂下來,夜色依然只剩下寒冷和灰暗。偶爾三兩聲零星的余響,倒更添了許多寂寥。

  

   一個世紀(jì)就這樣很尷尬地結(jié)束了。

   很久很久以前,可可曾相信,有一個世紀(jì),會夢幻般地到來--那是班主任老師,少先隊輔導(dǎo)員和教科書美麗地講過許多次的。那時還有一本很著名的課外讀物,叫《科學(xué)家幻想21世紀(jì)》,那本書成為無數(shù)祖國花朵們的童話。他們像相信一切童話一樣相信那一個最激動人心的童話。

   后來,可可長大了,經(jīng)歷過許多顛簸起伏之后,可可又曾相信,還有一個世紀(jì),會嶄新地到來,它不再是童話,但那是一個可以遙望的現(xiàn)實--現(xiàn)在,新世紀(jì)來了,現(xiàn)實卻是另一種模樣?茖W(xué)家沒有想到,他也沒有想到。

   可可想,岳父的世紀(jì)也是這樣無聲無息地結(jié)束了。那曾是他們那一批人的世紀(jì),在雪山,在草地,在黃土坡上挖出來的窯洞里,還有那一次次生生死死的戰(zhàn)斗中,那個新的世紀(jì),該是他們心中永遠(yuǎn)的旗!如今,岳父那一批人,絕大多數(shù)已死去。剩下的帶著傷殘,帶著各種各樣的彈片在各種各樣的干休所或山鄉(xiāng)的農(nóng)居里度著寂寞又閑適的生活。他們中的許多人又回到了他們的早年時期--在院子里種點大蒜小蔥或茄子辣椒之類的蔬菜,飼雞養(yǎng)鴨,在院落和院落之間的甬道上蹣跚著散步,碰見另一個也很蹣跚的人,遠(yuǎn)遠(yuǎn)地罵一聲,老家伙,吃的啥?還沒死。麄兒徒裉斓氖澜缫严喔艉苓h(yuǎn),就像當(dāng)年在山鄉(xiāng)之一隅。

  

   可可的岳父是一個老紅軍,一個貨真價實的老紅軍,爬過雪山,過過草地--準(zhǔn)確地說,爬過兩次雪山,過了三次草地。中欣他們小時候曾問過他,為什么要來來回回地跑?父親說,鍛煉革命意志。直到后來,他們才知道父親那一支部隊走了錯誤路線。像許多文章中說的那樣,可可的岳父槍林彈雨,九死一生,渾身上下都是傷疤。在可可少年時,紅軍是一個完全審美化藝術(shù)化了的符號,是話劇《萬水千山》,是電影《黨的女兒》《金沙江畔》,是大合唱《長征組歌》,是課本中的《七根火柴》,《黨費》,《翻越夾金山》,是許許多多的油畫和雕塑……那曾是一種美得圣潔的光,在星空照耀。后來,可可知道了自己的父親曾是另一個陣營中的人,是被紅軍們擊潰并斥之為萬惡的反動派營壘中的人之后,那美得圣潔的光中又時時透出來一股肅殺之氣。再后來,許許多多的大字報小字報標(biāo)語傳單批斗會上的呼喊與控訴,讓岳父這一代人一個個變成了叛徒,內(nèi)奸,變成了臨陣脫逃,貪污軍餉,玩弄女人,拋棄發(fā)妻,為加薪晉級痛哭流涕者;
變成與蘇修勾結(jié),向資本家獻(xiàn)媚,欺壓下屬,脫離勞動人民者;
變成陽奉陰違,自行其是,反對偉大領(lǐng)袖革命路線的修正主義者……后來,又為他們當(dāng)中的許多人恢復(fù)了名譽,他們又成了革命老干部。但許許多多的細(xì)節(jié),卻無法抹去。細(xì)節(jié)總比大道理更能深入人心。又過了一段日子,他們中有人又成了官倒成了腐敗分子……顛來倒去之后,“紅軍”以及其他一些神圣的字眼不再是符號,而是一些具體的人和具體的事了。

   他們一批一批地離世。像深秋的梧桐葉,一陣一陣地被風(fēng)刮落。

  

   而自己父親那一代人呢--嚴(yán)格地說,他們在眼下已不能說是一代了。

   一九四九年之后,他們便被打散了,流布四方。或在一塊幾乎不屬于自己的土地上各自生存下來--盡管那土地可能是他們世世代代生息繁衍之處--或遷徙他鄉(xiāng),成為永遠(yuǎn)的異客。(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他們當(dāng)中的大多數(shù)也已逝去?煽傻母赣H一直在大學(xué)里教書,教的專業(yè)是航空測量,已退休多年。文革時,可可才知道,父親還在國民黨空軍測量大隊干過,軍銜相當(dāng)于少將。可可曾問過父親,在大學(xué)里教書教得好好的,怎么想起來去當(dāng)國軍呢?當(dāng)時,武漢正在長江里打撈一艘著名的戰(zhàn)艦――中山艦,那艘戰(zhàn)艦在抗戰(zhàn)初期被日本飛機炸沉,艦上數(shù)百名官兵,幾乎全部殉國。那艘戰(zhàn)艦在滾滾濁浪中沉睡了半個世紀(jì)之后,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了半個世紀(jì)之后,終于要浮現(xiàn)出來――做一個愛國主義的教育基地,紀(jì)念抗戰(zhàn)勝利50周年。一時間,成為海內(nèi)外各類媒體關(guān)注的熱點?煽傻母赣H說,你去問問中山艦上官兵!見可可不解,父親說,那艘船上的許多人,都在海外學(xué)習(xí)過,學(xué)的是現(xiàn)代海軍。那時,我們國家就只有這么幾艘艦船,國難當(dāng)頭,你還能作什么選擇呢,到延河里去劃木船去?航空測量是要開飛機的,當(dāng)時誰有飛機?只有國民黨空軍有飛機。在大學(xué)教書當(dāng)然好,又安全又舒適,還可以留在淪陷區(qū)拿日本人的高薪,可還是有那么多人走了。從軍報國,到大后方去教流浪大學(xué),擺地攤,過苦日子……作為一個人,總得有些血性。打通滇緬公路,修筑戰(zhàn)時黔桂公路,繪制各大戰(zhàn)區(qū)地圖,許多測量人員都死于日機的偷襲和轟炸,死于瘟疫和勞累,還有一些意外事故。他們要是知道幾十年后,自己成了反動派,成了民族罪人,在九泉之下都不會閉眼睛的。再說,那個時候,連共產(chǎn)黨的軍隊都編入了國軍,接受蔣委員長統(tǒng)一指揮。民族危亡之際,黨爭和主義對我們來說是很討厭的。這些話,可可的父親幾十年來從不曾說過的。

   有一年,一部新片上映,可可的父親帶了剛上小學(xué)的孫子進(jìn)城去看――可可印象中,父親是不太看電影的,連學(xué)校大操場上放電影也不看的。那是一部非常慘烈的戰(zhàn)爭片,孫子看到中國軍隊打日本軍隊,便叫道紅軍!紅軍!爺爺說,不是紅軍,是國民革命軍。孫子問什么是國民革命軍?爺爺說,就是國民黨政府的軍隊。孫子問,那壞蛋怎么會打壞蛋?爺爺說,他們不是壞蛋,他們是英雄。

   這一類的尷尬,中欣的父親也曾遇到過。中欣說,他們幾個孩子還小的時候,到父親單位的禮堂去看電影《聶耳》,看到聶耳那個歌舞班到戰(zhàn)地醫(yī)院去慰問滬淞抗戰(zhàn)中的傷兵,也喊紅軍!紅軍!后面有幾個大孩子說,胡扯,那是國民黨兵,你看那軍裝!連紅五星都沒有!中欣他們就問父親,父親說,看電影!哪那么多話?

   可可的父親說,那部電影中有一個師長,叫王銘章,四川人。在那場血戰(zhàn)中陣亡,他的靈柩運到當(dāng)時國民政府所在地武漢,全城老少夾道迎靈,各種供品擺滿了一條街。還開了一個隆重的追悼大會,國共兩黨的要人都出席了,都發(fā)表了聲情并茂熱血沸騰的演講。那是武漢人很難忘記的一天。中國人民第一次從日寇勢如破竹的入侵中,看到了一線勝利的希望,看到了中國人的血性。

   可可不知道,父親的從軍,是不是和那個戰(zhàn)死的王師長有關(guān)。

  

   3

  

   中欣認(rèn)識可可的時候,可可正是一個年輕激進(jìn)的反特權(quán)主義者。為此,在人們都平和下來的時候,可可又多遭遇了好長一段日子的折騰?煽傻脑栏钢雷约旱呐畠赫谧呓粋異類時,正是可可被單位審查的時候。外調(diào)人員跑到北京,發(fā)現(xiàn)可可未來的岳父竟是一個資深老干部,便驚慌地向老人家報告了這一切。可可的岳父當(dāng)時就打電話給自己的女兒,對女兒說,你要進(jìn)了他的家門,就永遠(yuǎn)不要回來了。女兒說,我已經(jīng)進(jìn)了他們家的門?煽墒呛萌耍煽杉依镆彩呛萌,我不再相信你們說的那一套了。父親說,老子和國民黨打了一輩子仗,你今天跟老子搞第三次國共合作。女兒說,可可的爸爸不打仗,他是搞測量的。父親說,這些情況我比你掌握得多得多,他是為國民黨搞測量的,畫了地圖,好來打共產(chǎn)黨。女兒說,他給共產(chǎn)黨畫地圖的時間比國民黨還長。地圖總是要畫的,我們許多的地圖,都是他們幾代人畫出來的。父親說,他是穿軍裝的你知不知道,穿國民黨的軍裝,軍銜是少將,罪大惡極了。女兒說,可可的父親是為了打日本人才穿上軍裝的,他也差一點被打死。我現(xiàn)在不跟你吵了,你什么時候來,你跟可可他爸爸當(dāng)面談。再說,我是要嫁給可可的呀。父親說,那個楊可可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他反對老干部。女兒說,他反對老干部里的壞人壞事,林彪也是老干部呢……電話中的那一架吵得很厲害,差一點傷了父女之情。

   父親讓女兒馬上回北京一趟。但女兒卻把返家的日子一拖再拖,一直拖到她和可可結(jié)婚一個月之后。

   那是一個百廢待興撥亂反正的時期,各種說法各種做法日新月異層出不窮,中欣的父親已失去了許多昔日的道理,就連他自己也很難說準(zhǔn)明天會怎樣。一個個歷次運動中“惡名累累”的老干部復(fù)出,一批批幾十年的老地富反壞摘了帽子,五七年幾十萬“猖狂向黨進(jìn)攻”的右派全部平反改正,其中包括許多他當(dāng)年親手打下去的人。他們許多人從青海,從新疆,從各個窮鄉(xiāng)僻壤跑到北京,千方百計找到他,遞上各種各樣的申訴材料。半個多世紀(jì)以來,我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階級斗爭也不再講了,還有那個被他一生奉為神圣的偉大領(lǐng)袖,也被說成是犯了錯誤……那是一個所有的觀念,所有的規(guī)則,所有的理論都在變動都在窺測去向的時刻,誰也不知道往后會發(fā)生什么,誰也不知道自己持守的對不對。可可后來想,中欣的父親大約正是在這種惶惑中,才沒有將事情弄到僵死。按中欣對父親脾性的理解,退回去一些年,哪怕是退回到文革中他最倒霉的時候,他也會用最強有力的手段來解決這一他深惡痛絕又很傷尊嚴(yán)的問題。后來中欣知道,還有兩個原因,使他們和父親緩和了這一沖突。一是中欣的父親正面臨他事業(yè)的一次關(guān)口:中組部調(diào)他到中央黨校部長班學(xué)習(xí),準(zhǔn)備到新時期的高級領(lǐng)導(dǎo)崗位去挑重?fù)?dān)。另一個原因是中欣的母親到武漢來做了一次暗訪。這次暗訪非常保密,中欣居然一點也沒覺察。不知中欣的母親暗訪到了一些什么,回去以后便開始作一些和稀泥的工作了。這是北定后來告訴她的。

  

   可可第一次見岳父,是他和中欣結(jié)婚一個月之后。直到那時,他們的婚姻也沒有得到中欣家的正式許可。就連可可的父母,也一直很低調(diào)。他們更傾向于找一個同階層人家的兒媳。這兩個從未溝通過也互不了解的家庭,都有著那么深的隔膜和警惕。好在可可中欣當(dāng)時都沒有住房,便擠在可可的父母家。有了許多日常的接觸,可可的父母也就漸漸地將中欣當(dāng)作一個平常人家的女兒來看了。他們對中欣那樣的家庭,既有著一種對統(tǒng)治者的敬畏,也有著一種源于兩種不同的文化背景的自負(fù)。

  

   可可中欣第一次夫妻雙雙把家還,對老趙家來說,無疑是一次挑戰(zhàn)。臨到進(jìn)家門時,中欣對可可說,如果他們稍有一點非禮的反應(yīng),我們掉頭就走?煽蓞s說,我想不會,敵國開仗,還不斬來使呢。我們回來,就是一種來使的姿態(tài)。只要能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下面的話就好說了。看著可可那副自信的樣子,中欣說,你像是回你家一樣!

