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寧:弗洛伊德誕辰紀念之思考
發(fā)布時間:2020-06-05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今年5月6日,是奧地利精神分析學大師、對20世紀的世界科學和文化產生了重大影響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 1856-1939) 誕辰150周年紀念日。全世界各地的文化界和思想界都在紀念這位“世紀偉人”的誕辰,緬懷他的獨特歷史貢獻和巨大精神遺產;叵肫鸶ヂ逡恋录捌渚穹治鰧W說與中國的不解之緣以及其在中國近百年歷史上的起伏盛衰之命運,我們也不免對這位生前備受誤解、甚至死后也不斷引發(fā)爭議的精神分析大師感到深切的懷念。確實,20世紀在人類歷史上雖是短暫的一瞬間,但卻是極其光輝燦爛的,它雖已成為歷史,但是這段歷史卻留給后人一筆筆巨大的精神文化遺產。今天當我們回顧這段歷史時,無疑會首先想到兩位對這一歷史時期產生巨大影響的重要思想家:愛因斯坦和弗洛伊德。前者由于其對廣義相對論方面提出的獨特見解而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而后者則由于其更為廣泛的社會文化影響而引來更多的爭議。弗洛伊德自幼熱愛文學,寫的一手優(yōu)美的散文,并因此而于1930年獲得“歌德文學獎”。由于他對20世紀的世界文學和文化的巨大影響,他也曾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但終因他的早逝以及其他種種原因而未能獲此殊榮。然而,當人們在上世紀末評選世紀人物時,卻毫不猶豫地同時將這兩位大師的名字列在其中。
誠然,科學技術的飛速發(fā)展使得作為一位科學家的弗洛伊德的發(fā)現(xiàn)早已被新的科學成就所超越,然而他在人類精神文化領域內的貢獻卻至今仍廣為人們討論甚至爭論。弗洛伊德的一生是矛盾的一生,而他本人也最后在復雜的矛盾中走完了自己的人生道路。當年他試圖通過精神病診所的臨床實踐探索一種不同于傳統(tǒng)心理學的新的科學:精神分析學,但最終他在備受爭議之后仍被譽為“現(xiàn)代心理學之父”。他在理論上的最大貢獻在于用科學的方法探測了無意識的規(guī)律并證明其存在,但在他出席朋友們?yōu)樗e行的70壽辰招待會上,當人們稱他為“無意識的偉大發(fā)現(xiàn)者”向他致敬時,他卻謙遜地宣布,在他之前已經有許多作家和藝術家用無意識在從事創(chuàng)作了,他的貢獻只是“發(fā)現(xiàn)了探測無意識的科學方法”。畢生生活嚴謹自律的弗洛伊德醫(yī)生以近乎冷峻超然的科學態(tài)度和理性精神來研究性學,但他身后卻被人當作導致文學作品中色情描寫的“泛性論”的靈感來源。80年代后期,當美國傳記小說家歐文·斯通撰寫的兩大卷弗洛伊德傳《心靈的激情》中譯本出版時,數(shù)以萬計的讀者懷著十分好奇的心情爭相購買,但在費力地讀完全書時也未發(fā)現(xiàn)他的任何風流韻事。他生前所從事的主要是精神病學研究和精神分析實踐,但對他討論最多的卻是文學創(chuàng)作和理論批評界。也許這就是任何一位跨越多種學科領域的偉大人物的必然命運。
確實,在20世紀的眾多西方思想家中,弗洛伊德的理論異常駁雜,包羅萬象,往往顯示出真理與謬誤并重的特征。他的理論假說起初是基于精神病診所的臨床實踐,因而帶有諸多科學和實驗的成分;
但隨著精神分析學說的崛起和弗洛伊德本人名聲的日益擴大,他也就不滿于僅停留在精神分析學的圈子內,而試圖用自己的理論來解釋人類文明進程中的所有社會問題和文化現(xiàn)象,包括文藝創(chuàng)作及其理論批評中的若干復雜現(xiàn)象。由此,原先帶有鮮明的科學和理性色彩的精神分析學便逐步演變?yōu)橥抢硇灾髁x哲學傳統(tǒng)一脈相承的弗洛伊德主義了。
今天我們用歷史的眼光來看待弗洛伊德的貢獻,就不難發(fā)現(xiàn),他的偉大之處就在于他在把自己的見解推向極端的同時發(fā)現(xiàn)了真理,然而一旦越過真理的雷池半步就會掉入謬誤的泥淖,對于這一常識好走極端的理論創(chuàng)新者往往視而不見,弗洛伊德這位歷史偉人自然也不能幸免,因此他的謬誤恰恰就在接近真理的過程中暴露出來了。應該承認,弗洛伊德的一些基于臨床治療實踐的理論假說確實經過了嚴格的科學方法驗證,其中有些已經被當代精神病理學所采納,對此功績恐怕無人可以予以否認。今天當我們步入全球化時代的消費社會時,緊張的工作和沉重的學習負擔不免會導致人們的精神郁悶和心理失調,因而時常感到憂郁和煩躁,這時我們不免會想起精神分析醫(yī)生的“疏導”作用。當年的弗洛伊德就是和布洛伊爾合作創(chuàng)立精神分析診所的,并且在短短的十幾年內療治了數(shù)以千計的人們的精神創(chuàng)傷。一時間,精神分析竟成了世紀之交人們的口頭禪。而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尤其在西方知識界,談論并實踐精神分析更是成了人們生活中的一種不可缺少的東西。但是,正如我們后來所看到的,一旦弗洛伊德試圖將自己的理論假說廣泛地應用于解釋各人文學科的問題以及所有的社會文化現(xiàn)象,這時他就不得不違背自己的初衷,陷入了難以自拔的窘境。他的理論之所以自問世以來就不斷地受到攻擊和曲解,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恐怕就在于此。
