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鷦鷯一枝十四秋
發(fā)布時間:2020-06-07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我在杭七中度過了難忘的十四個春秋。那不是普通的十四個年頭,而是我的右派生涯的三分之二。也就是說,我作為一個右派的歲月,有三分之二是在杭七中過的。在我受難無處可去的時候,七中給了我一個棲息之所!苞匉嵆擦,不過一枝”,這一枝給了我一個寬容的環(huán)境,也給我留下了一個溫馨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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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958年初在中央高級黨校工作時被劃為右派分子,在五六月間被送往山西太谷農村勞動改造。勞動了一年多后,黨校恢復招生,從32個右派分子中調回包括我在內的12個人。按照楊獻珍的說法:“這些人還年輕,摘了帽子后還可以為黨工作,還可以重新入黨。”我們起初在水泥廠、林場、農場、稻田等處勞動。從1959到1961年的三個國慶節(jié),先后分三批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我因為改造態(tài)度不好,對認錯反復較多,到1961年才最后摘帽。事務管理處處長郝沛霖對我說:“我們管理處沒有文化高的人,科長們都是老粗,你來當個秘書吧,文字上把把關,幫助處理一些日常事務。”于是我就到了事務管理處。
黨校校長楊獻珍1959年被批判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降為副校長。黨校的干部普遍為他抱不平。1962年七千人大會后,在集中學習中央文件時,許多人提出要為他翻案。不久,毛澤東提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一下子風向又變了。1963年林楓來當校長,發(fā)動干部批判楊獻珍的“翻案風”和“合二而一”。甚至把我們這些人留在黨校工作一事,也作為楊獻珍的罪狀,說黨校干部隊伍嚴重不純,是楊獻珍執(zhí)行修正主義組織路線、招降納叛的結果。于是,我們這些摘帽右派和一些出身不好或有歷史問題的干部,就成了組織清理的對象。1964年,大體上有二十多個有這樣那樣問題的干部先后離開黨校。處理的原則是由民政部遣送回原籍分配工作。我卻因為兩個偶然的機緣,留在杭州,進了七中。
第一個是進入杭州的機緣。
林楓進校后,先處理楊獻珍的主要骨干:孫定國到陜西,劉子正到浙江,郝沛霖離職學習。這三人都是馬列學院第一期學員,被認為是楊的嫡系。劉子正原來是組織處處長,對我一直比較器重,常讓我?guī)椭薷慕M織處的文字材料。有一次叫我修改一份科里上報組織處的材料,他把我修改的文件批給科長,讓他學習應該怎樣寫報告。我劃為右派后,在太谷農村勞動,他到太谷檢查下放干部工作,還找我?guī)退薷膱蟾,連下放干部都很吃驚。我被通知離開黨校后,交代了工作,卻沒有下文。一個多月了,浙江沒有動靜,黨校卻緊著催我走人。黨校秘書長牟澤銜甚至質問我:“你為什么賴在黨校不走?”我感到在黨校再也呆不下去了,加上已經到了9月,孩子上學還沒有著落,十分著急。這時聽說劉子正在浙江擔任人事廳廳長,便給他寫了一封信,說明情況,希望來到浙江等待分配。過了不久,杭州市就發(fā)來了調動的信函。于是全家南下。后來才知道,劉子正給杭州的人事處打招呼,說中央黨校要調出一個摘帽右派,此人文才還好,可以放在市內的學校里教書。
到杭州后,妻子被分配在杭州市委黨校,我的檔案已經轉到市教育局人事科,但還沒有落實接收單位。我在杭州等了將近一個月,教育局聯(lián)系各個中學,誰都不要我。最后被杭七中收留,是靠了另一個機緣。不過,這是我后來悟出來的。