   果然,一到家,一切都順利平靜,中欣的媽媽甚至將他們的新房都布置好了。中欣的父親還在中央黨校學(xué)習(xí),這使得一對新婚夫婦進(jìn)家門有了一層緩沖。中欣的媽媽做得非常得體,仿佛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就像迎回了一個稱心如意的乘龍快婿。還約回了近處幾個已經(jīng)成家的兒女,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算是為新人補辦了一桌喜酒。

   關(guān)于中欣的母親和他們那一代人的婚姻,可可是在后來的一些年中逐漸地了解到的。了解了這一切之后,他才知道,岳母在內(nèi)心里是如何珍視甚至是羨慕他和中欣的感情。女人的天性,往往直接就超越了政治的桎梏。

   中欣的母親是大家閨秀。她父親在白洋淀一帶是有名的士紳,縣里最好的一所中學(xué)就是他辦的?箲(zhàn)勝利后,地方政府時興選舉了,結(jié)果他被選上了縣長。那位縣黨部的老黨棍被選掉。只是沒想到,這個當(dāng)時全縣開心的進(jìn)步事件,十幾年以后給他一家?guī)砹藴珥斨疄?zāi)。解放戰(zhàn)爭時,中欣的媽媽偷偷離家,跑到了延安。那時她十六歲。有了她的這一次叛逆,就可以理解她女兒的第二次叛逆。

   那時的延安,一批已安頓下來的老干部正如饑似渴地盼望有一個女人,因而那些到了延安的年輕女子,從一踏上這塊土地,便被虎視眈眈地盯上了。男多女少,在這塊嚴(yán)格實行軍事共產(chǎn)主義的土地上,一切都按一種簡單又原始的制度進(jìn)行分配。有資格討女人的,需要具備以下幾個條件:八年軍齡,或八年黨齡,團(tuán)級以上干部。簡稱“二八團(tuán)”。中欣的母親到延安時,中欣的父親這幾條早就夠了,且一表人材,血氣方剛。不知組織部門怎么掰開了揉碎了地做了幾番工作,那一天,中欣的父親騎了一匹高頭大馬,帶了一個警衛(wèi)員,牽著一只溫馴的小毛驢,到自然科學(xué)院女生宿舍去把中欣的母親馱走了。這一馱走就是半個世紀(jì),直到前幾年去世。

   中欣的父親姓趙,革命后改了一個很時興的單名――趙耀。他說是在長征途中朱老總給起的。后來有人說其實是紅四方面軍一位最重要的人物――他的湖北老鄉(xiāng)陳昌浩給起的,文革中還有人專門去外調(diào)過,朱老總沒找著,陳昌浩已自殺了,這事便成為了一個懸案?煽蓡栔行谰烤故钦l起的。中欣說,我看是陳昌浩起的。在這些事上,老爺子精明得很,他要承認(rèn)是陳昌浩起的,文革那陣子還不給斗死呀。你想想,他見到朱老總是到延安以后,和陳昌浩可是從長征一開始就在一起的。

   中欣父親的趙姓家族,據(jù)說和趙宋王朝還有一些聯(lián)系。在他家鄉(xiāng)的族譜上,可以上溯到宋朝的一位皇戚,至今他家鄉(xiāng)的趙姓還嚴(yán)格地按那一族的輩分字派起名字。中欣的父親也有過一個這樣的名字,但他從來不說。他的五個兒女,分別叫北定,南進(jìn),東勝,西平,中欣。東南西北中,全占滿了,可可第一次聽見中欣家五個孩子的名字時,倒吸了一口氣說,真是有一種天下者我們的天下的王侯氣魄。要是在每一個名字后面加一個“王”字--北定王,南進(jìn)王,東勝王,西平王,中欣王,就更是了不得了。后來可可發(fā)現(xiàn),許多老干部家的子女,都有這樣一類俯瞰河山萬土歸我的名字。有的家里給孩子起的名字稍稍平和一些,但也充滿了勝利者一路凱旋插標(biāo)為疆的豪情,如“晉冀”,“魯豫”,“延京”,“贛生”,“寧生”,“滬生”……到得后來,建國,和平,抗美,援朝,超英,趕美,躍進(jìn),衛(wèi)星,建設(shè)……將這些名字串起來,可以看作是一部中國革命的編年史。直到后來,全國人民也不論地位高低了,都參與到這一革命命名熱潮中來,紅兵,衛(wèi)東,立新,學(xué)鋒,大橋,愛國,向黨,向工,向農(nóng),向軍,……到文革中,更出現(xiàn)了宋要武,張敢闖,薛青彪,劉四念,陳決勝,王金猴,孫九大直至魏人民服務(wù),洪遍全球,詹無不勝一類連形式都徹底革了命的名字,成為新中國命名學(xué)一大觀?煽稍鴨栠^父親,解放前那些黨國高官及知識文化界名人的孩子,是否也按這一類思路起名字?父親想了很久,說,好像沒有多少這一類名字。除了蔣介石,將兩個兒子起名經(jīng)國緯國之外,很少有跟著瞎起哄的。你看看,那時代留下來的人,有幾個叫民生、民權(quán)、民族、北伐、清黨,抗日的?名字是私人的事,再說,還有家族字派的規(guī)矩,不好亂起的。所以,國民黨大官員們的名字,都沒有共產(chǎn)黨的響亮?煽傻母赣H說了一串國民黨高官的名字,又說了一串共產(chǎn)黨干部的名字,說著說著便自己笑了起來。

   后來,出了一個陳水扁的時候,可可的父親說,這名字叫的,和我們這里街巷人家的孩子叫水貨,火生,咬臍一類呢。

  

   趙家五個孩子排列有序。單數(shù)為女,雙數(shù)是男。中欣說,她們兄弟姐妹間隔緊密,不到一年就是一個,幾年間快把她媽生死。本來,按她老爸的意思,還要不斷生下去。那時是供給制,生多少就有多少份衣物口糧,保姆也由公家派。后來她媽在生下中欣后,偷偷將自己做了手術(shù)。據(jù)說中欣的父親知道后大發(fā)雷霆。中欣的母親也第一次奮起反抗了。中欣的母親說,我千辛萬苦跑到延安嫁給你就是為了給你生孩子的?別人都在轟轟烈烈地建設(shè)新中國,只有我,一年到頭挺個大肚子,啥也干不成!

   其實,解放初期,像中欣母親這樣專職在家轟轟烈烈生孩子的干部夫人多的是,現(xiàn)在去查一查,哪一家不都是五六個七八個。

   中欣家的五個孩子,每個人還有一個蘇聯(lián)名字:娜塔莎,阿寥沙,安娜,安德烈,柳芭。許多年不用了,今天偶爾聽電視電影里有誰喊一聲,還會有一種本能的反應(yīng)。這些名字,是五十年代初蘇聯(lián)專家援華的時候給起的。那時,有過高小學(xué)歷,又在延安抗大深造過的中欣的父親,算是那一批老干部中文化高的。因此,很快就被軍方派往一個大型國防企業(yè)作領(lǐng)導(dǎo)工作。那些國防企業(yè)從設(shè)備到技術(shù)到原材料都由蘇聯(lián)老大哥提供。(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那些蘇聯(lián)名字,由蘇聯(lián)老大哥親自命名的為正宗――有更講究的,還應(yīng)該有一個蘇聯(lián)教父,類似中國的干爹――也有的是為趕時髦自行其是起的。有的干脆取代了原來的大名――如王娜佳,張秋莎,趙尼婭……這種亦中亦蘇的名字,成為中國五十年代的一道靚麗風(fēng)景,也成為那一階層的特權(quán)。后來中蘇交惡了,有的人便將名字稍作變動,如王娜,張莎,趙小婭,依然比咱們原來的秋菊,臘月,春梅,蘭英要洋氣許多。后來,這類經(jīng)過漢化的洋名漸漸在老百姓中流行開來,今天已有泛濫成災(zāi)之勢。

   中欣原來的蘇聯(lián)名字叫柳芭,是一個蘇聯(lián)專家用法捷耶夫的小說《青年近衛(wèi)軍》中一個女游擊隊員的名字給她起的。這個名字當(dāng)然早已不用了,但那個女游擊隊員自由無羈不管不顧打死也不投降的性子卻留了下來。這一點,是中欣的父親始料所不及的。

  

   4

  

   第一次去見岳父,可可一直記得很清楚。不管岳父大人的意愿如何,從法理上說他們結(jié)成翁婿關(guān)系已是事實。

   那天,一對新人在口袋里揣了一些糖果,乘車去了西北郊的中央黨校。經(jīng)過一套很繁雜的手續(xù),中欣的父親從校園深處向接待室走來。中欣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了自己的父親,說聲來了,便拉著可可快步迎了上去。在互相走近的時候,兩個男人已將對方打量了個夠。中欣父親那時剛剛六十,身板硬朗,穿著一身不戴領(lǐng)章帽花的將校呢制服,邁著那種鏗鏗鏘鏘的軍人步伐直朝他們逼了過來。要是在戰(zhàn)場上,這架式足以讓敵手心虛的。中欣大約早已忘記了與父親在電話中那一場決絕的爭執(zhí)。此時的她已是個勝利者。勝利者總是寬容的。她沖上去吊在父親的脖子上,撒起嬌來。父親一臉的哭笑不得,連聲說,搞什么名堂,搞什么名堂,你也不看看這是在什么地方。嘴上雖然這么說,卻沒有任何的拒斥躲閃。他是喜歡小女兒吊在自己脖子上的。這既掩飾了他在與女婿的第一輪角力中失敗的尷尬,也慰籍了女兒對他深深的傷害。父親在他女兒的屁股蛋子上狠狠地拍了兩巴掌,說,長不大,瘋丫頭。可可覺得岳父這兩巴掌的寓意很深,一是顯示了長輩的至尊,二是表現(xiàn)了他與女兒能如此親切,三是告訴女婿,那屁股蛋子他是有資格去拍的。女兒叫了起來,你把我打疼了!父親說,這是在大馬路上,要是在家里,比這還要疼。這話是雙關(guān)的,說給女兒聽的同時,也說給了女婿聽。但可可能接受,它畢竟表達(dá)了一種和解,甚至是妥協(xié)。

   可可的一位朋友曾經(jīng)對他說過,翁婿之間,其實是一對永遠(yuǎn)的天敵。一個男人,生養(yǎng)了一個嬌嫩的小女兒,在懷里,在膝上將她呵護(hù)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有一天,另一個年輕的男人要把她帶走,并且據(jù)為己有,這其實是很殘酷的呢。更殘酷的是,在這種較量中,永遠(yuǎn)是年老的那個男人敗下陣來。他沒有辦法將心愛的女兒留在自己身邊一輩子。無論是他的時間,還是他的倫理,都不可能。后來,可可果然在好幾次婚禮上看到,做岳父的比做岳母的更為傷感。那是一種掩藏著的,透進(jìn)骨子的傷感。

   許多年后,可可想起朋友的這番話,心中第一次對岳父升起了一種敬意。不是他最終默認(rèn)了女兒的叛逆,而是他在這場較量中,受到雙重失敗的打擊下,真正像一個老兵那樣,隱忍又悲壯地退下陣來。沒有叫喚,沒有報復(fù),只獨自一人將傷口拭干凈。許多經(jīng)歷過戰(zhàn)場上生死成敗的人,也不容易做到這一點。

  

   中欣的父親將他們帶到他在黨校的宿舍。那是一個干凈整潔的小套間,外間是書房,里間是臥室,還有一個小衛(wèi)生間。書桌上堆放著許多書刊報紙文件和大大小小的筆記本。可可原以為岳父會對他提出一大堆各種各樣的問題,包括他祖宗八代的各種歷史情況。沒想到坐定之后,岳父便像匯報一般說起了自己的學(xué)習(xí)生活,開了哪些哪些課,傳達(dá)了哪些哪些文件,哪些哪些課是由誰誰誰來講授的,有時還復(fù)述一下課程的內(nèi)容。有些內(nèi)容如果屬于保密范圍,他便說這些不能對你們說,只傳達(dá)到省軍級。又說中國今后會怎么怎么樣,在二十世紀(jì)末會成為一個怎么怎么樣的國家。一直到最后才說,你們都要好好學(xué)習(xí),改造思想,做一個對革命有用的人。然后,特別對可可說,當(dāng)時的延安,也有一些像你這樣的青年,他們后來都走上了革命的道路。他如釋重負(fù)地說完這一番話后,站起身來,說,頤和園就在隔壁,我?guī)銈內(nèi)ヮU和園玩。

   在中欣的父親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可可小聲對中欣說,挺可愛的,像中學(xué)生一樣。

   中欣的父親說話的時候,可可一直微笑著,很認(rèn)真地聽他說。但與其說他是在聽岳父所講的內(nèi)容,還不如說他是在聽一個一生堅定地將自己獻(xiàn)給了革命事業(yè)的人的某種精神。在見岳父之前,可可曾準(zhǔn)備好與岳父深入坦誠地交換一些想法,探討一些問題。在聽完岳父的講話之后,他感覺自己原來準(zhǔn)備要說的那些話是完全沒有必要的。他知道,自己要說的話會像飛去來器,旋轉(zhuǎn)了一圈,依然回到自己這里,它什么也碰不著。

   中欣的父親以行軍的速度,帶著他們倆在頤和園里走滿了一大圈,然后走出大門。他說,我不能留你們吃飯,我們這個班的學(xué)員,進(jìn)餐是預(yù)定好的。

   第一次與岳父見面,可可說的話,自始至終加起來也超不過十句。他感覺到,岳父并不想聽他說什么。他要讓這個奪走自己小女兒的小伙子知道,自己依然是至高無尚的。

  

   5

  

   那一年,可可和中欣的兒子出生了。當(dāng)時,可可剛考取研究生。他是直接以初中學(xué)歷考上的。學(xué)業(yè)壓力很大。為了不給可可的父母添麻煩,也想償還一下結(jié)婚幾年未還家的思念之情,中欣是回北京生產(chǎn)的。

  

   外孫出世之前,中欣的母親問,給孩子起了名字沒有?

   中欣說,正編呢。

   中欣的母親說,你爸想讓他姓趙,不知楊可可家答不答應(yīng)?

   中欣聽了有些驚訝,不知父親為何會生出這么一個突兀的念頭,便笑著問媽媽:姓了趙就走上革命道路了?

   中欣兄弟姐妹五個,三女二男。大姐北定生的是兒子,名字早已起定--再說對方家是獨子,要人家改姓說不過去。二姐沒孩子,她說她不要。大哥生了個女兒,二哥也是個女兒。

   中欣說,爸爸從來不信這一套的,怎么現(xiàn)在想起這檔子事兒來?

   那時,中欣父親正經(jīng)歷著文革以來最嚴(yán)重的一次精神危機。從中央黨校出來,在某部副部長的位置上還沒有待上兩年,一紙命令下來:退居二線。再不久,一刀切,回了家。六十多歲,便開始了干休所小院里的養(yǎng)老生活。不管怎么說,文革時他還在臺上--雖然常常是在批斗會的臺上,但他畢竟沒有退出中國革命的舞臺。他們這些人,已經(jīng)在數(shù)十年的革命生涯中,從里到外地政治化了。他們沒有想過死的問題--也就是說沒有在家養(yǎng)老等死的心理準(zhǔn)備。他們只準(zhǔn)備了在戰(zhàn)場上戰(zhàn)死,或最后倒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這兩種死法,是他們逃避死亡恐懼的最好方式,F(xiàn)在,一批最不怕死的人,開始恐懼在無所事事中向死亡一步步走近。

   回家后,中欣父親的身體一下子就衰落了,人比當(dāng)年文革中挨批斗的時候還消沉。中欣記得,當(dāng)年每次挨斗回來,父親一進(jìn)門,剛摘下牌子,便中氣十足地罵起人來。拉起窗簾吃雞,或者情緒激昂地寫申訴材料。那實在還是一副亢奮的戰(zhàn)斗狀態(tài)。

   中欣的媽媽說,你跟楊可可和你公公商量一下,他們不同意就算了。

   中欣說,不就是個姓名嗎,他們不會不同意的。

   幾天后,中欣便在床上給可可和公公各寫了一封信。果然,可可和公公很快地回了信,說孩子是兩家的后代,跟誰家姓都一樣?煽蛇說,咱楊家孫子多,眼下已有四個了,往后說不定還會有一兩個,就把咱的兒子貢獻(xiàn)給老趙家吧。他在這段話后面的括弧中加了一句:此話不要讓你爸知道。

   中欣的父親讓自己的外孫姓了趙,還正正規(guī)規(guī)地按趙家的宗族字派給外孫起了一個地地道道的傳統(tǒng)名字:趙歸華。趙是他老人家的姓。歸是趙家的宗族字派,華是振興中華的華。老趙家的字派是十二字一輪――承,平,盛,世,天,下,歸,一,芳,澤,萬,代。輪到中欣的兒子,該是“歸”字輩了。中欣這才知道,這樣算來,自己該是“下”字輩的。心想,幸虧老爺子當(dāng)初沒按老規(guī)矩給他們幾個孩子起名字,要不然名字中間嵌個“下”字,怎么也不好叫的:趙下蛋?趙下棋?趙下車?趙下河……她對父親說了自己的后怕。父親說,你們女娃兒,可以不按字派來,你們遲早是別人家的人。中欣問父親他原來按字派起的名字叫什么。老人狡黠地一笑,說,老子不告訴你。中欣便胡猜:趙天狗?趙天堂?趙天水……老人憋了半天,噗哧一下笑出聲來,罵道:鬼丫頭,敢開老子的玩笑!

