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民》記者 吳強 秦戈 發(fā)自德國慕尼黑

　　8月11日，在接受法蘭克福匯報采訪時，德國著名左翼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君特•格拉斯（Günter Grass）首次公開了一個驚人事實：
17歲時，他曾參加過納粹黨衛(wèi)軍（Waffen－SS）！這一聲猶如奧斯卡•馬策拉特的尖叫，震撼了整個德國社會的神經(jīng)。

　　作為德國最知名的左翼知識分子之一，君特•格拉斯于1999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瑞典皇家文學院給出的理由是：他“用黑色幽默的寓言描繪了歷史被遺忘了的面孔。”寫作對抗遺忘，是格拉斯全部著作標榜的宗旨，更因格拉斯本人代表著戰(zhàn)后德國社會的道德標尺——然而他對自己少年黨衛(wèi)軍的經(jīng)歷長達60年的隱瞞，引爆了德國社會對這一道德立場的懷疑：這個坦白，是否來得太晚？

　　“他描繪出歷史被遺忘了的面孔”

　　1999年9月30日上午，在呂貝克附近貝冷道夫作家格拉斯家里，響起了一陣電話鈴聲。烏特，他的第二任妻子拿起了聽筒：“噢，天哪！”那是斯德哥爾摩皇家學院送來的通知：君特•格拉斯獲得了這一屆的諾貝爾文學獎。

　　事實上，對于世界文壇而言，這個消息并不意外。1959年，32歲的君特•格拉斯發(fā)表了第一部長篇小說《鐵皮鼓》（Die Blechtrommel）。這是一部石破天驚的著作，格拉斯筆下塑造的荒誕、怪異的小侏儒奧斯卡•馬策拉特形象，被認為是暗喻戰(zhàn)敗后的德國。之后數(shù)十年，伴隨著鐵皮鼓的密集鼓點，君特•格拉斯的聲名傳向了左翼運動風起云涌的廣闊海洋。1979年，根據(jù)該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奪得嘎納電影節(jié)的金棕櫚獎，并于次年獲得奧斯卡最佳外語故事片獎。至今，《鐵皮鼓》被翻譯成數(shù)十種文字，成為影射納粹統(tǒng)治時期社會動蕩的一部世界級經(jīng)典著作。中國讀者則通過胡其鼎1990年的中文譯本和隨后引進的電影，認識了小主人公奧斯卡——發(fā)誓永遠不長大的小侏儒，并透過奧斯卡碩大驚恐的眼睛，重溫了但澤地區(qū)納粹統(tǒng)治前后的市民生活、愛情、性、戰(zhàn)爭和逃亡。

　　但澤，位于東普魯士，今天波蘭的格但斯克，格拉斯的出生地。在《鐵皮鼓》之后，格拉斯創(chuàng)作了《貓與鼠》、《狗年月》，組成了《但澤三部曲》。1993年，格拉斯被格但斯克市授予榮譽市民。在摘取諾貝爾文學獎的桂冠之前，格拉斯還獲得過數(shù)不清的文學獎項，其中包括德語文學最高獎項——托馬斯•曼獎。

　　對于格拉斯，瑞典諾貝爾獎評委會的評語是：“他用黑色寓言描繪出了歷史被遺忘了的面孔”——他是過去陰影的喚醒者，是善良人的精神領(lǐng)袖，是揭露企圖逃避懲罰、遺臭萬年的兇手的斗士。他的傳記作家米歇爾•尤格斯（Michael Jürgs）更稱他是“共和國的青面獸”。

　　社會道德的鐵皮鼓手

　　奧斯卡•馬策拉特的鐵皮鼓聲充滿了魔力。在一次納粹集會上，躲在看臺下的奧斯卡逆著軍樂隊鼓點，敲響了鐵皮鼓。頓時，納粹的游行隊伍陣腳大亂，直到最后變成了群眾的狂歡！

　　奧斯卡的尖叫聲更是充滿魔力。他的每一次尖叫，玻璃都會砰然迸裂！

　　在過去的40多年來，格拉斯本人也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永不疲倦的鐵皮鼓手，任那叢標志性的胡子由黑漸灰，細小眼睛閃過更凌厲的光芒。無論從形象上還是從社會地位上，格拉斯就像德國社會的魯迅，緊握著“公民作家”的利器，從沒有放過對任何事件、任何人物的道德批判。