杭七中當時的校長兼支部書記蕭學均,是一位寬容敦厚的長者,頗有儒者之風。他為什么會接納我來七中呢?有一次學生下鄉(xiāng)勞動,他和我都去了。休息的時候,他問我:“你是溫嶺人嗎?”我說是的。他又問:“家在哪里?”我說“住在南監(jiān)”。他笑了一下,說了一個南監(jiān)的歇后語:“噢!剃頭刀gei a,難gei!”這是溫嶺方言,a的意思是大便,gei專用于指揩屁股的動作,發(fā)音與監(jiān)相同,用剃刀揩大便,當然難gei,諧音就是南監(jiān)。起初我還有點納悶,他怎么知道我是溫嶺人呢?轉而一想,他當然知道,他在決定要我之前,肯定是看了我的檔案,知道我的籍貫。于是我進一步領悟到:他會不會從教育局人事科了解到我無處可去,見了我是小同鄉(xiāng),動了惻隱之心,因而把我留下呢?一個受儒家影響較深的知識分子,他的鄉(xiāng)土之情,惻隱之心,在這種情況下發(fā)生作用是非常自然的。
也許還有一個因素也多少起了作用。后來我聽說,反右運動時,他的兒子在北京工業(yè)學院上學,也被打成右派分子。知子莫若父,他當然知道兒子是無辜的,但在當時那個政治形勢下,他只能同兒子劃清界限。這種埋在心頭的隱痛,久而愈深,沒有身歷其境的人是很難體會的。六七年后,當他看到我曾經遭到與他兒子同樣的厄難,而現在又被所有學校唾棄時,他對我施以援手,也就很可以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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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杭七中的時候,蕭學均對我說:“我們食堂正缺一個管理員,你就來做這個工作吧!蔽覜]有絲毫猶豫就答復他:“好的。我一定好好工作!笔程美锲鋵崨]有多少工作,也就是每頓飯前寫寫菜單和價錢,幫炊事員洗菜切菜。好幾次切菜時切到了手。鐘醫(yī)生對炊事員說:“你們不要再讓他切菜了。”后來他們不再要我切菜,工作就更少了。
在食堂工作了一個月左右,蕭學均找我談話,說總務處只有主任一人,需要幫手,讓我到總務處工作。我遵命前往總務處報到,總務處主任劉光華是從空軍復員的,為人直爽熱情,見到我直說“歡迎歡迎”。但我在總務處也沒有多少工作可做,為什么把我從食堂調到總務處呢?過了一年多后,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學生紅衛(wèi)兵給蕭學均貼大字報,說他重用壞人杜光,讓他占領了食堂這樣的重要崗位。幸虧教育局檢查工作時發(fā)現了,不許這種政治上不可靠的人留在食堂,才把他調開,否則后果不堪設想。這時我才知道,原來蕭學均是因為受到教育局的批評才把我調到總務處的。
我的工作很簡單,就是幫著劉光華做些雜事,如常到教室去看看,有破椅子破桌子就背到木工室去修理,修好再背回去;
隔幾天到各教研組轉一圈,給他們送粉筆、墨水;
教室有玻璃破了,就去問是誰打破的,查出后帶學生到會計室交幾角錢的賠款;
等等,都是些臨時性的瑣碎事。劉光華對我非常體貼照顧。這個時期我正在通讀《列寧全集》,我對他說:“沒有事情的時候,我就在辦公室看書吧!彼麧M口答應,經常有事情也不叫我,他自己一個人就做了。有一次一處墻頭坍了一塊,他拿了刮刀就去了,休息時回來喝水,我問他做什么,他才告訴我。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便跟著去給他刮磚遞磚。他一邊勞動一邊說:“你看書好啦,我一個人就行。”其實這種工作有一個幫手做起來才順當,他卻寧可自己更勞累一些,讓我可以多讀一些書。這是多么難得的境界!一個摘帽右派,在許多人的心目中仍然是“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之一,可是,在七中這個小天地里,我卻嘗到了人間的溫暖。人性和人道主義在經過一次又一次的批判之后,卻在這個角落里悄悄地散發(fā)著自己的光輝!