   那是中欣回家后見到父親最歡樂的一笑。

  

   月子里,中欣的父親每天都要來看外孫許多次,有時半夜也爬起來看看。偶爾聽見孩子的啼哭聲,便會在被子里大叫起來:中欣--中欣--給我華兒吃!你把我華兒餓死了--你把我的華兒壓死了!

   中欣的媽媽說,小孩子是要哭一哭的,不哭就有毛病了。你這么大喊大叫,把他還嚇著了。

   后來趙歸華哭的時候,老人便一骨碌爬起來,披上衣服,徑直闖進(jìn)中欣的屋子,狠狠地說:你就知道自己睡!中欣哭笑不得地說,您沒看見嗎,我這兒正給他換尿布呢!我的兒子我不知道疼嗎?您把自己折騰壞了,我可擔(dān)待不起!

   一次,中欣的媽媽說,真是隔代親。當(dāng)初五個孩子,一個一個下地,你看都沒怎么看一眼,誰的生日在哪一天,至今你也沒弄清楚。老人犟嘴說,我一次就給你請了兩個保姆。

   中欣的媽媽說,所以呀,孩子們跟保姆比跟你親。

  老人這才不做聲了。

  

   兒子滿月后,可可請了幾天假,來京接母子倆回去。啟程那天,中欣的父親很沮喪,一早起來直到吃午飯,悶在自己的房里不出來。臨行前,可可一家三口去向老人道別,老人從大書柜里拿出一只牛皮匣子遞給可可說,這是一架德國造的望遠(yuǎn)鏡,我的戰(zhàn)利品,送給華兒?煽捎么竽粗负褪持副攘艘粋小小的距離,說,他兩眼才長這么一點開呢。老人說,長大快得很。

   可可謝了老人。在將望遠(yuǎn)鏡裝進(jìn)旅行包時,可可發(fā)現(xiàn),在斑斑駁駁的皮殼上,已用毛筆工工整整地寫上了:“趙歸華孫兒留念。爺爺趙耀”。

   老人破天荒地為他們要了一輛小轎車。在中欣的記憶中,父親從未單獨給家人要過車。

  

   這個被命名為趙歸華的小男孩的出世,給這兩家人帶來許多微妙的變化。這個渾沌未開的小人兒,既是可可的兒子,可可父親的孫子,同時也是中欣的兒子,中欣父親的外孫,這都是不可更改的血親關(guān)系。于是,可可的父親與中欣的父親,這兩個曾在兩個營壘中遙遙對立,又天遠(yuǎn)地隔的老人,因了這個第三代,生出了一種特殊的聯(lián)結(jié)。

  

   6

  

   如今,趙歸華已是大一的學(xué)生了,在南方一所大學(xué)讀計算機專業(yè)。千禧之夜,他給父母發(fā)來一份精美的電子賀卡,又帶聲響又帶動畫,一條稚拙可愛的小龍飛過來飛過去。趙歸華說,寒假期間準(zhǔn)備去本地一家電腦公司打工,掙一點錢。然后和幾個同學(xué)一塊去旅游,春節(jié)可能不回家了。可可復(fù)信說,不行,暑期再做此類安排,春節(jié)要去看北京爺爺。改姓之后,對孩子稱呼兩邊的老人便是北京爺爺和武漢爺爺。許多年來,也就這么叫了下來。兒子復(fù)信說,那他直接去北京,打工一事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那家公司,掙的錢可做新學(xué)年的學(xué)費。又問,北京爺爺家有電腦沒有?上網(wǎng)沒有?如果沒有,他便不能去了。從高一起,兒子就沾上了電腦,可以三日無魚肉,不可一日無電腦。上大學(xué)后,他還做了一個自己的主頁,成立了他們高中幾十個同學(xué)的“網(wǎng)上班會”,天南地北的,天天有人來這兒聚。

   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紀(jì)老人,一個與世隔絕的單身女兒,哪里扯得上什么電腦、上網(wǎng)呢?但中欣還是打電話問了北定。北定說,我們要那玩意兒干嘛?我們現(xiàn)在連電視都不開。過了一會兒,北定又打電話過來說,爸爸說去買一臺,問買什么牌子的?老爺子這個出人意料的決定,讓中欣不安起來。她說,先別買!為孩子的一句話,買一件這么貴重的東西,犯不著!你們平日也用不上它。

  幾天之后,北定打電話來說,電腦已經(jīng)買了。那天她剛說暫時別慌買,老頭子就跟她急了,說,用老子的錢買點東西,老子還作不了主了?當(dāng)即逼她找人去中關(guān)村挑了一臺拖回家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安好了。只是她不會用,要不然可以和在美國的東勝發(fā)伊妹兒了。

  

   中欣家的五個孩子,還未全部長成,便各自東西了。先是各自到東西南北中去當(dāng)兵,(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八十年代初,除了中欣留在老家湖北以外,都陸陸續(xù)續(xù)調(diào)回了北京。幾年之后,南進(jìn)一家去了深圳,東勝跟丈夫去了美國,北定和西平留在北京。北定一直守著老爺子,西平卻是常年不見蹤影的。西平是他們老趙家改革開放的先驅(qū),一直在做各類大大小小的生意。做得好的時候,香車華屋歌舞宴飲。做得不好的時候,被人追得雞飛狗跳墻,;丶依镉懶┍P纏錢外出避風(fēng)頭。中欣記得那年生孩子回家,西平已經(jīng)在折騰一些小買賣了。一次他拿回家?guī)讉手掌大小的電子計算器,給中欣演示了一番,按幾個數(shù)字,按一個“+”,再按幾個數(shù)字,按一個“=”,得數(shù)就在那個小窗口上清清楚楚地蹦了出來。那時候,這種玩意在用了千百年算盤的中國大地上,還是一個稀罕物。在此之前,中欣只在機關(guān)的財務(wù)處見過那種手搖式的計算器,沉甸甸的,像一架英文打字機,左手推一下排擋桿,右手轉(zhuǎn)一下?lián)u柄,跳出一個數(shù)字,算一道題,還不如算盤快呢。如今這掌心薄薄的一片,嘀嘀嗒嗒一點,成千上萬的大數(shù)字,一眨眼就算出來了。西平見中欣一副驚訝神色,夸耀說,加減乘除平方開方百分比,啥都會,怎么樣?當(dāng)家庭主婦了,來一個!中欣問他是哪弄來的。西平說,一個朋友從國外捎來的,一般人要,150元。你要,100元。那時,100元還是一筆不小的錢,相當(dāng)于她和可可倆人一個月的工資。再說剛添了孩子,要花錢的地方多了。便說以后再買吧。西平說,你真想要,50元給你算了。中欣便買了一只。這是他們手足之間第一次做生意,心里總覺得有些別扭。不知是自己少給了西平錢呢,還是西平多蒙了自己的錢。后來父親知道了這件事,大發(fā)雷霆,將西平臭罵了一通:你這個二道販子!你這個跑單幫的,你跟你妹妹做起買賣來了!你老實說,你這玩意兒哪來的?究竟多少錢一個?西平說是秦家的老二從香港弄回來的。按當(dāng)時港幣與人民幣的折價,45元一只。西平說,我沒賺中欣的錢,要是別人,少了100元,我還不稀罕賣呢。西平說的秦家,是中欣父親的老上級,當(dāng)時正是位高權(quán)重之際。西平一說秦家的老二,把老爺子噎了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最后他說,咱們不管他老二老三,咱們不做這些下作事。西平說,您哪,您這就太落伍啦!這巴掌大的小東西算個啥?現(xiàn)在呢,畢家的晉軍,武家的和平都在搗騰軍火了。您不信?給我錢,明兒我就給您扛一挺機關(guān)槍回來。

   老人滿臉漲紅,怔怔地望著西平,半晌說不出話來。在中欣印象中,這是父親第一次在子女面前站在了下風(fēng)。

   中欣回家以后,發(fā)現(xiàn)花50元買的那個計算器,在幾個月間,竟像蝗蟲一樣一撥又一撥地出現(xiàn)了――MADE IN HANGKANG,MADE IN TAIWAN,MADE IN JAPAN ……價錢也沒個譜,有的三五十,有的一兩百。還有電子表,錄音機,傻瓜像機,以及各種各樣的奇裝異服--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時代到來了。

  

   7

  

   忙亂中,春節(jié)很快就臨近了。在這期間,中欣為了老趙家新世紀(jì)的第一大聚會,幾乎也可以說是最后的一次聚會做了很多事:給美國的東勝發(fā)電子郵件,給深圳的南進(jìn)打電話,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西平。一個個動之以情又曉之以理,終于約定了這一次的龍年全家大聚會。并說好各自一定要把配偶子女一并帶回來,不帶回來的就是小烏龜,到時將小烏龜貼他一臉--就像孩提時代玩撲克牌那樣。中欣甚至把話都說到了絕處:哪怕老爺子以后的追悼會你們不回來都行,反正他也不知道了。但這一次一定得回來,讓他活著看到比死了看到好。

   在此之前,趙家最后一次的大團(tuán)圓是在八十年代中期。那時,中欣的媽媽還在。該生的孩子都生了,該離的婚還沒有離。那是趙家有史以來家族成員最多最全的一次聚會。那一次還專門到首都照像館去照了一張規(guī)規(guī)矩矩的全家福。那張全家福至今還掛在中欣父親書房里的墻上。書房正墻的中間是趙耀同志身著那套英武的將軍服,在一九五五年受銜后拍的標(biāo)準(zhǔn)像:肩上扛的是少將一朵花。左邊是一九七一年趙家的五個孩子先后全都當(dāng)了兵時與父母的合影。在那種男女不分的軍裝包裹下,是一副副還沒長硬朗的身子骨和一張張透著單純稚氣的臉。只是母親的眼里有許多的憂郁,父親的神色中有些許愴然--那時,他已被剝?nèi)チ塑娧b,穿著一件褪了色的老式斜紋布舊軍服,在一片新得發(fā)亮的綠軍裝中間,顯得有些萎縮。一向講究衣飾的母親,只穿了一件剪裁稍稍別致的春裝--那尖領(lǐng)比當(dāng)時普通常見的要大一點而已。父親那張將軍照的右邊,掛的便是八十年代那張全家團(tuán)圓像:兩個老人,五個子女,五個配偶,四個第三代,總共十六個人,將那畫面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那個時候,對趙家來說,甚或?qū)φ麄中國來說,都是一段平平和和的好日子。剛從許多年的混亂中走出來,尚未走進(jìn)另一種混亂。父母身體還算健康。父親業(yè)已渡過了離休的危機時期。五個孩子的五個家庭都建立了起來,雖然談不上大富大貴,一個個也是不愁吃穿。既無什么風(fēng)險,也沒太大的貧富懸殊。況且還有一個個很誘人的美麗遠(yuǎn)景等在前頭:到什么什么時候翻兩番啦,到什么什么時候進(jìn)小康啦……反正,是一個讓人心平氣和又充滿向往的時期。

   那次回去,可可也是一個人物了。他讀完研究生,留校任了教。發(fā)表了一些據(jù)說是很有份量的論文。那些論文,中欣家的人都沒有看過,既便看到也不會感興趣,但那畢竟是在一些權(quán)威報刊上發(fā)表出來的。在北京的時候,還有國家體改委的電話打到趙家來找可可的。因此,中欣的父親與可可的話稍稍多了起來。他對可可研究的東西不清楚,便講自己打仗的經(jīng)歷。但往往他一開口,幾個子女就一塊起哄:又來了又來了!你那幾個段子我們都能背下來了--老子把他的襠一抓,他小子的眼睛就直勾勾了……大家一片嘩然。老人也笑了,邊笑邊罵道:你們這些小錘子!沒有老子的那一抓,你們現(xiàn)在早就給小日本當(dāng)亡國奴了。孩子們說,你把小日本說得多好,你抓他的襠,他還能讓你生了這么一大堆--劈刺--西平對著父親做了一個捅刺刀的動作:早就讓你“死啦死啦的”。

   那次回家,中欣最感意外的是,子女們都敢跟老爺子開玩笑了,有的玩笑甚至還開得很過分。從小到大,父親在他們心中是威嚴(yán)又神圣的天王。遠(yuǎn)遠(yuǎn)聽見他皮鞋的踏踏聲,汗毛都會立正的。父親的話,就是他們的最高指示--當(dāng)然,父親許多的話本來就是毛主席的話,他任何時候都能找到適用的毛主席的話。他曾說,毛主席真是不簡單,把這個世界上的話都說盡了。到得后來,孩子們不光拿他說的話開玩笑,也拿毛主席說的話開玩笑了。比如家里剩了一點飯,便會說:“糧食多了怎么辦?”另一個便答道:“閑時吃稀,忙時吃干!”

   開始的時候,一聽見這類褻瀆的語言,老人會立刻翻臉,勃然大怒:你們跟老子放屁!

   要是回到往日,孩子們要嚇得打哆嗦了?珊髞硪稽c都不氣短了,一句話就能把老爺子頂?shù)綁顷戈估,噎得老人半天說不出話來:您還這么護(hù)著他呀?您當(dāng)年西路軍的虧吃少啦?您文化大革命的虧吃少啦?您的彭老總是怎么死的?

   子女們跟他起哄,老人便去給幾個孫子輩講。偶爾被他們的父母撞見,便會說上他幾句:別給小孩子說這些,怪嚇人的。要是誰把誰抓個一下呢?

