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雪慧:要害在于差別性立法——就孫志剛之死談收容制度和暫住證制度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孫志剛的悲劇緣自他沒有或者說沒來得及辦暫住證,于是,他被強制收容了,接著,在短短三天收容之旅中死于非命。他不是唯一一個在收容中死于非命的人,是他的身份引起了人們對事件的格外關注。孫志剛大學畢業(yè)不久,有身份證、有正式工作也有固定居所,按現(xiàn)行收容遣送條例,根本不屬于收容遣送對象。然而問題不在于他是否屬于收容遣送對象,而在于即便屬于收容遣送對象,收容機構就有權施以暴力、奪人性命嗎?問題更在于,假如孫志剛沒有證件、工作單位或固定居所,就可以把他關進收容所而在事實上剝奪他的人身自由嗎?孫志剛之死縱然由一些惡警直接釀成,但并非個別的亂收容以及發(fā)生于收容所里并非個別的暴力行為和暴力致死事件使人們不能不把目光投向那給了警察可以隨意闖入民宅或者在街上攔路查人證件之權力的暫住證制度和收容制度本身。
關于暫住證制度和收容制度所依據(jù)的法規(guī),我贊同蕭瀚的看法,屬于必須盡快廢止的惡法。其理由之一正如不少法學學者不約而同指出的,它們無論是國務院頒布的還是地方性的,都具違憲性。我國憲法第37條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的人身自由不受侵犯。任何公民,非經(jīng)人民檢察院批準或者決定或者人民法院決定,并由公安機關執(zhí)行,不受逮捕。禁止非法拘禁和以其他方法非法剝奪或者限制公民的人身自由,禁止非法搜查公民的身體!钡杖萸菜、暫住證等相關法規(guī)賦予了行政部門繞開檢察院和法院而自行剝奪或限制公民人身自由的權力,這本身就直接違背關于人身自由的憲法原則。而且,被這類法規(guī)囊括進來的收容遣送對象,不管是流浪乞討、露宿街頭還是所謂無合法證件無正常居所無正當生活來源,均不違法,但法規(guī)卻授權了民政、公安部門可以借收容遣送名義關押這些并無違法行為的人,而其中涉及有無合法證件一條則給了公安人員隨意搜查公民住所和身體的方便借口,這就意味著與收容遣送和暫住證制度相關的法規(guī)具有把憲法明文禁止的“非法剝奪或者限制公民的人身自由”以及“非法搜查公民的身體”這類對人權的惡性侵犯合法化、制度化的惡法性質(zhì)。
然而這些法規(guī)之為惡法,還因為它們專門針對著特定公民群體,即外地人,特別針對著來自農(nóng)村的民工,它們作為差別性立法的產(chǎn)物從根本上違背了法律必須具普遍性這一基本法治精神。在有著法律必須公正而普遍地適用于所有對象這一傳統(tǒng)信念的西方,差別性的法律是不公正的法律,而不公正的法律,用圣奧古斯丁的話來說,“就等于無法無天”。我們沒有這樣的傳統(tǒng)信念,所以也沒有“不公正的法律就等于無法無天”的觀念,但人們卻通過暫住證制度和收容制度的實際運作切實領教了什么叫做“無法無天”。不過這里且不談實際運作,還是先剖析其差別性。一個暫住證制度,便在城市尤其在大城市對同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的人作了本地人和外地人的二元劃分。在這種劃分中,外來務工農(nóng)民處境最為艱難,被要求辦理的除暫住證外還有務工證、計生證等一攬子證件,缺任何一證,在城里居住和打工就“不合法”,就可以被強行收容、罰款、遣送。結果,暫住證和收容遣送這二位一體的制度使得他們在自己國家的土地上遷徙、居住、靠勞動謀生竟比偷渡客還狼狽。我曾就此在多篇文章中論及:暫住證、務工證建立城鄉(xiāng)對立、農(nóng)民和市民身份有別的基礎上,充滿了對進城務工農(nóng)民的刁難和歧視,是對農(nóng)民在城里居住和勞動人為設置障礙。要求于他們的種種證件既成了對他們進行無休止敲詐勒索的由頭,又是迫使他們隨時接受破門而入的騷擾、驅(qū)趕的借口。對于他們來說,這些證件徹頭徹尾就是賤民身份的象征。