1965年下半年,全市教育系統(tǒng)開展“四清運動”,工作組組長是寧波市衛(wèi)生局長。運動結束時他對蕭學均說:“杜光在總務處有點可惜,可以讓他教書嘛!庇谑,我到了語文教研組,教初三的語文。其實,我還是愿意在總務處,因為在那里有更多的讀書時間。
在語文組我同樣感受到了平等祥和的氣氛,沒有人另眼看待歧視我。老師們知道我沒有教學經驗,就把他們自己的教案拿給我參考,告訴我應該注意什么問題。但我同時也體察到了中學語文教學的僵化死板。語文應該是開啟學生的智慧之門、豐富他們的人文修養(yǎng)的最好的課程,但課文的大量革命訓誡卻使它死氣沉沉,加上教師們遷就政治需要,不敢越雷池一步,更扼殺了這門課程應有的生氣。
我只教了半年語文,文化大革命就爆發(fā)了。作為“五類分子”的牛鬼蛇神,我自然難逃首當其沖的厄運。于是,掃地、游街,戴高帽,蹲牛棚。不過,初期還比較文明,沒有打罵。秋后新生入學,情況就變了。當時,我和蕭學均、江濤(一位被認為是反革命的老師)已經被單獨關押,學生造反派把監(jiān)管我們的任務交給一年級新生。這些十三四歲的少年被文革初期的造反狂飆所激發(fā)的獸性,在我們身上得到了發(fā)揮的機會。有一個名叫H.Y.P的,多次把我當做練拳的靶子。有兩個寶貝,高大的被同學稱為“大木度”,矮小的則是“小木度”,經常找機會戲弄我、侮辱我,總是用典型的“杭罵”(“賣*兒子”)來稱呼我。有一次他們要我寫“我老婆是個賣*貨”,我拒絕寫,他們就拳打腳踢。有一晚幾個學生閑談時,有一個說:聽說大同學造反時,看見金銀財寶可以隨便拿,什么時候再造反就好了,老子也可以拿一點。我聽了難過極了:“造反有理”把孩子們的心靈糟蹋成什么樣子了?這樣下去,我們國家還有希望嗎?
幸而監(jiān)管很快就被更為嚴格的隔離所取代。我被正式關了起來,避免了那些小流氓的繼續(xù)侮辱和毆打。
隔離約一年后,大概在1968年冬天,工宣隊進校了。當時正有所謂“兩廠一校“的經驗,他們就把我放出來,讓我“發(fā)揮所長”。于是,我刻了將近兩年的鋼板。
1970年七中為了建立學農基地,與杭州市民政局所屬的大觀山果園聯(lián)系,在果園里辦一個校辦農場。交換條件是:七中每年的春夏秋三季派兩個班約100名學生到果園勞動,果園則撥出十幾畝地給七中(后來增加到二十畝),作為七中的校辦農場。農場需要一個常駐人員,我自告奮勇,接受這個任務。當時的支部書記王寶青對我說是為期一年,到期時他對我說:“學校里老師抽不出來,你是不是再在農場工作一年!蔽艺f:“這個工作對我挺合適,就讓我繼續(xù)干下去好啦,你一年后也不必操心誰來接替我!蔽易袷剡@個承諾,在七中的校辦農場里邊勞動、邊工作、邊讀書,不知不覺就干了八年。
農場工作是辛苦的,卻也是愉快的。起初勞動和工作的只有我一個人。經常性的工作是每天早晨四五點鐘起來,到五里以外的瓶窯鎮(zhèn)給學生買菜,每次約挑八九十斤;
后來有了平板車,就改善多了;
再后來有兩個知識青年做幫手,我也不用每天去了。早飯后兩個班主任帶學生去果園勞動,給我留一個小組的學生,約有六七人,隨我在校辦農場勞動。下午學生上課或休息(緊張時也有繼續(xù)勞動的時候),我則到地頭看看,對上午學生沒有做好的地方,做些查缺補漏的勞動,然后回來看書。王寶青和老師們對我很照顧,總是勸我少勞動一些,不要那么辛苦。但對我來說,勞動和讀書一樣是一種心靈的享受,更何況我剛四十多歲,精力充沛,正是勞動和讀書的好時光。所以,我感謝他們的好意,還是堅持勞動。后來有了兩位青年做幫手,蓋房子時跑里跑外的事很多,到地里勞動少了一些。此后又從德清縣請了一位農民來指導耕作,帶領學生勞動的任務,主要就由他來承擔了。
先后在農場和我一起勞動、工作的還有江濤、羅平兩位老師,兩位知識青年丁星兒、楊炳耀,退休工友金國順,兩位炊事員老王和王阿姨,德清老農嵇大伯,副校長高立山也到農場里住了幾個月。他們對我十分尊重,也十分關愛,八年里沒有同我絆過嘴,吵過架。羅老師為我做了一只木板小書箱,直到現在還放著我的一些讀書筆記,安置在我書桌旁。