   每當(dāng)這種時候,老人便會沉默了,會一下子現(xiàn)出蒼老和呆滯來。

  

   寂寞的時候,他也會去給可可講?煽煽偸俏⑽⒌匦χ,很專注地聽他講。對于可可來說,如果“紅軍”曾經(jīng)是一個政治符號的話,那么現(xiàn)在,紅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有興趣聽岳父講那些往事。他的中國革命史知識在許多時候能與岳父的講述對接,并能讀出教科書上不曾有的東西。只是他發(fā)現(xiàn),岳父給他講的那些,大多也是教科書上的,電影中的,而不是他自己的。而且,他只講和日本人打仗,不講和國民黨打仗。岳父跟日本人只打過那么幾仗,講來講去便常常出現(xiàn)重復(fù)……(后來,可可了解到,有的人從來就沒跟日本人打過仗。八年抗戰(zhàn),半個日本人都沒見過,更不要說“把他的襠一抓”了。)可可想,岳父不談與國民黨打仗的事,大約是怕他這個國民黨的后代聽了不舒服。他體味出了老人的善意,還是主動提到了國共間的幾場大仗。岳父卻不接他的話頭?煽砂l(fā)現(xiàn),岳父其實對自己的對手了解非常少,岳父在這方面的知識,大約也只是來源于電影、文件和毛主席著作?煽杀憬o他說抗戰(zhàn)中的那些著名的戰(zhàn)役,說內(nèi)戰(zhàn)中國民黨為什么失敗,說國民黨政府與美國和蘇俄的關(guān)系,說當(dāng)時的國際政治格局,說自己父親那一代知識分子在抗戰(zhàn)勝利之后是如何看待那個日益腐敗的政府……可可的坦誠,廣博,無拘無束甚或離經(jīng)叛道,一開始都讓岳父十分意外,不知如何應(yīng)對,他更多的時候只是默默地聽。中欣對父親的這種反映也十分意外,有幾次她都擔(dān)心父親會和這個異端女婿爭吵起來的。

   可可笑著說,怎么會呢,只要以誠相見,有什么事不好說呢?其實,我倒真想他和我爭一次,他把太多的想法憋在肚子里?煽烧f,大半個世紀(jì)的嚴(yán)酷現(xiàn)實,這些老人們――包括他自己的父親,已經(jīng)失去了對自我的言說能力?煽烧f,有數(shù)十年間,他沒有聽過父親講自己,他那一張嘴,仿佛永遠(yuǎn)只用來講課的。直到八十年代,政治寬松了一些,他才聽見了父親心里的一些聲音。

   但是,他依然沒有聽見岳父的聲音。

  

   8

  

   老趙家的第三代幾個孩子年齡相差都不大,到了七八九歲的時候,嘰嘰喳喳鬧成一窩。男孩不像男孩女孩不像女孩,那個小院的每一個角落都充滿了他們的尖叫聲笑鬧聲腳步聲和將什么東西打翻打碎的聲音。寒暑假中,他們的父母把他們往這兒一扔,各自忙各自的事去了,兩個老人便成了顧頭不顧尾的正副班長。用老爺子的話來說:來了一幫子自由主義搗蛋兵。不過,他們的父母不在的時候,老人便可以痛痛快快地給他們講敘往事。他把自己手上,胳膊上,腿上,背脊上,臉上,還有頭發(fā)日益稀落的腦瓜皮上數(shù)十處大大小小的傷疤,一處一處講給他們聽。結(jié)果關(guān)于這些傷疤的來歷,這第三代比他們的父母們知道的還要清楚些。孩子們在一起復(fù)述的時候,還常常引起爭議,便又常常一窩蜂涌到老人面前去查證。

   外孫姓了趙之后,中欣的父母對他的關(guān)注就特別多了起來。頭些年,常常由中欣的媽媽出面,要中欣在寒暑假期間將趙歸華送到北京去?煽稍φf,這是跟咱楊家爭奪革命第三代呢。說是這么說,大多還是隨了老人的意思,把孩子送過去。一來是那幾年可可很忙,假期也有許多活動。二來可可的父母年事日高,成天看管一個“七八九,嫌死狗”的孩子,也夠累的。送去北京一段時間,可以清靜一下。再就是中欣覺得自己遠(yuǎn)隔千山萬水,未給父母多少慰籍,按父母的意愿將兒子送回去,也算是盡一點心意。就這樣,趙歸華小小年紀(jì),在相隔千里的兩地之間來來去去,也成了一個親善大使。去的時候,武漢爺爺讓他帶些糕點,回的時候,北京爺爺讓他稍點補品。兩個老人有意無意間從孩子嘴里套一點對方的情況:在家干啥呀?吃什么呀?身體好不好呀?給你講什么故事呀……雖然兩位老人從未過謀面,甚至連一句話也未曾應(yīng)答過,但彼此也不全然陌生。

   北京那邊孩子多,場地大,又沒有父母管束,甚至連假期的作業(yè)都被外公給“赦免”了,孩子一去就樂不思蜀。只有一次,大約是趙歸華八九歲那年的暑假里,中欣往北京打電話,正巧是兒子接的,兒子剛說一聲我要回家便有了哭腔。中欣問怎么啦?兒子抽泣著說,北京爺爺打我。中欣問,為什么打你,你干什么壞事了?中欣心想,父親寵孩子已經(jīng)寵得不像樣子了,一般性的錯誤,是絕不會動粗的,肯定是兒子干下了天大的壞事。兒子說,我什么壞事都沒做!我們唱歌,他就打我。中欣說,你胡扯什么呀,你們唱歌爺爺會打你?兒子委屈地大叫起來:你不信問外婆!大約中欣的媽媽一直就在電話旁邊,此時她接過電話說,都是些孩子事,沒什么。這陣子你爸的心情不好,逮誰罵誰呢。前些天還站在院子里莫名其妙地朝天吼了好大一陣子,吼得隔壁李司令家的狗都不敢叫了。中欣問,他吼些什么?中欣媽說,還有什么呢?有耳朵的都聽得出來。什么--我們是人民的軍隊!!我們是吃老百姓的糧長的血肉!!哪個狗娘養(yǎng)的忘了本,我們這些老家伙不答應(yīng)--哎,扯都扯不進(jìn)屋來。

   中欣說,那有孩子們的什么事呢?

   媽媽說,那些日子外面也亂得很,你大哥二哥大姐都把孩子送這兒來了,整天關(guān)在院子里,歸華來了就更熱鬧了。

   中欣的媽媽遮遮掩掩彎來繞去,終于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了。趙歸華去了以后,(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幾個孩子突然都開始唱起一首歌子來。那曲調(diào)挺耳熟,,是開運動會,表彰會,晚會頒獎時常放的那支曲子。詞也簡簡單單,翻來覆去就那么幾句。幾個孩子出出進(jìn)進(jìn)地唱,有事無事地唱。起先,老人也沒在意。偶爾一次,老人問西平的女兒,唱的什么呢?車轱轆一樣翻過來倒過去的?西平的女兒說,唱紅軍的歌。老爺子一聽高興了,便要他們再唱唱。幾個孩子一塊大聲唱的時候,老爺子還沒聽清楚歌詞,還笑著一下一下地用手押著拍子。當(dāng)他要西平的女兒把歌詞一句一句念給他聽了之后,一下就翻了臉。大吼道:你們這群小王八羔子!是誰教你們唱的?孩子們嚇懵了,一致將手指戳向趙歸華。老爺子掄起巴掌“啪”的一下煽在趙歸華的屁股蛋子上,煽得他一個趔趄。趙歸華當(dāng)即嚎啕大哭起來。他實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錯誤。

   那歌子的歌詞是這樣的:那個駝子要當(dāng)紅軍,那個紅軍不要駝子,因為駝子的背太高,容易暴露目標(biāo)……

   中欣的媽媽說,老爺子是借孩子撒氣呢,打了以后又后悔得要命。他把外孫拖到懷里,問外孫是誰教的。趙歸華一邊抽泣一邊說,他們班上的同學(xué)都會唱,他是聽會的。聽完外孫的話,老爺子沉默了。

   西平的女兒不解地問,紅軍要駝子嗎?

   老爺子站起身,往外走去,弄得幾個孩子哭的和不哭的都呆呆地望著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一樁什么嚴(yán)峻的事。

   中欣對可可說了兒子在北京的遭遇和父親異常的情緒,問可可要不要讓兒子提前回來?煽烧f,沒關(guān)系,兒子過兩天就會忘了那一巴掌的。但是你父親忘不掉。你媽媽說得對,他是拿他們?nèi)鰵狻D阒,幾個孩子亂唱的一首歌子,解構(gòu)了你父親一生奉為神圣的東西。

  

   9

  

   岳父從來不談自己的經(jīng)歷,他甚至從來不回自己的恩施老家。文革結(jié)束以后,許多從湖北各個窮鄉(xiāng)僻壤走出去的老革命,紛紛回鄉(xiāng)探親祭祖,為自己挑選一塊最后的棲息之地。有的人死了以后,也確實很隆重地移骨故土。那些回去的革命老人,地方政府已專門為他們僻出陵園,修建了豪華的紀(jì)念堂。但中欣的父親卻從來沒提起過這方面的事。關(guān)于父親的經(jīng)歷,中欣家的幾個孩子們也知道得非常少。盡管父親給他們講過許多革命年代的故事,但他們發(fā)現(xiàn)這些故事并不是父親的故事。

  

   中欣和可可對老人一些往事的了解,是很晚以后。

   兒子一周歲的時候,中欣在單位里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說他已經(jīng)到武漢來了,來開一個會,住在軍區(qū)第四招待所,要中欣帶了兒子去看他--后來中欣從媽媽那里知道,父親是專程從北京到武漢的,他是想見見那個已經(jīng)姓了趙的外孫。

   那天下午,中欣和可可抱著剛滿一歲的兒子,來到珞珈山麓東湖之濱的軍區(qū)第四招待所,找到父親的客房?头客鈴d里已坐了四五位老人。有的穿著軍裝,有的穿著軍裝卻沒綴領(lǐng)章帽徽。那時還沒有恢復(fù)軍銜制,看不出誰的官大誰的官小。單看那一個個的神情派頭,職位也都不會低?匆娕畠号龊屯鈱O進(jìn)來,中欣的父親將屋里的人一個個向他們介紹了一番,果然都是些司令政委參謀長什么的。然后讓一個個叫伯伯叫叔叔。其中有一個沒戴領(lǐng)章帽徽的小老頭,中欣的父親指著他說--趙部長,我的革命領(lǐng)路人,按輩份,是我叔,你們該叫爺,小家伙該叫太爺爺了。我們這幾個老家伙,都是一路過雪過山草地的。他望了幾個老伙伴一眼,說,當(dāng)初,從川鄂邊區(qū)出發(fā)的人,現(xiàn)在沒剩幾個了。老人們說,都死光了,看還有沒有五十個呢?我們也沒有想到能活得這么久啊!

   說了一會兒話,一個中年軍人來請老首長們吃飯。菜很豐盛,酒是茅臺。服務(wù)員給每人斟滿酒后,中欣的父親說,給我們的小伢也來一杯紅葡萄酒吧。服務(wù)員給趙歸華倒了一杯紅葡萄酒,中欣的父親用筷子頭蘸了一點塞到那小嘴里,一邊說,叫老子爺爺!小歸華一邊辣皺了眉頭,一邊稚氣地叫了一聲:老子爺爺--眾人都大笑了起來。趙部長對中欣的父親說,你聽見了吧,他說老子是爺爺呢。眾人又笑。中欣的父親也笑,罵了一句,小錘子,鸚鵡學(xué)舌!說著將外孫從中欣的懷里拉過來,放到自己的膝上,喂他吃菜。

   喝酒間,老人們開始回憶往事。一片粗話間,過往歲月中的那些殘酷,苦難,血腥和光榮一段接一段活鮮鮮地蹦了出來。他們從肉搏說到“架飛機”,從朱老總編的那首“吃牛皮歌”,說到彭老總的“萬言書”,有誰說到了左路軍,說到了西路軍,大伙突然都不做聲了。頓了一會兒,趙部長說了一聲,真是慘哪!幾萬人哪,就那么沒了--那時的幾萬人,不是現(xiàn)在的幾萬人哪……一位老人說,喝酒喝酒--眨了眨淚眼,將一滿杯酒倒進(jìn)喉嚨,眾人也都跟著將杯中的酒一口喝干。于是,大家都不再說這類話題。

  

   10

  

   從那以后,中欣和可可與趙部長家有了一些往來。有時受中欣的父母之托,他們會在年節(jié)時提上些禮物去看望他。中欣的父親說,趙部長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與他有親戚關(guān)系的人。

   來來去去間,中欣父親的一些往事也漸漸知道了一些。

   趙部長比中欣的父親瘦小,且黑,顯老。細(xì)細(xì)一看,那眉眼間依然可以見到趙家的模樣,但趙部長的臉比中欣父親生動得多,象一個狡詰又快樂的老農(nóng)。在家時候,就穿一件老掉牙的灰中山裝,也像是一個老農(nóng)穿了一件從親戚那兒弄來的一件不太合體的衣服。可可想,共產(chǎn)黨挑選干部,是不是也要講究一點形象的?有幾次可可拐彎抹角探問過趙部長,這么老的資格,怎么就做到這樣一個職務(wù)?趙部長說,我哪是個當(dāng)官的料子哦,就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也只是一個趕馬混騾子。說完一笑,不再細(xì)說。

   趙部長其實是一個二級部的部長,還是個副職,最多一個副師級,退下來很早,文革前就賦閑了,是他們那一撥人中進(jìn)步最小的。一次,可可問起他,岳父怎么說您是他的革命引路人?趙部長笑笑說,那是你岳父日撅我呢,日撅是湖北的土話,意思是諷刺,嘲弄,開玩笑,類似于北方的“開涮”。趙部長說,我只是比他早吃幾年軍糧,哪敢當(dāng)他的引路人唷?

   幾年后,軍區(qū)戰(zhàn)史編輯室要一些老人寫回憶錄,說準(zhǔn)備出一本書。趙部長把中欣和可可都叫了去,說自己文化低,拉拉雜雜寫了一大摞,懶婆娘裹腳又臭又長,自己的幾個孩子都不習(xí)文,讓他們倆給看一看,潤色一下。

   在趙部長的生澀字跡間,他們第一次知道了中欣父親的故鄉(xiāng)趙家坪,第一次知道了中欣父親的原名,知道了那座窮困偏僻的鄂西小山村,在三十年代初期發(fā)生了什么樣的變故,也知道了當(dāng)初年方十四的父親是如何在這位趙部長的帶領(lǐng)下走上革命道路的。

   見中欣和可可湊著頭一起津津有味地讀他的那些文字,趙部長說,這些都是給組織上看的,當(dāng)不得真。

   可可問,當(dāng)真是怎么回事呢?

   趙部長說,當(dāng)真的可不敢給你們說。

   經(jīng)不住中欣可可一再央求,趙部長說,你們先把我的稿子改出來。

   中欣和可可將趙部長那一摞拉拉雜雜的稿子拿回去弄了好幾天,拿來交給趙部長的時候說,您的故事不講,我們的稿子不給。

   趙部長說,你們逼我犯錯誤喲。我講了,你們的父親不高興。

   趙部長愈是賣關(guān)子,愈是逗起了他們的好奇心。中欣說,我們黨不是講實事求是嗎,只要當(dāng)真,有什么講不得?

   趙部長說,哪有什么實事求是哦。我們曉得編了多少故事?