　　他評價，什么是善什么是惡，無論是關(guān)于納粹、核武、恐怖主義、環(huán)保，還是中東戰(zhàn)爭、越戰(zhàn)、海灣戰(zhàn)爭、德國統(tǒng)一與分裂，甚至關(guān)于世界杯足球賽，君特•格拉斯大步流星走在社會批判家隊列的最前頭，樹起了德國社會道德的一尺標竿。

　　除了在文學界享有盛名，精力充沛的格拉斯還活躍在戰(zhàn)后德國的政治舞臺上。1967年“六日戰(zhàn)爭”爆發(fā)，格拉斯參加了在波恩舉行的反戰(zhàn)示威；
1983年，格拉斯與《鐵皮鼓》電影的導(dǎo)演施隆道夫一起參加了和平示威；
1985年，德國另一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著名左翼作家和詩人海恩里希•伯爾的葬禮上，格拉斯充當了悲痛的抬棺人；
1988年，格拉斯在戰(zhàn)后首次重返但澤，與團結(jié)工會領(lǐng)袖瓦文薩見面言歡。作為一個立場堅定的和平主義者和社會民主人士，格拉斯堅決反對北約在德國的土地上部署核武器。兩德統(tǒng)一后，格拉斯更致力于反對逐漸滋長的仇外主義和新納粹極右勢力。

　　一場“茶杯里的風波”？

　　格拉斯自陳后，德國輿論嘩然。媒體和評論家們很快分為兩個陣營。批評文章言辭激烈，指責格拉斯數(shù)十年以道德家自居，這份遲到的自白只能證明其立場的可疑和道德的虛偽。作家伊利斯對格拉斯表示失望，他對德國電臺坦言，對他這一代人而言，格拉斯已不再是道德榜樣，“他是個不可信的神經(jīng)鋸子�！�

　　甚至，包括波蘭前總統(tǒng)、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瓦文薩以及聯(lián)盟黨的政治家要求，取消格拉斯的格但斯克市榮譽市民和諾貝爾文學獎的頭銜。

　　相反，德國歷史學家漢斯•蒙森（Hans Mommsen）則認為，這些對格拉斯的批評“貌似神圣”，但是在1944年夏末戰(zhàn)爭最后階段，參加黨衛(wèi)軍的征兵口號并不顯得非同尋常，相比，現(xiàn)在公眾對格拉斯的反應(yīng)過激了。另一個歷史學家但•丁訥〔Dan Diner〕覺得對一個17歲少年的黨衛(wèi)軍成員身份興師問罪未免“顯得太可笑”�！妒澜鐖蟆穭t在一篇《德國知識分子有晚懺悔的傳統(tǒng)》的揶揄中，認為格拉斯能在78歲之際剖析自己尚不算晚，同時挖苦其他媒體——在通常夏季無新聞的時節(jié)里，這些鋪天蓋地的批評更像是一場“茶杯里的風波”。

　　在接受德國電視一臺時，格拉斯曾保證從沒放過一發(fā)子彈：“我被卷入黨衛(wèi)軍，但并未參加任何犯罪行為�！弊钚乱黄诘摹睹麋R周刊》則動用了15頁的篇幅，派發(fā)15名編輯記者，對格拉斯所陳述的那段歷史，格拉斯曾服役的黨衛(wèi)軍第十裝甲師——弗倫堡師，以及格拉斯歷來言論里關(guān)于自己的參軍史，進行了地毯式調(diào)查，部分還原了1945年4月16日到5月9日黨衛(wèi)軍第十裝甲師的行進路線：在4月17日東部前線斯普仁堡發(fā)生的那一場難以形容的殘酷會戰(zhàn)中，德軍和蘇聯(lián)紅軍都沒有過多顧及平民的生命。涉嫌其中，就有小兵君特•格拉斯所在的黨衛(wèi)軍第十裝甲師，雖然，其部分單位因缺乏燃料而不得不退回南部。而在4月中到4月底期間，附近外薩克發(fā)生了數(shù)起大屠殺，幾百名蘇聯(lián)和波蘭戰(zhàn)俘被殺害。