說是“賤民身份的象征”,不僅基于農(nóng)民工在城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邊緣人處境,還基于另一事實:這類證件要求在城市和農(nóng)村之間是強加于進城的鄉(xiāng)下人遵守的單向要求,城里人卻不受此約束——何時有過城里人到鄉(xiāng)下居住被要求查驗證件、被要求辦暫住證了?近些年不少城里人到鄉(xiāng)下“務農(nóng)”,農(nóng)村何曾要他們辦過什么“務農(nóng)證”?其實,不僅在城市和農(nóng)村之間呈單向約束,在大城市和中小城市之間又何嘗不是這樣?可見,這類法規(guī)的約束對象不是普遍的而是有特定選擇性的,乃是典型的差別性立法,而且是具有對公民劃分等級之實質(zhì)的差別性立法。所以,無論其產(chǎn)生初衷是什么,它們在性質(zhì)上與曾經(jīng)存在于其他國家的種族隔離法別無二致。馬丁.路德.金揭露種族隔離法給一些人以優(yōu)越感,給另一些人以低劣感,它使黑人不得不“夜以繼日糾纏于你是黑人的事實”。我國由行政部門生出的暫住、收容之類特別針對著部分國民的法令,不正如此?只不過被莫名其妙賦予了優(yōu)越感的是城里人,而且是本地戶口的城里人;
被給予低劣感的是外地人,如果他們沒有顯赫的身份地位或者能使他們受當?shù)厍嗖A的雄厚財力的話;
至于外地人中那些來自農(nóng)村的打工者,他們的經(jīng)歷還使他們不得不“夜以繼日地糾纏于你是農(nóng)民的事實”,盡管各大城市如果沒有了這批從事著最臟最累工時最長勞動條件最差而報酬又最低的工作的農(nóng)民工,任何城市建設都將立即陷于癱瘓。
總之,基于身份差別的暫住證制度和收容制度不是公正地約束每個人,而是只約束戶口不在本地的人;
不是保護和提高人的自由和尊嚴,而是內(nèi)在地包含著對一部分國民的自由的侵犯,內(nèi)在地包含著對他們?nèi)烁褡饑赖馁H低和踐踏,它們通過事實上把國民等級化而制造了悲劇性的分裂。可以認為,暫住證制度和收容制度的差別性立法性質(zhì)是它們作為惡法的要害。
除了違憲性以及差別性立法這一要害,還須提及的是,該法的出臺目的和過程也大成問題。先說后一點,F(xiàn)代社會有許多相互沖突的利益要調(diào)節(jié),符合法治精神的法律不能是由什么部門“批發(fā)”給社會的,它們的產(chǎn)生應是一個復雜的復合過程,其間,各種力量和利益的搏奕、平衡和妥協(xié)是很重要的。撇開了必要的搏奕、平衡和妥協(xié)過程所產(chǎn)生的法律,很難避免由一部分人強加于另一部分人的性質(zhì)。二位一體的暫住和收容遣送制正是如此。至少,對如今在每個城市都占了相當大比例的外來人口來說,這種法規(guī)的產(chǎn)生過程根本沒有他們意志的任何形式參與,因而是被強加的。至于目的,人們被告知的種種目的歸結起來無非是維護社會的秩序和穩(wěn)定以及對流浪乞討、生活無助者實施救助,簡單地說就是管理和福利。社會當然需要政府通過有效管理來提供良好的秩序和必要的穩(wěn)定,但秩序也好穩(wěn)定也罷,都只有在以保障公民權利為目的時才具有價值,如果把它們上升為目的,是本末倒置;
把管理上升為目的,更是本末倒置。不幸,這正是我國不少行政法規(guī)存在的通病。暫住證和收容遣送法規(guī)尤其突出,即使不提隱于其間的部門利益,往好里說是只圖管理方便,只注重虛偽的城市形象,而公民的個人權利就在這管理的方便和所謂城市形象被目的化中淡出了。與公民權利淡出相應的是政府權力的擴張。例如收容遣送法把流浪乞討、露宿街頭或所謂“三無”等并不違法的行為作為管束對象,便表明了對公民安全來說最具危險性的做法:政府把管理權延伸到法律并未禁止的事情上而超越權限,而且由于譬如流浪乞討、露宿街頭乃是可以純粹作為個人選擇的行為方式或生存方式,被納入該法還意味著政府權力侵入了它必須止步的公民私域。至于“救助”目的,是可以成立的,因為救助無助者乃政府職責所在。然而,如果聲言目的是救助,卻在法規(guī)中設定了可以對“救助對象”采取強制措施剝奪其人身自由的條例,這樣的“救助”對于許多“救助對象”來說無異于飛來橫禍。