  

   趙部長拗不過他們,終于放開來說了。

   趙部長說,我說的這些,不要去問你們的父親。要不然,你們的父親會和我翻臉呢。他最不愿意提這些事。我成全了你們的父親,我也害了他。至今,也不知你們的父親是謝我呢,還是怨我。

  

   趙部長是中欣父親的堂叔,沒出五服,是很親的。趙家坪是他們那一帶的大寨子,趙姓是大姓,有錢的大多也姓趙。不過當(dāng)時那種窮山溝,有錢也有不到哪里去,無非多幾畝水田十幾畝坡地,無非多三兩間房。無非多幾床棉被墊絮,日子一樣清苦得很。男女老少也一樣要勞作,一樣吃苞谷吃紅薯,哪像黃世仁劉文采那樣?趙部長家原來也算是有幾石田一間磨坊的小康人家,但父親愛賭,成家?guī)啄旰蟊銓⒓耶a(chǎn)輸光了,成了赤貧。民國十八年,第一次鬧紅軍的時候,趙部長跟著一支部隊走了。他說其實當(dāng)時啥也不懂,只想有一口飯吃,只想出去闖闖世界,在家里看不到前途,就像今天農(nóng)村青年外出打工一樣。到哪里去,打什么工,都不知道。幾件衣服一裹就上路了。那時也是這樣。也不知道哪是革命隊伍,哪是反革命隊伍。趙部長說他的一個兄弟因為腿上長瘡,說晚幾天去追他的隊伍,結(jié)果他追上了白軍,后來死在宜昌會戰(zhàn)中,雖說是打日本人死的,連個烈士也沒撈上。趙部長當(dāng)了幾年紅軍,打打跑跑,勝勝敗敗,吃了不少苦。后來紅軍的勢力又大了起來,又回到趙家坪一帶發(fā)展,成立了蘇維埃,組織了赤衛(wèi)軍,招來了一批青少年,舞刀弄棒,唱歌識字,打土豪,分糧食,很是熱鬧。山區(qū)的娃子很孤寂,抬頭見山,低頭見谷,一輩子就那么幾個人來來往往苦熬日子,這一下子幾十幾百在一起鬧騰,很吸引人。況且打了地主土豪,還可以好好吃喝一頓,分上幾件衣裳。還可以聽到許多革命大道理,等革命成功之后,可以分地分房分牛分羊,還可以到大城市去。最刺激人的,就是可以將那些平日有錢有勢的人和他們家的女人孩子捆起來游街,戴高帽子,在大會上吼他們罵他們,踢他們打他們,還可以槍斃,殺頭。趙部長說,所以到后來,文化大革命來了,我們一些老家伙吃了很多虧,私下里又氣又恨又不理解。我說,你們看看今天這些紅衛(wèi)兵娃兒,和我們當(dāng)初不是一樣嘛!捆綁,游街,掛牌牌,戴高帽子,連喊的口號都是我們當(dāng)年的:造反造反造反!一切權(quán)力歸農(nóng)會……

   中欣父親家當(dāng)時還算富裕,他爸死得早,給孤兒寡母留下幾石水田和街上一間小山貨鋪。那時中欣的奶奶還很年輕,人很勤快,又精明,將水田租了出去,每年收些租子,用后來的說法,叫地主婆吧。她自己請了一個人,一起經(jīng)營街上的那間山貨鋪子,家產(chǎn)漸漸比她丈夫在世的時候還大了起來,她便讓兒子念書。趙部長說,我們回去的時候,你們的父親十三四歲,已經(jīng)念到高小了。在我們山里,那是很高的文化了。那高小是當(dāng)?shù)匾粋鄉(xiāng)紳辦的,紅軍來了就停了,學(xué)校成了蘇維埃政府。中欣的父親沒有書念,便成天在操場邊看赤衛(wèi)軍兒童團(tuán)開會操練。有幾次,他找到趙部長,說要參加。趙部長說,窮人才能參加呢,你們家又有鋪子又有田,看你爸不在了,你媽一個婦道人家領(lǐng)著你過活不容易,要不然,說打你家就打你家呢!趙部長說,你們的父親當(dāng)時聽了臉色蒼白,說不出話來?赡苁菑男矢,他從小就很孤僻,和他娘也不太說話。那時,常有他娘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一個年輕能干的女人,男人沒了,這些話哪少得了呢?山里人,就用這些話來混日子呢。為這些話,你們的父親常跟別人打架,總被別人打得鼻青臉腫,但他很犟,回去也不說。下次又打。他娘知道了,哭過好幾次,說等高小讀完,就讓他到縣城去念書。就是這個時候,紅軍又回來了。

   趙家坪一帶的革命勢力越來越大,今天東征,明日西伐,常常帶回許多令人眼紅的戰(zhàn)利品。衣裳也漸漸正規(guī)了,有許多人穿上了青靛染的機織布軍裝。還有的人配上了真家伙,長槍短槍手榴彈都有。有一回,說要將一部分赤衛(wèi)軍編入正規(guī)軍,然后開拔去打縣城。縣城離趙家坪有七八十里路,翻山越嶺的,許多趙家坪的人一輩子都沒有去過。說要打縣城,那感覺就跟今天說要去打美國一樣。新鮮得很哪!縣城有洋房,有電燈,有戲園子,還有四個轱轆的汽車和兩個轱轆的腳踏車……反正打縣城的消息讓全體紅軍戰(zhàn)士,赤衛(wèi)軍戰(zhàn)士,兒童團(tuán)戰(zhàn)士和全體趙家坪的受苦人興奮得像孩子要過年一樣。

   隊伍開拔的那一天晚上,中欣的父親找到趙部長,把他拉到一個僻靜處,叫了一聲叔,剛說一句帶我走,便嚎啕大哭了起來。趙部長說,你娘就你這么一根獨苗,再說,你還沒有一桿槍高呢。中欣的父親從懷里抽出一把磨得晶亮的柴刀說,我就用這個。趙部長一看笑了,說,你真要革命,去把你們家屋子燒了。趙部長說,他當(dāng)時這么說,只是隨口開個玩笑,是想把他擋回去。這話剛一說完,那個文文靜靜的讀書伢子調(diào)頭就走了。

   晚飯過后,隊伍正要準(zhǔn)備出發(fā),忽然看見東邊的夜空騰起一片火光;鸾栾L(fēng)勢,很快便蔓延成了一片火海。趙部長說,他當(dāng)時在心里直叫娘,沒想到這小子果真就回去放火燒房子了。中欣父親家的房子在趙家坪的東頭,那天剛好是東風(fēng),眨眼之間,數(shù)十幢房子便都在火海里了。許多赤衛(wèi)軍要趕回去救火,但又不敢延誤軍機,(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一個個是又哭又叫又罵又跳,干著急,沒辦法,都說是地主老財在報復(fù)革命呢。此時,只有趙部長一個人知道這把火是如何燒起來的。部隊出發(fā)的時候,中欣的父親出現(xiàn)在趙部長面前,說,叔,我照你說的做了。趙部長說他當(dāng)時真恨不得一巴掌把這個瘋小子給拍死過去,但又怕那些剛剛編入紅軍的鄉(xiāng)親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只惡狠狠地對中欣父親說,跟老子走!這件事你要是對第三個人說了,我把你的頭揪下來!

   在那一片火光中,中欣的父親離開了家鄉(xiāng),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過。

   打縣城的那一仗,敗得很慘,紅軍死傷過半,元氣大傷。地主武裝乘機反撲,將原來幾個紅色根據(jù)地都收復(fù)了。從此,紅軍再也沒有回來過,直到一九四九年春天。

   趙部長說,可能有人看見了中欣父親放火,再說火是從他家燒起來的,著火之后他又跟紅軍走了,怎么想都是他干的。那天,他娘從街上鋪子里趕回來后,兒子不見了,居住了幾代人的祖屋已是一片瓦礫。

   有了這么一個兒子,她里外不是人了。紅軍這邊的人說她這個地主婆的兒子燒了別人的家產(chǎn),清鄉(xiāng)團(tuán)那邊的人說她兒子跟了紅軍她就是匪屬。中欣父親那可憐的寡母后來就不知去向了。據(jù)說解放以后,中欣的父親托地方政府四處打聽過他母親的下落,都沒有打聽到。中欣的父親從此不再回鄉(xiāng)。

   趙部長說,那一把火幾乎毀了趙家坪。他在五十年代初回去的時候,當(dāng)年那些斷垣殘壁還原樣戳著,上面煙熏火燎的印跡都還在。趙家坪的男丁本來就跟革命走了一半,剩下的逃的逃殺的殺,加上那場大火,幾十年血雨腥風(fēng),差不多是個荒村了。直到三年災(zāi)害時,一些從四川河南逃荒出來的饑民在那兒落了戶,才漸漸有了一些生氣。到那時,趙姓已經(jīng)是小姓了。

  

   11

  

   幾年以后,趙部長得了胃癌。查出來時已經(jīng)轉(zhuǎn)移。中欣的父親一知情,立刻打電話讓中欣兩口子馬上去醫(yī)院探望,說他盡快從北京趕來。那時,他自己也已是古稀之人了。

   在病房里見到趙部長,他竟沒有一點絕癥病人的模樣,正盤腿坐在病床上自己跟自己玩撲克牌呢,也沒見人陪伴。趙部長說,我讓他們都走了,還沒死,都圍著干嗎?談起病情,趙部長說,我早知道要得這個病的。

   中欣問為什么?

   趙部長說,我做過造孽的事呢,你爸沒給你說過?

   中欣說,什么事?沒說過。你知道我爸那人,啥都不說。

   趙部長很詭秘地壓低了聲音說,我吃過人。

   那天晚上,趙部長講了一個苦難又恐怖的故事。

   1936年底,艱苦卓絕的萬里長征結(jié)束了。一、二、四方面軍先后抵達(dá)陜北。但不知為什么,還沒有喘上一口氣,上面又要紅四方面軍的主力西征,去往寧夏青海一帶,擴(kuò)展革命地盤,開辟國際通道。那支部隊就是剛剛組建便永遠(yuǎn)消失了的西路軍――那是當(dāng)時紅軍最強大的一支部隊。

   西渡黃河的時候,部隊被打散了,一部分突出重圍撤回陜北,一部分被敵人打得七零八碎,被迫向大戈壁深處逃去。

   大戈壁上,只有望不到邊的石頭和風(fēng)沙,沒有水,沒有糧食,連可以取暖的柴草都找不到。那一年的冬天特別特別冷,冷到你一摸槍管,就會把手上的皮肉粘下來。那一帶是寧青馬家軍的地盤。馬家軍大多是騎兵,人強馬悍,熟悉環(huán)境,呼啦啦一陣風(fēng)地來了,刀劈馬蹋一陣,又呼啦啦一陣風(fēng)地去了。被打得七零八落的西路軍戰(zhàn)士,又冷又餓,根本沒有招架之力。西路軍中最著名的婦女先鋒團(tuán),最先過黃河,也是最先遭難的。一路上都能看到她們被凍死被打死被糟蹋死的尸體。那些尸體后來又被狼群掏空,只剩下一些衣物碎片和一副副白骨,看了讓人哭都哭不出來。那些沒有死的女兵,被敵人抓去之后,也受盡凌辱,許多也被折騰死了。那都是一些十八九歲,二十來歲女紅軍,她們剛剛跟著男人們一起走完了九死一生的長征路。

   趙部長當(dāng)時是連長,中欣的父親就在他連里,那時他已經(jīng)是排長了。他們連只剩下二三十人,一個個形同鬼魂,每天都有人倒下死去。一天,他們又遭遇到一支小股騎兵的襲擾――那時,馬家軍已經(jīng)不把他們當(dāng)一回事了,有時一個人騎了馬就敢來沖他們放一陣子槍,然后玩兒一樣離去。那天中午,太陽很好,他們便在曬得有些溫?zé)岬牡屯菔癁┥匣ハ嗑o緊摟抱著打個盹。夜里他們是不敢睡著的,一睡著便會凍死。他們聽見了大地遠(yuǎn)遠(yuǎn)傳來的馬蹄聲,起身一望,天邊有一股翻滾的塵土向他們逼來。趙部長說,打,總是一個活不成了。以往這種情況,他們常常將隊伍分散,盡量避免和敵人發(fā)生沖突,即便被發(fā)現(xiàn),也可以減少損失。但現(xiàn)在,他們已沒有多少人可以分散了。中欣的父親當(dāng)時已餓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那時他大概才十七八歲吧?正是要吃飯的時候。他嗓子眼里擠出幾個字:打,痛痛快快,打一仗。死了算!

   那幾個騎兵沒想到突然遇到這么猛烈的抵抗,也沒摸清楚對方到底有多少人馬,遠(yuǎn)遠(yuǎn)圍著他們轉(zhuǎn)了幾圈,打了一聲唿哨便撤了。撤了不久,忽然看見一個騎兵又返了回來,在剛才轉(zhuǎn)過圈的地方尋什么,也許是他太沒有把紅軍當(dāng)一回事了,也許是他太專注于找東西,他漸漸走進(jìn)了紅軍的射程。中欣的父親一直在一塊大石頭后邊用槍瞄著他,趙部長還以為他是防范敵人突然進(jìn)攻。就在那時槍響了,那個騎兵從馬上掉下來。趙部長狠狠罵了一句,小狗日誰要你開槍!中欣的父親說,打那匹馬吃。緊接著又開一槍。馬受了驚,撇下主人跑掉了。紅軍端著槍圍上去,那個騎兵沒死,只是臂上受了傷,大家一擁而上,一瞬間將他身上所有的東西都剝奪光――馬槍、馬刀、匕首、皮靴、皮帽、皮褲、皮襖、皮背心……剝得只剩下一條內(nèi)褲和一副裹腳布。戰(zhàn)利品中最珍貴的是一包鏌,就是西北人用來做肉夾饃的那種面餅,結(jié)結(jié)實實的小半斤一個,一共十來個,還有一砣干羊肉。一眨眼間,這些東西全進(jìn)入的紅軍戰(zhàn)士的肚子。吃完后才想起來,得馬上逃走。敵人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人,會回頭來找的。俘虜怎么辦,殺掉?還是放走?剮光了他的衣服,才發(fā)現(xiàn)那還是個孩子,雖然個子已不小了,但身上的皮肉還是嫩的,白白凈凈。望著一個個人模鬼樣的紅軍戰(zhàn)士,一邊哆嗦一邊發(fā)出小羊一樣絕望的哭泣聲。他胳膊上被穿了一個彈眼,血流不止。趙部長叫一個戰(zhàn)士用那個騎兵的裹腳布給他把傷口扎緊,又扔了幾件破衣服給他,說了一聲,走!帶上。

   走到第三天,又有幾個戰(zhàn)士死了。那個受傷的騎兵又冷又餓,也是奄奄一息了。他們從小就在馬背上過的,哪能這么走路呢?到后來幾乎是讓紅軍戰(zhàn)士架著他在地上拖。隊伍走到一片荊棘林子時,趙部長說,他想都沒想,上去就朝那騎兵的脖子大血管處捅了一刀。那騎兵倒了下去,年輕的血噴了出來,直噴出幾丈遠(yuǎn)。趙部長把刀交給中欣的父親,去,把肉剔下來,一人一份。