　　對此，《明鏡周刊》不無嚴厲地評論道：“直到吐露真相那一刻，格拉斯還戴著一個漂亮的偽裝：低級炮手。這多像一個無辜少年，被動地卷入戰(zhàn)爭，然后，勤奮，充滿懷疑，毫無意識形態(tài)地，參與建設(shè)共和國。帶著低級炮手這個名稱，他就好逃脫干系，好使自己道德化。而在年輕的小輩面前，他更有資格擺譜�！�

　　不能承受的歷史之重

　　但格拉斯決意捍衛(wèi)自己的清白。他辯白，他于1943年“自愿地”報名參加潛艇，卻在1944年“非自愿地應(yīng)征進入納粹國防軍”，在1945年2月末才加入黨衛(wèi)軍的第十裝甲師——弗倫堡師，1945年4月中在戰(zhàn)地醫(yī)院被美軍俘虜。在上戰(zhàn)場的短短七周里，格拉斯保證，他從沒發(fā)射過一顆子彈，也沒有參加任何的犯罪活動。倒是甫上戰(zhàn)場就遭遇蘇聯(lián)紅軍的喀秋莎火箭炮轟擊，整整20分鐘，他趴在坦克底盤下，然后，尿了褲子。當炮火停止，格拉斯提著尿濕的褲子從坦克底下鉆出來時，發(fā)現(xiàn)周圍已經(jīng)沒有多少活著的人，一個剛剛還在一起談話、同時入伍的小伙伴也只剩下殘肢斷臂……

　　這段慘痛的歷史，格拉斯甚至沒有向他的傳記作者尤格斯袒露。但是，他“一直要求自己，有一天在合適的時機對此公開�！币恢币詠恚�他都視參加黨衛(wèi)軍的經(jīng)歷為自己人生的恥辱。他為此恥辱了60年，反思了60年，也品嘗著自己的行為所造成的苦果。終于，他選擇了自傳這種形式，坦白了自己青年時期不光彩的經(jīng)歷。

　　在格拉斯最新的自傳《在剝洋蔥時》中，他公開致歉：“所有50年代的知識分子都明白，我們雖然不是直接的犯罪者，但也屬于制造奧斯威辛集中營慘案的同一代人，我們的傳記，因此也必定標上萬湖會議的注腳。” 1942年1月，就是在柏林的萬湖會議上，誕生了罪惡的滅絕歐洲猶太人的計劃。

　　萬湖會議的注腳，幾乎將整整一代人釘在恥辱柱上。但這一集體幫兇論是否也導(dǎo)致了今天媒體所追問的——為什么格拉斯遲了整整60年才坦白？而不論個人情境，是否處于集體無意識狀態(tài)、作為或者不作為狀態(tài)，以至不論大惡小惡、卷入本身就被等同大惡、以至大惡結(jié)束之后的幸存者個體不堪承受、民族國家的傳統(tǒng)和延續(xù)也被質(zhì)疑——所以，我們在戰(zhàn)后批判納粹、同時也否認民族傳承的民主德國，看到了歷史觀的扭曲，以及在這一扭曲之下，集體性再次遮蔽了個人卷入的歷史，甚至在極權(quán)主義的土壤滋生了德東、前蘇聯(lián)地區(qū)的新納粹。

　　對于另一個有著相同罪惡的犯罪與幫兇群體的國度，日本政治思想史學者、丸山真男在《戰(zhàn)爭責任論的盲點》中曾經(jīng)敘述說，“各個階層、集團、職業(yè)以及其中的各個人是怎么樣通過自己的作為和不作為助長了一九三一年至一九四五年間日本的進程的，通過這個角度來選別每個人的錯謬、過失、錯誤的性質(zhì)和程度，問題正在于此”。