有一個諷刺性現(xiàn)象與這種救助異曲同工。半個多月前從中央電視臺“今日說法”欄目聽到北京豐臺區(qū)教委一負責人談封閉打工者子弟校的理由,據(jù)他說:打工者子弟校的就讀條件和教學質(zhì)量得不到保障,北京是首都,不能讓打工者的孩子與北京的孩子在接受義務教育方面差距太大。就是說,他們?yōu)榱吮苊怙@得差距大,干脆封校,讓這些孩子連低質(zhì)量的教育也沒法接受。節(jié)目播出那天,我正與一位朋友在郵件中討論收容制度,這一制度聲稱提供幫助,卻把人抓去關押在收容所里而使他們更加無助;
借罰款奪人家錢財;
把人強行遣送回家,斷人家在城里謀生的路。如此救助何其荒唐!再說,即便真是救助,也還有一個被視為“救助對象”的人是否愿意接受救助的問題。無視個人意愿的“救助”使得一個本來正當?shù)牧⒎康囊惨蚍噶巳車夜艿锰珜挼拿〕搅藱嘞迯亩址腹駲嗬兊貌徽。鑒于此,我認為如果真正以救助為目的而不附加城市形象、管理方便甚至部門利益等等,那么收容站就應該象現(xiàn)代許多文明國家那樣,辦成開放性的,既不強加于人,更不以任何強力去限制那些需要幫助的人的人身自由,把進入或者離開收容站的選擇權利還給他們。據(jù)悉,天津正在朝這個方向努力,但愿這是依據(jù)法治精神對收容制度既有目的和操作方式進行矯正的一個好的開端。
在法理上暫住證和收容遣送法如此站不住腳,它在實際運作中又會怎樣呢?前面談到的在國民中制造悲劇性分裂,是暫住證制度和收容制度即使規(guī)范運作中也必然導致的結果。而且它本身就給了有關部門自行其事的制度空間,或者說,這種使執(zhí)法者可以無須搜查證逮捕證就闖入民宅帶走公民的制度,自身就包含著反規(guī)范的成分。而實際運作中,部門利益、部分執(zhí)法者素質(zhì)低下等因素加諸進來,制度本身包含的反規(guī)范方面惡性膨脹便不可避免,無法無天的情況屢屢出現(xiàn)也同樣不可避免。借暫住證和收容遣送斂財、罰款、敲詐勒索,在全國是普遍現(xiàn)象。而在北京和廣東,除了這方面功能一點不遜于別處,這一制度還特別突出了“清潔城市”的功能。近些年,北京每逢什么重大節(jié)日來臨或者舉辦什么重大活動的日子,都要大規(guī)模驅(qū)趕管他有沒有證件的民工,使得節(jié)慶成了他們的噩夢。而且無論在北京或廣東,暫住證常常成了一個拿捏、欺侮外地人的由頭,外地人即使有暫住證也保證不了不被收容、罰款、挨打、遣返,甚至弄到比如什么豐臺區(qū)、什么沙河鎮(zhèn)強制勞動——惡警撕掉“獵物”的暫住證然后說你沒證件,想拿你怎樣就怎樣,這早就不是秘密;
如此無法無天之事發(fā)生率不低,也早就不是秘密。
孫志剛事件以及這一事件引起的震動,以異常尖銳的方式表明公權力的嚴重失范已經(jīng)超出社會容忍度,而且,相關制度和規(guī)范本身也因其預設的嚴重不公和非正義而早已超出社會容忍度,對這些制度和規(guī)范的清理、廢止和變革已經(jīng)不可延宕,更不容回避。然而該事件不僅僅局限于暫住證和收容遣送制度,還把一個更為根本的、而且也是生死攸關的問題推到了人們面前,這就是限制和監(jiān)管國家權力的問題。如果國家權力既沒有事實上的權力制衡關系從而缺乏預設的制度監(jiān)管,又缺少有效的外部監(jiān)管;
如果對國家權力沒有明確的法律界定和程序約束,使政府及其工作人員既在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必須做什么的問題上曖昧不明,又在權力行使范圍內(nèi)如何用權上曖昧不明......,那么,國家權力還將繼續(xù)擴張,威脅人民安全的惡法可能舊的廢除了新的又產(chǎn)生了,而符合法治精神的良法則隨時可能被踐踏。在這種情況下,沒有哪個公民是真正安全的。
2003年5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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