我本人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主要考察研究的是弗洛伊德的文學思想,他與文學的關系以及他對文學創(chuàng)作和理論批評的重大影響。在此我想進一步說明的是,不少人只注意到了弗洛伊德對20世紀的西方和中國文學的巨大影響,而忽視了另一個不可掩蓋的事實:他本人的文學觀點就來自他對文學作品的鐘愛和細讀,因此首先應該是弗洛伊德受到了古典文學和浪漫主義文學的啟迪和影響,然后他把這些啟迪和影響逐步轉化成了自己的理論洞見,反過來又影響了20世紀西方和中國的主要作家和理論批評家。
也許人們會問,弗洛伊德既然對20世紀的世界文學產生了如此巨大的影響,那么這些影響具體表現(xiàn)在何處呢?我認為,弗洛伊德對文學的影響具體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是文學創(chuàng)作,其二是文學批評理論。由于討論文學精神分析學批評理論應該是另一篇論文的人物,我這里只涉及前者。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他的無意識和自由聯(lián)想說使得意識流小說的技巧得以向潛意識和無意識的縱深發(fā)展,他的關于夢的解析理論則使得文學作品關于夢幻的描寫,對人物的深層心理甚至變態(tài)心理的分析以及具有性象征意味的手法的頻繁運用,而他通過閱讀文學名著所總結出的俄狄浦斯情結(戀母情結)和伊萊科特拉情結(戀父情結)則成了眾多作家創(chuàng)作的母題,如此等等。在這其中既有作家們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又不乏庸俗者的拙劣模仿和肆意圖解,因而既有成功之作,同時又不乏淺薄和庸俗之作。這在很大程度上與弗洛伊德的初衷相違背。我這里需要澄清的一點就是,把文學中的泛性欲和色情描寫歸咎于弗洛伊德的影響完全是一種誤解,至少對這位精神分析學大師是不公平的。在弗洛伊德龐雜博大的理論體系中泛性論只占一個方面,而且并不是其理論的核心,更談不上是他對人類文明的主要貢獻。
我們說,弗洛伊德對20世紀的西方和中國文學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主要是著眼于他對文學史上的主要精英作家的影響。在這方面我不妨舉出一些成功的例子。縱觀20世紀的西方和中國文學,我們可以見到許多在弗洛伊德主義的啟迪下產生出來的文學佳作:喬伊斯對傳統(tǒng)的意識流技巧的深入開掘,并將深測無意識的筆觸深入到人物的內心深處,從而使得意識流這一表現(xiàn)手法臻于成熟;
?思{的作品,尤其是《喧嘩與騷動》的前三部分正好形象化地再現(xiàn)了弗洛伊德后期理論的“本我”、“自我”和“超我”說;
勞倫斯在不滿弗洛伊德的過于理性的精神分析理論的同時卻寫出了受其影響的作品;
奧尼爾的表現(xiàn)主義手法則把夢幻、無意識和二重人格展現(xiàn)融為一體,達到了極佳的藝術效果;
托馬斯·曼、卡夫卡、羅曼·羅蘭等大作家也從弗洛伊德的理論中汲取靈感,使自己的藝術世界和藝術風格別具一格。
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弗洛伊德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作為一種哲學和社會文化思潮的弗洛伊德主義早在上世紀20年代就通過西歐和日本兩個途經翻譯介紹到了中國,對當時的主要人文知識分子和作家產生了重大的影響。魯迅的小說《補天》就“曾取法于弗洛伊德的學說”;
郭沫若曾以弗洛伊德的理論為依據研究了司馬遷和屈原的生平和創(chuàng)作;
郁達夫則更是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有意識地實踐弗洛伊德的性欲升華理論;
曹禺的《雷雨》首次變形曲折地體現(xiàn)了中國語境中的亂倫和俄狄浦斯情結,實現(xiàn)了與弗洛伊德理論的對話;
施蟄存的《將軍底頭》除了揭示了人物的二重人格特征外,還頗有節(jié)制地使用了一些具有精神分析學性象征意味的象征物;
穆時英的《公墓》則展現(xiàn)了戀母情結和自戀情結的二元對立和消解;
如此等等。而在新時期以來的中國作家中,受到影響和啟迪者更是舉不勝舉:張賢亮、莫言、徐小斌、王蒙、王安憶、賈平凹、陳染、劉恒等。但我這里所要強調的是,也許不少作家出于對弗洛伊德的誤解而不愿意承認自己曾受到弗洛伊德理論的影響,但在一個信息爆炸的后現(xiàn)代社會,人們即使不去研讀弗洛伊德的原著也照樣可以通過各種途徑了解他的理論的主要概念和精神。因而在文學創(chuàng)作界,對弗洛伊德理論的接受并非意味著被動的和毫無創(chuàng)造性的,與其相反,這種接受實際上更帶有作家藝術家本人的主觀能動性理解和創(chuàng)造性轉化,因而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的形式技巧和人物形象就成了某種弗洛伊德主義的變體。正是這樣一些有意識的誤讀和帶有主觀意愿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使得弗洛伊德的文學思想經久不衰,歷經了20世紀的風風雨雨之后進入了作家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意識和無意識之中。我想這也就是弗洛伊德主義一直成為人們談論的中心的一個原因。能夠獲此“殊榮”,作為安臥在九泉之下的弗洛伊德應該感到聊以自慰了。
刊載于《出版人》,2006年第9、10 期合刊,作者授權天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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