   荊棘林子里,滿地都是凍脆了掉在地上的枝條。戰(zhàn)士們用那些枝條烤肉?臼炝耍俜殖善叻,每天只能吃一份,多吃槍斃。

   憑了那幾十斤肉,他們走出了蒼蒼茫茫的大戈壁。

   趙部長說,說是當(dāng)時想都沒想,是已經(jīng)不需要再想了。他一開始就有這個念頭,他一路上都在想這件事。

   后來這件事被組織上知道了,將他們?nèi)w抓了起來。趙部長對大家說,和你們無關(guān),這事是我一個人做的。

   趙部長被判了死刑。

   大家都被放了。但大家不走,全體跪在地上,他們對組織上說,沒有連長,我們活不到今天,也不能再去抗日殺敵。他們跪了幾天,趙部長終于免了一死,但軍籍,黨籍,連長什么都沒有了,以刑徒之身,發(fā)配到前線,戴罪立功。

   趙部長說,從那以后,他的胃里就有感覺。他知道遲早有這么一天。

   中欣和可可直聽得心驚肉跳,聽到后來,中欣眼淚嘩嘩直淌。講過那么多戰(zhàn)爭故事的父親,對這件事一直守口如瓶。

  

   趙部長去世的時候,當(dāng)初的那些人,只要還活著的,活著還有一口氣的,都來了。追悼會上,別人都是鞠躬,他們那五六個人一起走到趙部長跟前,“嗵”地一聲全部跪下,邊哭邊磕頭。他們什么話都不說。

  

  

   12

  

   趙歸華沒有像他說的那樣直接從南方去北京,而是提前幾天回了家。一是想家,畢竟是第一次遠(yuǎn)離家鄉(xiāng)。第二,他們那一批流散各地的高中同學(xué)也想聚一聚,他們已在“網(wǎng)上班會”上約定了相聚的時間地點。第三,想看看新家,看看分別一學(xué)期的武昌爺爺。他掙了一些錢,所以沒讓家里掏車費,還給爺爺買了不少吃食,剩下的錢交給了中欣,說是算假期中的上網(wǎng)費,到時別老逼著他下線。

  

   中欣一家是臘月二十六夜里乘車北上的。他們計劃在北京待十天。這對他們來說是很長的一段時間了。中欣和可可都有某種預(yù)感,這可能是全家最后一次去探望老人了。八九年之后,他們都很厭惡這個城市,許多年沒有回去。便是回去,也只是將孩子送去往家里一放,自己一兩天后就匆匆返回。

   中欣的父親站在小院的門口等他們。一踏上那條拐彎的甬道,便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他在清晨的寒風(fēng)中披了一件軍大衣立在那兒。中欣大喊了一聲:老爸爸――我們回來了--惹得好幾家院子里的狗都叫了起來。這其中大約就有當(dāng)年挨他罵的李司令家的狗,老人大吼一聲,叫什么叫,是老子的女兒回來了!那狗吠果然就沉寂了。中欣放下行李,依然如當(dāng)年那樣吊上父親的脖子,說,活得好好的嘛,在電話里嚇唬我們,把我們都騙回來……父親已經(jīng)經(jīng)不住女兒這么一吊了,他傴僂下腰身,說,老子活著的時候不回來,要等老子死了才回來呀?

   趙歸華上高中之后就沒有回過北京,幾年間,看著長成了一個大小伙子,還一本正經(jīng)地戴了一副眼鏡。見了北京爺爺,只一個勁笑。老人說,成了大知識份子了!喊老子爺爺。趙歸華又笑了,喊了一聲:老子爺爺!“老子爺爺”這個典故,在他的成長過程中被多次講敘過,甚至成為趙家第三代們對他的稱呼。老人說,當(dāng)大學(xué)生了,還不學(xué)好!

   正在張羅早餐的北定聽見動靜跑了出來,拎起他們的行李要他們趕快進(jìn)屋,一邊數(shù)落她爸:一早就站這兒,也不怕涼!要是凍出什么毛病來,看你怎么過這個年!

   小院依舊,甚至連水缸掃帚簸箕鐵鍬擺放的位置都沒有挪動過。只是比以前更灰暗,更荒蕪。小院以前住過二炮的一個什么人,那會兒這院子曾被操持得生氣盎然。高大的有槐樹楊樹,低矮的有梨樹桃樹,夏有葡萄花草,冬有臘梅紅柿,幾口大缸養(yǎng)滿了金魚,還有齊齊整整的幾畦小菜地,專門種些時新菜……

   中欣一邊走一邊對北定說,這么好個院子,也不好好弄一下。

   北定說,爸爸對這些從來沒興趣,到哪兒都像在軍營一樣,駐一陣子就要開拔的架式。不像有的老頭,對自己的小窩特別經(jīng)心。

   中欣想,大概當(dāng)年那一把大火之后,父親心中從此再也沒有家了。

   北定說,我整天忙得呀--精疲力盡的。說實話,也沒這個心情。我都五十了。想想也怪嚇人的。爸爸在等死,我也在等死。

   中欣說,要過年了,看你說些啥呀!

   北定說,有時想想,真是這樣,沒意思。

   北定是趙家三個女兒中最漂亮的一個,十多歲就進(jìn)了部隊文工團(tuán),唱歌跳舞,穿漂亮衣服,抹胭脂口紅,是中欣小時候最羨慕的人。她每次回家,家里就充滿令人眩目的光彩。那時還是一只丑小鴨的中欣常有一種隱約的委屈。有一次,不記得是為了什么事和媽媽吵架,她哭喊著,你們就是偏心眼,把大姐生那么漂亮,把我生這么丑!弄得爸爸媽媽哭笑不得,只好說,你自己從小就不聽話,在媽媽肚子里亂踢亂打,長成個假小子樣兒了吧--為了安慰小女兒,他們給她買了許多小花衣裳和小花裙子,這才讓小中欣覺得公平了一點。那一年,北定在文工團(tuán)里和一個小伙子愛上了,父親派人去一調(diào)查,說出身還好,但他本人有“5·16”份子嫌疑。老頭二話不說,掐斷了這段情緣。緊接著給她定了一門親,親家是父親的一個老戰(zhàn)友。但這門親事并不幸福,那驕橫的姑爺常常把她打得幾個星期不能上臺。北定為此事還自殺過。好一陣子,壞一陣子,熬了十幾年后,終于還是分手了。老人在中欣的婚事上之所以沒有過于決絕,北定的前車之鑒或多或少也是一個原因。所以后來北定常對中欣說,沒有我的悲慘遭遇,老爸哪會這么輕易放過你們!

   北定年紀(jì)日長,不能上臺了,又沒有別的專業(yè),在四十歲上,轉(zhuǎn)業(yè)到一家機關(guān)。后來機關(guān)精簡,她就提前開始了養(yǎng)老生活。

  

   屋子里的家當(dāng),中欣都很熟悉,有些是從她記事起就有的,有些是歷年來隨父親工作調(diào)動陸續(xù)添加的。因為這些舊家具,(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她時時都能看見自己往昔的生活:裝過自己花衣服的小柜,藏過零食的抽屜,做作業(yè)的書桌,還有他們五個孩子吃飯的矮飯桌和那飯桌上的許許多多的故事……這些舊家具仿佛把他們從前的日子一起都搬到這個京城的小院里來了。那些各式各樣的家俱幾乎都是公家的,椅子背上、床架上、書桌沿上、書柜邊上,隨處可見某某某部隊公字多少多少號,某某局辦字多少多少號--它們的式樣油漆各色各樣都不配套。還有一些家俱,是這小院的前主人留下來的,胡亂擺放在各個房間里。為了這次全家大團(tuán)聚,北定將七八個屋子好好清理了一番,還專門買了兩張席夢思。一張給老三東勝那對美籍華人。一張給深圳的老二南進(jìn),本來還要給中欣他們準(zhǔn)備一張,中欣說算了,只住幾天,人一走,扔一屋子席夢思干嘛。再說了,大老遠(yuǎn)回來,還真想躺躺小時候睡過的床呢。

   姐妹倆聊天的時候,趙歸華進(jìn)來,小聲問,電腦在哪兒。中欣說,人還都沒有坐定呢!你下半輩子跟電腦過去!

   北定說,先吃早點吧,電腦在爺爺書房里。

   中欣姐妹倆清理房間的時候,可可便陪著岳父在客廳里說話。可可問了岳父的身體。老人說,還好。接著問可可父親的身體。可可說,也還好,只是年紀(jì)大了,身上零件都老化了。岳父說,老化了還完整啊?晌疫@身上已經(jīng)少了好些零件了。說著,他伸出手掌,手上的無名指殘缺著 。又讓可可摸他的胳膊,說這兒少了一塊骨頭。又指了指自己腮幫子上一塊塌陷的坑,說,這里面的牙床都打爛了……其實,這些地方老爺子已給可可說過多次,每次他都像第一次說一樣,詳詳細(xì)細(xì)說一遍。

  

   13

  

   吃過早飯,北定將趙歸華領(lǐng)到老人的書房,那臺電腦就恭恭正正擺在老人的書桌上。北定說,那天別人幫忙買了以后,教了我一會兒,人家一走,又給我忘得一干二凈了。你來了,好好給大姨當(dāng)幾天老師。你們走了以后,我也有點事干了。趙歸華劈哩啪啦手腳麻利地將各種連線接好安好,檢查一遍,找了一個無須登記的網(wǎng)局聯(lián)上了網(wǎng)。這其間只聽得北定一路叫喊,你慢一點,慢一點,我啥都沒看明白呢。趙歸華說,我待會兒給你一步一步寫下來。

   那只叫作“貓”的東西吱吱哇哇亂叫了一陣后,趙歸華首先打開自己了的信箱,他大叫起來--哇!有這么一大堆呀--見大家都圍在自己身邊,便說,涉及我的隱私,待會兒再看。鼠標(biāo)一點,轉(zhuǎn)到一個新聞網(wǎng)頁。他對北京爺爺說,您以后就不用看報了,上面啥新聞都有,比報紙全多了。除了新聞,還有舊聞。說著,在搜索中輸入了“紅軍”兩個字,一下子出現(xiàn)了一屏屏與紅軍有關(guān)的訊息。有井崗山時期的,有延安時期的,有過去的,有今天的。趙歸華隨嘴念著,又輸入了“爬雪山”,“過草地”,又是滿滿一屏一屏的……

   中欣的父親眼里冒出光亮來,那么久遠(yuǎn)的一些往事,竟從這樣一個小方匣子中涌了出來。中欣給他搬來一張椅子,讓他湊近看。在一條條訊息中,有一些藍(lán)色的字詞,趙歸華說,這些藍(lán)色的字詞還可以打開。你點它一下,它所包含的內(nèi)容也會出現(xiàn)。你看這兒:“紅一方面軍”,“紅二方面軍”,“紅四方面軍”都是藍(lán)色的,都還能打開--爺爺--您是哪個方面軍的?北定搶著說,紅四方面軍。于是,趙歸華點擊了那條藍(lán)色的“紅四方面軍”。屏幕上化出一些文字和照片,還有一些當(dāng)事人的照片。趙歸華說,爺爺您看看有認(rèn)識的沒有。老人換上一副老花鏡,在翻卷的一頁一頁中,他果然看到了許多熟悉的名字和熟悉的臉――徐向前、徐海東、許世友、李先念、程世才、陳再道、洪學(xué)智、秦基偉、張震、劉華清……還有那些刻骨銘心的地方:阿壩,甘孜,通天河,會寧,河西走廊……還有那一支永遠(yuǎn)消亡了的大隊伍--西路軍,西路軍女兵團(tuán)……在電腦屏幕頁面的不斷翻卷中,消失了大半個世紀(jì)的歲月,如同密集轟炸一樣,在老人心中訇然作響。北定興奮不已,一邊嘖嘖驚嘆,一邊說,你把爺爺找一下,看找不找得到。趙歸華輸入了“紅四方面軍 +趙耀”,屏幕一翻,出現(xiàn)了一行字:“關(guān)于紅四方面軍+趙耀”。這一詞條有十四條。第一條是:“趙耀,紅四方面軍某師某團(tuán)某營某排排長,湖北某縣人,一九三四年參加紅軍”。后面是趙耀歷年的履歷,直至離休。第二條是:“趙耀--回憶與張國燾分裂主義艱苦斗爭的日子--摘自某某軍史編輯部”。后面還有第三條,第四條……

   老人顯然被這樣的事驚呆了,咕噥了一聲,狗日的,他們從哪兒弄來的這些情報?在老人的心目中,國際互聯(lián)網(wǎng)大約是和美帝國主義的中央情報局差不多的東西。他們那兒竟然有我們中國一位離休老紅軍的情報!

   趙歸華說,這是我們國家自己的網(wǎng)站,是共產(chǎn)黨辦的。老人問,那外國人能不能看到?趙歸華說,只要想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可以看到,說不定海外網(wǎng)站都有你們的資訊呢。說著,趙歸華打開了一個海外的大網(wǎng)站,輸入了“紅軍”,“長征”,“紅四方面軍”,很快又出現(xiàn)了一大堆另一種材料:《張國燾回憶錄》,《陳昌浩夫人回憶錄》,《西路軍女兵團(tuán)的覆滅》,《密電碼事件》……當(dāng)這些字眼一個接一個跳出來的時候,老人又驚慌又激動,幾次讓歸華念給他聽?赏(dāng)歸華剛念了幾句,,老人又忙說行了不念了……

   因為北定一心要跟趙歸華學(xué)幾手,便一個勁想將老爸支走。北定說,您眼下急著看什么呀!等我學(xué)會了,您要看什么,我給您調(diào)什么出來。日子還長著吶!

