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世佑:撥開云霧見新知——推薦馮天瑜先生的《“封建”考論》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法國年鑒學派創(chuàng)始人之一 布洛赫在他的名著《封建社會》一書中指出:“封建”一詞“在世界上一直歧義紛呈,經歷了許多曲解”,恐怕中國尤其是如此,用前輩史家侯外廬的話說,就是“語亂天下”。
半個多世紀以來,在我國教育界與學術界,隨著斯大林所謂“五種社會形態(tài)”理論的傳入和普及,成千上萬的讀書人恐怕從中小學開始,就已異口同聲地把鴉片戰(zhàn)爭之前的兩千余年古代中國叫做“封建社會”,又把此后的近代中國叫做“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至于何謂“封建社會”,何謂“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卻是無須敲問的,那是標準的“集體無意識”。民國時期的反對之聲固然早已過去,近二十年來,一些喜于獨立思考的學者又將舊話重提,也都無法憾動這個“集體無意識”,能不被斥為異端邪說就算不錯了,匪夷所思。至今為止, “封建主義”一詞還像一只碩大無比的垃圾桶,凡是所謂落后的或不合時宜的東西,包括論者自己不喜歡的東西,都可統(tǒng)統(tǒng)往里面扔,都叫“封建主義”, 50多年前史壇討論的“中國歷史分期”、 “中國資本主義萌芽”等問題,都是在沒把“封建”的概念作出嚴格界定的前提下沸沸揚揚的,不啻霧里看花,至于常見的“由于中國社會是一個封建社會,所以……”,“由于近代中國是一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所以……”之類推論,自然可以旁若無人,見怪不怪。顯然,概念的模糊與歧義,實已成為影響我國學術進步的瓶頸之一。
有鑒于此,馮天瑜先生集二十余年之功,靜心地神游在“歷史文化語義學”之中,寫出一部39萬言的著作,近期由武漢大學出版社編輯成書,重在系統(tǒng)地清理一樁已難以擱置的學案,值得關注。
在中國典籍里,“封建”一詞即“封土建國”、“封爵建藩”之謂。據此,近人梁啟超就曾明確指出,中國的封建制始于周,滅于秦朝的郡縣制。嚴復將英語feudalism一詞(意指歐洲中世紀的封土封臣、采邑領主制等)譯作“封建”,就是取自中國典籍中“封建”一詞的本義,與此前日本學者對feudalism的翻譯不謀而合。及至民國初年,新文化運動的旗手陳獨秀卻拋開“封建”之本義,移植近代日本的“反封建”思潮,把前近代社會統(tǒng)稱為“封建社會”,以“反封建”的旗手載入史冊, “封建主義”的概念從此變得模糊和復雜起來。
《“封建”考論》一書在確認“封建”本義與西義的基礎上,從中、英、日文三個維度,認真梳理我國“封建”概念泛化的復雜軌跡,悉心搜集和研讀文本資料,把清末民初、五四時期、大革命失敗之后等關鍵時段的概念衍變之脈絡簡明扼要地勾勒出來,還將衍變的主要原因追根究底,尤見功力。全書既有對社會史論戰(zhàn)中所謂“封建觀”的系統(tǒng)審視,也有對毛澤東提供“定論”的專題考察;
既有對周谷城、王亞南等8位民國名家質疑泛化“封建”概念的逐條梳理,也不乏對歐、美、日三地名流與當代中國學者李慎之、王元化等人相關見解的輯要。其知識考古工程之龐大,征引之浩繁,梳理之明晰,分析之透徹,足可稱道。作者不僅細心歸納各家論點,而且重在糾出各家論據,指陳得失,披沙揀金,常于細微之處見真知,其心境之平和,取舍之嚴謹,多溢于字里行間。作者不僅重破,而且有立,在甄別與吸納各家之長的基礎上,審慎地提出以“宗法地主專制社會”來概述自秦至清的歷史實質,取代“封建社會”之名。讀者固然可以不贊同作者的這一新論,卻無法繞過他的學術思路,無法漠視他的辛勤勞動,因為他已把關于“封建社會”這個學術真題的來龍去脈與爭論得失梳理得十分清楚了。
作者在題記中謙和地說:“本書只是試圖從學理層面,通過對‘封建’從舊名向新名的轉變過程的辨識,為中國古史述事提供一個厘清概念(正名)的參考思路”,在我看來,豈止古史述事,即便是近史述事,恐怕也該參考一下馮天瑜先生的成果,該是認真敲問“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時候了。
原載《中華讀書報》2007年7月4日第10版“名家薦書”,作者授權天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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