　　“歷史是個堵住的馬桶”

　　剝洋蔥，一層一層揭穿，一層一層剖析。

　　君特•格拉斯的自傳取名《在剝洋蔥時》，繼續(xù)了他一貫的冷峻和幽默。在接受德國一臺的電視采訪時，格拉斯強調(diào)，這個恥辱經(jīng)歷并不是這本自傳的重點。這本書主要在追問自己的幼稚，“為什么自己當初會這樣深信希特勒宣揚的理念？為什么叔叔（也是波蘭人）1939年在但澤被殺害之后自己沒有提出任何的疑問？為什么我的拉丁語老師在表達了對最終勝利的置疑后突然消失，自己也沒有對此作出質(zhì)疑？”

　　但是，沉默了如此之久，是否這才是合適的方式與合適的時機呢？稍早德國權(quán)威輿論調(diào)查機構(gòu)Forsa進行的一份調(diào)查表明，只有29%的被調(diào)查者認為格拉斯選擇了一個合適的時間坦白自己的往事。隨著圍繞格拉斯自白的媒體討論的深入，根據(jù)《焦點周刊》委托進行的一項最新調(diào)查，54%的德國人對格拉斯的行為表示理解。其中，男性比女性們表現(xiàn)得更寬容，而年輕人似乎也比年長者更愿意“原諒”格拉斯的緘默。

　　對此，《明星周刊》的主編奧斯特科恩(Osterkorn)評論道，盡管沒有任何證據(jù)表明，格拉斯在黨衛(wèi)軍第十裝甲師（弗倫堡師）服役時曾經(jīng)參與任何犯罪行為，但是，這個曾經(jīng)對幾乎一切事、所有人進行評判并永遠保持道德正確的人，這個有著德國社會良心、喋喋不休的方形腦袋的鐵皮鼓手，60年來卻不曾鼓起勇氣，對自己生涯中的一個小污點進行自我揭露。但如果他早這么做了，這只會讓他多年一直致力的對法西斯和民族狹隘的批判更令人置信。不僅他的傳記作者尤格爾斯這么認為，他的小說《蟹行》也證實了這一點。在這本2002年出版的、同樣以但澤逃難人群的最后命運為主題的小說中，君特•格拉斯寫道：“歷史，更確切地說，我們卷入的歷史，是一個堵住了的馬桶。我們沖啊沖，屎卻越?jīng)_越高。”

　　如今針對格拉斯的“屎”盤扣來。這個不知疲倦的鐵皮鼓手必須面對朋友和敵人的詰問：為什么遺忘？為什么坦白來得這么晚？為了那被他預(yù)見了的諾貝爾文學獎？或者，格拉斯就只想獨自支配對他個人形象塑造的權(quán)力？如果這團“屎”——他的黨衛(wèi)軍成員歷史在他死后才被公開，那么他一生的事業(yè)盡將摧毀。奧斯特科恩認為，格拉斯的坦白，雖然遲了60年，卻仍然明智。

　　洋蔥正在剝開

　　洋蔥才剝開一片，世界打了個響亮的噴嚏。格拉斯的最新自傳《在剝洋蔥時》原定9月1日上市，但哥廷根Steidel出版社借機提前出攤。第一版15萬本已于8月16日全面上架，立即竄上暢銷書排行榜第一，出版社趕緊又加印了10萬本。或許將與他40年前的巨著《鐵皮鼓》一樣，這本關(guān)于他青少年時期經(jīng)歷的那段困惑，對人性的自我剖析，也將在今天對戰(zhàn)爭與罪惡幾近完成懺悔與自贖的德國社會，再造洛陽紙貴的情形。

　　在接受北德電視臺采訪時，君特•格拉斯說，他作為一個作家和公民所做的一切努力，足以補償少年時在納粹時期被卷入的歷史。他也相信其一向宣揚的政治觀點的可信度不會因此大打折扣，在一個民主社會里，“我會繼續(xù)以一個作家及公民的身份暢所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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