  

   午飯過后,北定說大家旅途沒睡好,都好好睡個午覺。

   中欣五兄妹,五家各用一間房。孫子輩兩男兩女,分男女生宿舍。中欣家是最先到的,午睡時,便一片寧靜。

   大家躺下不久,老人躡手躡腳摸到趙歸華房間,將他牽到自己的書房。老人給了外孫一個字條,悄悄說,你幫我查一下這個人。趙歸華接過紙條一看,上面寫著“邢桂花”。趙歸華問,這是什么人?老人說,你別問,這是機密。趙歸華說,她是哪一個專業(yè)的?老人想了想說,沒什么專業(yè)。趙歸華又問,還有沒有關(guān)于她的其他信息?比如有什么著作,哪一類單位,得過什么獎,畢業(yè)于哪一所學(xué)!先苏f,你就這么查。于是,趙歸華只好先輸入一個“邢桂花”,嘩嘩啦啦出了幾百條“刑桂花”。有廣告公司的聯(lián)系人,有給醫(yī)學(xué)雜志寫稿子的醫(yī)生,有報社的記者,有新聞稿件中的下崗女工,有婦聯(lián)干部……一條一條看過去,老人都說不是。趙歸華說,您要找的是哪兒的人?總得有個職業(yè)吧。要不然哪兒找去?老人說,湖北恩施人,農(nóng)村婦女。趙歸華急了,那哪兒去找呀!這上面的人名,都是上過各種媒體,進(jìn)入了一些資料庫的。像您,書上寫過,軍史資料庫收集過,這才能找得出來呀。老人不甘心,說,你再找一下邢貴花,高貴的貴。趙歸華又將“邢貴花”輸了進(jìn)去,又是出了幾百條。依然是公司發(fā)言人,各類報刊上的人物或作者或政府官員,校友通訊錄上的名錄一類。老人讓趙歸華一條一條念過去,終于沒有找到那個湖北恩施的農(nóng)村婦女邢貴花。老人顯然有些失望,嘟囔著說,不是所有的人都在上頭呀?趙歸華說,哪兒能呀!等往后計算機數(shù)據(jù)庫發(fā)達(dá)了,或許可以的。但那要很多年以后。老人說,那我就等不到了。

   趙歸華終究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逼問北京爺爺這么執(zhí)著地尋找的那位湖北恩施農(nóng)村婦女“邢桂花”或“邢貴花”,究竟是一個什么人。老人神秘地說,是你的老奶奶,我的媽媽。我離開家鄉(xiāng)以后,就沒再見到她。我想知道她的下落。當(dāng)初給你起歸華這個名字,也有紀(jì)念她的意思呢。趙歸華聽著笑了起來,說,您的媽媽!那現(xiàn)在還不一百歲啦--早不在了吧?老人說,不在了我也想知道她最后的下落。趙歸華說,那只有上尋人網(wǎng)站上去,發(fā)一個帖子,或許會碰上知情人,告訴你一點消息呢。老人想了想說,這事等我決定了,再讓你給我辦。你不要告訴任何一個人。

   趙歸華一轉(zhuǎn)身,就把北京爺爺要他尋人的事說給了爸爸媽媽聽。中欣和可可那一瞬間都明白了:老人在找他的母親呢。中欣剛把話說出口,鼻子就酸了。她嘆了一口氣說,這老爺子,真是的,真是可憐。

  

   14

  

   趙家的幾個孩子拖家?guī)Э,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來了。平日寂寞的小院,一時間喧嘩了起來。隔壁左右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一些老頭老太太和他們的子女們也一撥又一撥地過來看熱鬧。第一代人說著第一代人的話,第二代人聊著第二代人的事,第三代人忙著第三代人的活--盡管一個個人高馬大了,他們湊到一起,依然是嬉笑打鬧,玩一些孩子們的游戲:甩撲克,打游戲機,開很大音量地看動畫片,或涌到電腦前調(diào)出當(dāng)前最走紅的流行音樂聽。

   趙家?guī)讉孩子,除了西平之外,大都過著本本份份的生活。其實就是西平,也沒做過什么大惡事。在起起落落十幾年之后,現(xiàn)在也找了一家旅游公司規(guī)規(guī)矩矩地打起工來。當(dāng)初“燒包”的時候,其實也只是跟著人家真正的大款起哄,最多只能算是一個大馬弁而已。那華屋是租的,交不起租子就退掉了。香車是人別抵債的,等他欠別人債的時候,又抵給了別人。北定說過,咱們趙家人,哪是做生意的料呢?跟咱爹一樣,一輩子給別人打工的命。如今,北定吃著一份微薄的養(yǎng)老金,幸虧還有老爹的一份工資和一份保姆費撐著,要不然,連房子都沒得住的。南進(jìn)在深圳倒是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那企業(yè)是臺灣人的,做電器。那老板的父親據(jù)說是一九四九年逃到臺灣的一個老兵--那是一個真正的老大頭兵,一點銜兒都沒有。到了臺灣靠給人家擦皮鞋才活了下來。兄妹們常開南進(jìn)的玩笑,說咱們老爹將別人的老爹打得到臺灣擦皮鞋,現(xiàn)在輪上你給人家兒子擦皮鞋了。南進(jìn)一臉無奈地說,怎么辦呢?給人家擦皮鞋,人家給錢,給的錢比你共產(chǎn)黨多。以往一說到這類對黨不恭不敬的話,老人都會立即破口大罵的。再早一點,孩子們的言論哪怕只是有點落后,有點消極,都要受懲罰的。中欣記得,南進(jìn)上中學(xué)那會兒,父親問他交了入團(tuán)申請書沒有。因為南進(jìn)對班上那幾個團(tuán)支委看不慣,剛嘟嘟了一句“我才不入他們那個臭團(tuán)”,話未落音,就挨了父親一耳光,緊接著又被父親狠狠訓(xùn)斥了四個鐘頭。南進(jìn)說,自他懂事以來,父親和他說的話全部加起來,還沒那一天的多。大家拿南進(jìn)開玩笑的時候,南進(jìn)便將戰(zhàn)火引到了東勝身上。南進(jìn)說,咱們好歹還是給咱中國人打工,咱們哪比得人家上東勝啊,越洋過海,跑去給美帝國主義打工呢,還上趕著要成為美帝國主義的人呢!東勝馬上說,咱爸一輩子緊跟黨和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咱們年紀(jì)輕一點,只能緊跟黨和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后代啦。人家在那兒還不光是打工,是真真切切地當(dāng)了美帝國主義的資本家了,給美國政府納稅呢。西平說,還是咱北定姐立場堅定,堅決只拿黨給的六百大毛不動搖。

   說這一類話的時候,中欣的父親常常是一臉的木然。然后起身獨自離去。

   每當(dāng)這時,就有人說,老爺子又不高興了,以后別當(dāng)著他說這些了?墒窍麓,說著說著,又不知道什么地方會戳痛了老爺子的心。

   有時候,老爺子也想加入子女的聊天。這一點,中欣早就感覺出來了?墒抢蠣斪涌偸莿傁胝f什么,又咽了回去。許多年來,他和兒女們只說一套語言。如今這么一把年紀(jì)了,想換換還真難。

   和孫子輩們就更說不上什么了,他們說喬丹,說蓋茨,說美國大片,說世界杯歐洲杯南美解放者杯,說名牌鞋,說搖滾說美國鄉(xiāng)村音樂,嘰哩哇啦的洋名一串一串聽都聽不過來。他們不再聽老人講的古老故事。有一次,電視里面在放一部老影片,一個小戰(zhàn)士正在向連長表決心。聽著那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帶著濃重東北口音的普通話,他們一起哄笑了起來。而這類豪言壯語,中欣他們小時候每次都聽得都熱血沸騰,淚光閃閃?赐觌娪盎貋,還要寫日記寫感想,F(xiàn)在的孩子們卻在天真無忌地嘲笑著老人的歷史。

   大家的這些不敬之言讓老人又恍惚又尷尬,中欣甚至覺得大家有點故意,仿佛是要對老人多年來至高無尚的權(quán)威進(jìn)行挑戰(zhàn)和報復(fù),有意拿老人的神圣來開玩笑,心里漸漸地不安起來。

   今年,大家像商量過一樣,只要老爺子在場,都不再說那些讓他難堪的話,只是聊一些很瑣碎很日常的事,屋子啦,家俱啦,收入啦,身體啦,孩子的學(xué)業(yè)和前途啦。更多的時候,大家是一起回憶童年。從電視里的一首歌,到桌上的一粒飯。從家里的一個舊物件,到一句都能心領(lǐng)神會的話語。這一切,都能扯出一串一串的昔日生活。老爺子每到這會兒便會表情很豐富地聽著。偶爾眼睛紅了,便裝作吃零食上廁所或平白無故地喊叫一聲哪個孩子,以遮掩一下。

   在中欣家?guī)讉孩子拿父輩的神圣開玩笑的時候,可可家的兄弟姐妹們也開始了對父親的追問。(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八十年代以后,可可父親的一些海外親友故舊部下學(xué)生陸陸續(xù)續(xù)回大陸來了。他們有的在臺灣做了高官,有的在香港成了富商,有的在歐美謀得了一個很體面的職業(yè)。連最不濟(jì)的,也過著比大陸富裕安逸得多的生活。特別是他們的下一代,都跟可可他們差不多的年紀(jì),但早已是一些歐美名牌大學(xué)的碩士博士,去過世界上任何他們想去的地方,有一份收入很可觀的工作。而洋房小車一類,對他們來說,幾乎應(yīng)該是與生俱來的。他們中的有些人說,上中學(xué)時,他們就有自己的車了。而當(dāng)時可可家還有幾個孩子一起擠在父母親那套六十多平方的房子里,最小的弟弟連個正式工作都沒有……從那些海外親友與父親的談話中他們得知,父親當(dāng)時也是可以走的,因為父親和空軍的關(guān)系,父親甚至可以將全部家眷帶走。但父親卻留了下來。孩子們不無責(zé)怪地問,你為什么不走?可可記得父親沉思了很久,說,我要說了,你們又會說我被共產(chǎn)黨洗了腦。我可以很認(rèn)真地說,那個時候,共產(chǎn)黨不喜歡國民黨,許多知識分子也不喜歡國民黨。這就是為什么有那么多人留了下來。一是離不開家鄉(xiāng),二是希望等待一個更好的社會。我們那時候已經(jīng)很關(guān)注共產(chǎn)黨的主張了,我們也讀共產(chǎn)黨的報紙,讀毛澤東的《論聯(lián)合政府》,《新民主主義論》,我們贊同他們的民主自由理論,覺得他們比國民黨的專制獨裁要好,比國民黨的貪污腐敗要好。

   孩子們又問,你現(xiàn)在后不后悔?

   父親說,也后悔過。后來想,后悔做什么?是你自己選擇的,你想做一個有操守的人,你付出了代價,這就是得失相當(dāng)。你們想,那個時候,一個飛機座位是要十幾根金條來換的。我們?nèi)依侠仙偕偕鲜畟座位,一百多根金條我都不后悔,還有什么值得后悔呢?要說后悔,我倒是很替共產(chǎn)黨后悔,讓那么多真心實意想為國效勞的人傷了心。

   據(jù)那些海外親友說,可可的父親不但自己留了下來,還將許多寶貴的測繪資料也留了下來。那些資料為新中國的建設(shè)贏得了時間,也節(jié)省了大量的資金。為此他還冒了很大的風(fēng)險。

   在可可的印象中,父親和岳父在他們極其不同的人生軌跡中,有兩段時間是很相似的。一是五十年代中期,他們都沉浸在一種建設(shè)的熱情中,他們從不同的方向走來,走到同一個舞臺上。父親在結(jié)束了戰(zhàn)亂,脫離了一個他厭惡的政府之后,希望用他的知識,專心專意為國家作一些工作。岳父則是以一個勝利者的身份,脫下戰(zhàn)袍,拂去硝煙,大刀闊斧地建設(shè)自己打下的這一片江山。可可至今還記得,1956年的一天,父親回家時的那種興奮之情,他連說話的音調(diào)都變了。父親說他見到毛主席了,毛主席到了武漢,召集知識分子開了一個會,說要掀起一個建設(shè)祖國的新高潮了,說中國的知識分子要大有用武之地了……另一段時間是文革,這兩個完全不同的人都在挨斗,都在認(rèn)罪,都在痛罵自己。一個說自己是國民黨的殘渣余孽,是勞動人民的罪人。一個說自己是叛徒工賊內(nèi)奸的應(yīng)聲蟲馬前卒,是反革命修正主義在黨內(nèi)的代理人是反對毛主席的罪人……當(dāng)他在岳父家看到那一摞摞與父親曾寫過的一模一樣的檢查時,心底涌出了一種莫名的荒誕感。

  

   15

  

   全家到齊是臘月二十九,東勝一家乘飛機從美國東部飛回來。他們春節(jié)不放假,花了很大的功夫才雙雙向老板要了幾天時間;氐郊依,已是下午了。

   給老爺子辦的祝壽宴和年夜飯就放在一起了。開始之前,各家將給老爺子的壽禮一一拿了出來--這是大伙預(yù)先約定好了的。尚未擺放酒菜的大飯桌上,一瞬間花花綠綠堆起了一座小山來。有食品,有補品,有服裝,有祝壽的工藝品,有十二波段的全頻道收音機,有助聽器,還有各家給老爺子封的紅包。東勝家給的是美元, 888元,東勝說,這叫“爸爸發(fā)”。西平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柄多功能拐杖,能報警,能放電自衛(wèi),能聽收音機,能裝急救藥品,還可以在人倒地之后,反復(fù)地告訴路人電話號碼。西平當(dāng)時就把電話號碼設(shè)定好,然后拄了拐杖,歪歪斜斜走幾步,裝作發(fā)病似地往沙發(fā)上一倒,順手扔下拐杖。那拐杖立刻就發(fā)出汽車報警器一樣的蜂鳴聲,緊接著一個女人的聲音叫道:請幫我撥打電話XXXXXXXX請幫我撥打電話XXXXXXXX……周而復(fù)始。西平爬起來說,一直叫到有人來救您。

   老人說,你咒我死呢。

   那一刻,老人的臉上充盈著一種令人感動的幸福光彩。

   在這一切進(jìn)行著的時候,有一架照相機和兩臺家用攝像機在各個不同的角度忙碌著,似乎在記錄某種最后的時刻。

  

   晚飯是好些人共同完成的。偌大一個廚房里擠滿了人,這個喊:蔥,蔥。莻叫:鹽,鹽在哪?刀--盆--碗--亂成一團(tuán)。北定被各種喊叫弄暈了頭,大聲說:你們都出去--在這兒給我添亂!我一個人比你們加起來還干得好些。大家都不出去,反倒把老爺子也吸引來了。一大幫子人就擠在廚房里,一邊瞎忙活,一邊說笑著兒時的軼事。那一刻,老人重新看見了自己的孩子們,盡管他們都已五十上下了。放在舊社會,也是可以做老太爺?shù)娜肆恕?/p>

  

   酒菜擺好了。祝壽的蛋糕也是少不了的。蛋糕是西平專門在京城最著名的一家糕餅店定做的。

   北定早就托人去房山縣買回了一大堆鞭炮煙花,從中挑了兩掛一萬響的,讓兩個男孩用竹竿挑了到院子里去放。北定說,去他媽的,我把罰款的錢都準(zhǔn)備好了。要抓人,就讓把老爺子抓去,叫中組部去要人去!

   院子里牽掛了一些彩燈珠,五顏六色,閃閃爍爍的。門廳外屋檐下掛了一排寫了“壽”字的大紅燈籠,將庭院裝扮得像一座地主莊園。這些也都是西平操持的。北定說,在咱家,就西平身上八旗子弟味兒濃。西平說,八旗子弟可有文化了,咱們的京城文化都是他們給保存下來的,你想學(xué)還學(xué)不像呢。

   一陣喧響和歡呼后,全家魚貫入席。往年都是大人一桌,小孩一桌。今年將兩張桌子往一塊兒一拼,全都在一起了。一來圖熱鬧,二來以往的那些孩子,這會兒差不多也都是大人了。老爺子坐上首,北定左邊作陪,其余各家按長幼順序排下去。中欣最小,一家三口坐下首,與老爺子遙遙相對。大蛋糕是蓮花型的,中間赫然一只大壽桃,四周密密麻麻插滿了紅燭,一共八十枝。繞大壽桃一圈是一行殷紅奶油寫的字:敬祝老壽星趙耀同志萬壽無疆(1920--2000)。老爺子說,倒回去一些年,這是要犯死罪的。林彪也只能是永遠(yuǎn)健康呢!