八年歲月的一大收獲是讀了一些書。平時,我每天可以有半個下午和晚上約四五小時的時間用來讀書,大體上是勞動讀書各半。冬天是我讀書的黃金季節(jié),每天可讀十三四個小時的書。八年來我通讀了《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39卷,法國啟蒙學者和空想社會主義者的著作,達爾文、赫胥黎、?藸柕汝P于人與自然的作品,以及中國的史學史、經濟史、地理史、佛教史、報學史、繪畫史、數學史、化學史、天文學史、金石學等方面的書籍,寫了約一百五十多萬字的摘要。這一切加上在黨校時讀的中國古籍和文革前讀的《列寧全集》,構成了我后半生的最寶貴的精神財富。
此外還有很多值得一說的事,如1、原來勞動的學生借住果園的房間,上課就在睡覺的地方,雙方都感到很不方便。后來我籌劃蓋了十幾間房,宿舍、教室、廁所、浴室都有了。2、與果園建立聯(lián)系,互通信息;
每年梨桃成熟時請果園給勞動的學生發(fā)一點;
蓋房子和加工農作物時請他們出車幫我們運輸;
等等。3、跟附近農民打交道,請他們幫助打墻、蓋房,后來買了一輛拖拉機,請了一個農民當拖拉機手。4、收獲的農產品,一部分運回學校,發(fā)給教職工,如紅薯、花生、糯米、黃豆等,一部分給來勞動的學生食用;
有些則拿出去加工后再用,如粉絲、豆油;
還用生產的棉花彈了幾床棉被,供帶學生來勞動的老師使用。5、我向鐘醫(yī)生學了點醫(yī)療常識,給學生發(fā)藥包扎,無非是頭痛發(fā)熱APC,拉肚子矽碳銀,手腳割破了就用消炎粉,等等。經常在吃飯時放下飯碗去給學生包扎傷口。6、場里還養(yǎng)了幾只羊,平時由江老師放牧,我則在夏秋草盛時,帶幾個學生,或我自己一個人,割一些青草,曬干后捆起來,為羊準備冬天的飼料。每年還要翻一次羊圈,把羊糞起出來,鋪上新的墊草和泥。7、有一次我早晨起來到田間散步,夜里下過雨,地面經過沖刷,露出很多小石塊。我見有一塊比較特別,檢起來一看,半截小手指大小的扁平石塊上,有四個對稱的刻痕。這不是石網墜嗎?我這才想起這里離良渚不遠,應該是在良渚文化的范圍內,我仔細尋找,又發(fā)現了幾個石箭頭的殘片。從此以后,我每次雨后都要到山坡的地里去尋找,積累了滿滿一抽屜的新石器(絕大部分是殘片)。利用這些石器,我為來場勞動的學生開設關于古代社會的講座,頗受學生歡迎。最近還有一位學生說起當年我給他們講過挪亞方舟的故事。
七中對我的寬容特別表現在“不干預”上,那八年的前六年是文革的中后期,雖然造反奪權等高潮已過,但還是運動不斷。學校卻從來沒有要求我參加學習檢查之類的活動;
而我對學校提出的要求,總是能得到滿意的答復。這樣,就在外面被文革搞的昏天黑地的時候,農場卻是處在文革之外,平靜而熱烈。能夠生活在這樣的“世外桃園”里,真是莫大的幸運!
1977年,我被選為七中的模范教師,1978年還被推舉為杭州市的模范教師。這雖然同粉碎四人幫后的寬松形勢有關,但我當時還是一個“摘帽右派”,能夠得到這樣的榮譽,正表現出七中領導人和老師們對我的關切和愛護。
1978年底,我的右派問題被改正,調到杭州師范學院工作,從此離開了七中。但14年的七中生活,特別是8年校辦農場的生活,卻在我的心頭留下了永生難忘的記憶。在七中的歷史上,我只不過是千千萬萬曾經置身其中的過客之一;
但在我的一生歷程里,七中生活記錄著我的轉折,我的覺醒,他為我的后半生、特別是晚年的奮起,奠定了可靠的基礎。
杭七中,你永遠讓我懷念,讓我感激!
2008年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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