   大家七手八腳將紅燭點燃,閉了所有的電燈,四周暗了下來。一片搖曳的燭光中,一切仿佛變得不真實起來,就像一個精心設(shè)計的舞臺。

   眾人唱起了那首生日快樂的歌。大家唱歌的時候,老人的神色突然木木的,似乎這支歌與他無關(guān)。

   歌唱完了,幾個孫子叫了起來,爺爺--吹呀--吹呀!可老爺子就像沒有聽見似的,臉上半晌沒有表情。這燭光不知讓他想起了什么。是故鄉(xiāng)遙遠(yuǎn)的油燈?是草地寒夜的野炊?抑或是當(dāng)年在家鄉(xiāng)放的那一把大火……孫子們又一次催促的時候,老人說,不吹,讓它燃著!一時間大家沉寂下來,不知該如何是好。

   老爺子長長吁了一口氣,緩緩地說,我這一輩子,對不起三個人。一個是我的媽媽,也就是你們的奶奶。一個是你們的媽媽。還有一個就是北定。大家一聽都說,哎呀,大過年的,說這些干嘛呀!您不是為了革命嘛,為了普天下勞苦大眾翻身得解放嘛!您這么說,這賬就沒法算了。老爺子不吭聲。西平說,您還有一個對不起的呢,文革批斗您的時候,您老說--我對不起毛主席!老爺子不應(yīng)西平這句笑話,硬生生地說,我就只對不起這三個人。燭光中,老人面頰上那塊傷疤變成暗紅色,在那一張蒼白的臉上如燭光一樣跳躍著。北定一看這場面就要收拾不了了,淚水也直勁想往外冒。多少年來,父親給她的委屈,都沒有這一句話的委屈大。她后來說,她真恨父親,就這么把話說白了,讓她往后為父親做啥都不自在了。北定指揮幾個孫子們,快,快,幫爺爺吹,一口氣,不許換氣--孩子們吹紅燭的時候,北定將家里所有的電燈全部打開,頓時,家中一片光明--剛才那火光太可怕了。

   滿屋亮亮堂堂之后,又回到了年夜飯的氣氛。斟酒,舉杯,挨著個兒向老爺子說最吉利的祝福話。老人很激動,像孩子一樣,正兒八經(jīng)地對每一個向他祝福的人說,謝謝,謝謝,謝你們……在中欣的記憶中,這是父親對他們說過的最溫柔的話。五個子女一個個按長幼順序敬完,便是他們的配偶了?煽墒勤w家的小女婿,排在最后。

   北定說,我們這一輩人,就數(shù)可可的學(xué)問最高。可可,你給咱老爺子說幾句吧。

   可可站起身,向老人舉杯,說,爸爸能活到今天真好!新世紀(jì)了,我們都看到了一個變化。二十年前,我和中欣都作好了和家里永遠(yuǎn)決裂的準(zhǔn)備。那時,我們沒有想到,有一天,會在這樣一個氣氛中,來為爸爸慶祝八十大壽。這些年來,我也回來過好幾次,但那更多的是出于禮節(jié),出于對中欣想家的理解。這一次,我是自己想回來看看爸爸的。那天,我在電話里聽見爸爸對我說,可可,回來看我,我快要死了--這是我聽見的最感人的一聲呼喚--只有消除了一切隔膜的人,才會發(fā)出這樣的召喚……我和爸爸,互相間曾經(jīng)很陌生,陌生得像永生永世也不可能走近。我們一開始就互相懷著敵意與偏見,那敵意與偏見不是來自我們個人生活的經(jīng)驗,不是來自互相了解之后,而是來自一種預(yù)先就設(shè)定好了的理論與信仰,來自一個空洞的、關(guān)于階級對立的神話。所以,當(dāng)我和中欣第一次去見爸爸的時候,當(dāng)我看見中欣跑上前去,摟住爸爸的脖子,當(dāng)我看見爸爸接受了這種親情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老兵的氣魄,一種雖敗猶勝的氣魄。在我和中欣的婚姻上,爸爸當(dāng)時是一個失敗者。但是在戰(zhàn)勝自己的偏見與固執(zhí)上,爸爸是一個勝利者。這個勝利的最終結(jié)果,就是我們大家的寬容,理解,和諧與幸福。就是今天大家的歡聚一堂!我衷心祝福爸爸--也代表我父親祝福您,好好活著,做一個世紀(jì)的見證!

   老人一直站著,像一個士兵一樣,直挺挺地站著。聽可可把這么一大番話說完。端著酒杯的手,也紋絲不動地那么一直舉著。他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與平日全然不同的光。然后,和中欣、可可一起,將杯中剩下的小半杯酒一仰頭喝盡。放下了酒杯,他依然站著,說,謝謝你;厝柡蚰惆职。

  

   該孩子們敬酒了。孩子們一齊舉杯,突然同聲高唱起來:

   那個駝子要當(dāng)紅軍,

   那個紅軍不要駝子,

   那個因為駝子的背太高

   容易暴露目標(biāo)--

  

   各家的家長們一邊大笑不止,一邊抬手捶打這些小壞蛋。老人也跟著一起笑了起來。

  

   酒宴繼續(xù)進(jìn)行。

   見面日益稀少的趙家五兄妹連同他們的配偶,也借機互相說了許多祝福的話。最多的祝福當(dāng)然都是給北定的,希望她再成個家,把下半輩子過好:女人五十一朵花呢,你又是歌舞演員出身,迷人的地方多得很……話越說越走樣,弄得北定臉都紅了。她嚷嚷著,你們說點別的好不好呀,拿你們的老姐姐開心!西平說,真的,新世紀(jì)了,我們的頭等大事,就是幫咱姐找一個好姐夫,每一家完成兩個候選指標(biāo),讓咱姐隨便挑,明年這時候辦事。

  

   團(tuán)圓飯吃到夜里十一點鐘。大家說了很多話,老人不管大家說什么,一直很專注地聽著。聽孩子們講了那么多的往事,會心處便和大家一起笑。

   臨近結(jié)束的時候,老人說,有幾句話,我一直想對你們大家說。今天都到齊了,可以說了。這次叫你們大家都回來,是真的很想你們。我活了八十歲了,什么都沒有了,時間也沒有了,只有你們?吹侥銈,我很滿意。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用了。今天是給我做壽,說死不吉利,但我還是要說,不說就沒有機會說了。我記得有一年,孫子們問我,爺爺你最羨慕誰?當(dāng)時,我沒有答上來。后來我想呀想呀,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最羨慕我的一個老團(tuán)長。百團(tuán)大戰(zhàn)的時候,跟日本人打了三天三夜,光我親眼見到的,他就捅死了五個鬼子。他殺紅了眼,不吃不喝,像瘋了一樣。最后,他第一個沖上了鬼子的山頭,咱們的旗幟也跟了上去。就在他轉(zhuǎn)身去望自己廝殺了幾天的戰(zhàn)場時,他腳下一個還沒死的鬼子拉響了一束手榴彈。我眼睜睜看著他一下子四分五裂地飛向天空……后來我想,這才是最令人羨慕的痛痛快快地死,在勝利之中死去……我比他多活了六十年。多少次該死,都沒有死。現(xiàn)在,一天天等死。你們知道,當(dāng)兵的不怕打仗,就怕等著那一仗打響。我現(xiàn)在就是等著那一仗打響。一天天,一天天等它來。等得我自己都討厭我自己了。這次叫你們回來,是想對你們說,如果那一天來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你們都不要回來。你們今天給我做了壽,也算給我開過了追悼會。我這些話不是亂說的。我想了好幾年,活著看兒孫們給自己開一個追悼會,比死了開好。死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了,還要麻煩大家,你們還要哭,弄得大家心情都不好,慘兮兮的,我不喜歡。我給我自己做了一個總結(jié):我是一個好兵,打仗勇敢,不貪生怕死。這樣的兵,不管給誰打仗,都是好兵。對老百姓來說,我是一個好人,沒有給自己撈什么好處,大公無私,沒有多占國家的便宜。這是我給自己的悼詞。我死了以后,不要麻煩組織,也不要那些酸秀才給我寫悼詞。那些花花草草的東西沒有什么意思。不認(rèn)識你的,你就是說到天上去,別人也還是不知道你是個誰。認(rèn)識你的,你不說別人也知道你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一死拉倒,和你們媽媽一起,埋到我的老家去。我出來以后,從來沒有回去過。在我們的墓穴旁,給你們的奶奶立一座碑。她的名字叫邢桂花。

   老人平靜地、像作一場形勢報告一樣將這一番話說完。最后說,好,就說到這里,都到院子里放炮去。

   在一個全家歡聚慶祝壽誕的時候,說出這么一番話來,實在是太沉重了。但正是這沉重,讓孩子們重新感到了父親的存在。他不再僅僅是一個讓子女在年節(jié)間表達(dá)一份孝心的對象,也不是一個大家忙忙碌碌中偶爾牽掛一下的長者。他以往身上的那種自信,豪邁,一往無前的精神,在他蒼老虛弱的身體深處還潛伏著。

   北定說,你好好活著,就是一件最對得起人的事了。

  

   孩子們已經(jīng)急不可耐地搬出那箱煙花爆竹,涌到小院中去了。

   帶一點蒼涼的喧鬧中,龍年來了。

  

   16

  

   那天夜里,終于讓老人睡下了。

   孩子們要守歲。在大客廳里一邊吃零食一邊胡扯一邊看電視。

   中欣幾家慢慢聚到北定的房間,聊各家的事,聊從前的事。漸漸地,把各自知道的一些有關(guān)父母的零星故事說了許多。用西平的話說,唉,一說都是上個世紀(jì)的事了,今天才算弄清楚了一點。中欣說了老人要找自己媽媽的事以后,北定說,咱媽最后那幾年,最揪心的也是找她的父母親呢。直到死都沒有放下。北定說,這事媽不讓講,說要講也等她死了以后再講。文革那一年秋天,媽夜里從單位回家,見門外墻邊蹲著兩個黑影,嚇了一跳。忽然聽見那兩個黑影一起叫她,仔細(xì)一看,是她的爹和娘,穿一身破衣裳,戴一頂爛草帽,像要飯的叫花子一樣。她娘說,家鄉(xiāng)斗他們,斗得活不下去了,想到女婿這兒來躲一躲。那時中欣的爸爸正開始倒霉,每日白天挨批斗夜里寫檢討。中欣的媽進(jìn)屋去,給中欣的爸一講,中欣的爸一聽就火了,這種時候,哪能留他們?這不是要我們?nèi)业拿鼏?我們犯了錯誤,孩子們還要革命呢。再說,留得住嗎?你看這形勢……中欣的媽揣了兩百塊錢,當(dāng)夜就把自己的爹娘送到輪船碼頭,讓他們?nèi)ニ拇ㄕ宜拇蟾。幾個星期后,中欣的媽去信大哥那兒,探問爹娘的情況,大哥發(fā)來一封電報說:爹娘沒來,迅速查找。但她的父母從此就再也沒有找到。后來的一些年中,中欣的媽媽瞞著家里人外出找過幾次,直到她去世的前一年,還回河北老家去找過。北定說,媽老了以后,每每跟她說起這事,都悔痛不已,說,連個家門都沒讓進(jìn),就是叫花子,還要給人家端一碗剩飯呢……

   關(guān)于戈壁灘上那個騎兵的故事,幾次到了中欣的嘴邊,她還是把它咽了回去。

  

  

   17

  

   趙家的世紀(jì)大聚會從大年初三開始減員。南進(jìn)一家最先離去,他們要趕去東北給他岳父家拜年。那兒也有幾年沒回去了。初五,東勝一家返美,他們假期已滿,返程機票早已定好。西平雖說就在北京,年間事兒也多,許多客戶都要登門拜望,他說,那是他的衣食父母。最后的一兩天,實際上只有中欣一家在作最后的堅守了。

   大年三十那一晚之后,中欣的父親又不太說話了。大約那一番話說得太突兀太動情,往后幾日,老人常有些不自在,連來了客人也沒多少話說。初一下午,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前來團(tuán)拜,對中欣的父親說了許多很好聽的話,留下一些慰問品又匆匆走了。他們走后,中欣的父親嘀咕說,別看都說得那么好聽,其實心里巴不得我們這些老家伙早點死,我們活著,礙他們的事……

  

   初六下午,中欣一家要走了。走之前,趙歸華私下對他大姨北定說,我已經(jīng)給爺爺在幾個大網(wǎng)站上發(fā)了帖子,題目是《媽媽,您在哪里――一個老紅軍戰(zhàn)士尋找母親的故事》。他把那幾個網(wǎng)站的地址寫在紙條上留給北定,要北定注意反饋。他說他也會注意的,一有消息就給北定發(fā)伊妹兒。

  

   18

  

   一整個下午,老爺子就站在中欣的房間看他們收拾東西,怎么說也不去午睡。他把年里別人送的一些禮品挑出了一些,讓中欣帶回去給老親家。中欣說,我們東西夠多的了,再說您這些東西我們那兒全有。老父親說,你們是你們的,我是我的。你跟你公公說,謝謝他的洪山菜苔和沙湖蓮藕,還是老鄉(xiāng)知道老鄉(xiāng)的口味。

  

   告別的時候到了。

   中欣怕自己受不了,提了一個包先走了,在大院門口等。

   果然,老爺子顫顫巍巍走到小院門口,剛一抬臂做了一個揮手再見的樣子,臉上就變了神色,接著老淚淌了下來?煽珊挖w歸華只好又返回去慰籍老人。后來,趙歸華伏在老人的耳邊嘀嘀咕咕說了一些什么,說到后來,老人竟“噗”地一聲噴出笑來?煽膳c趙歸華趕緊離去。

  

   路上,中欣和可可問兒子是怎么把爺爺逗笑的?

   兒子說,我給他唱了一首歌。我說,原來給您唱的那首歌,后面還有兩段呢,怕您打我,后面的一直沒敢唱,現(xiàn)在您打不過我了,我唱給您聽聽:

   那個駝子去找連長,

   那個連長也是駝子,

   兩個駝子同病相憐,

   駝子當(dāng)了排長。

  

   那個駝子打仗勇敢,

   那個繳了一把鋼槍,

   瞄準(zhǔn)敵人一槍一個,

   得了一塊獎?wù)隆?/p>

  

  中欣和可可聽了差一點笑岔了氣,笑著笑著,中欣的淚水就涌了出來。

  可可說,我見爺爺后來還對你說了一句什么話?

  趙歸華學(xué)著爺爺?shù)亩跷髀曊{(diào)說,你這個小錘子!老子的獎?wù)聞渍乱淮蠖选?/p>

  

  2000年9月13日武昌關(guān)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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