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簧聲戲影里的西太后
發(fā)布時間:2020-06-02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1901年的中國,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這么一幅圖景,作為占領者的八國聯(lián)軍統(tǒng)帥瓦德西,一天被一群中國商人請去聽京戲。在咚咚嗆嗆的皮簧聲中,老瓦如坐針氈,頭痛欲裂,好容易挨了一個鐘點,總算找了個借口“得脫苦海”。與此同時,被瓦德西趕到西安的西太后,卻是個既要食有肉,又要居有竹(絲竹)的戲迷,一天沒有戲看,就悶得難受。打和挨打的雙方總算都在中國的土地上,看了一回我們的國粹京劇。
對于西太后葉赫那拉氏,眼下的評價,總算是呈現(xiàn)了一點歷史的復雜性,有點毀譽不一了。熒屏上的形象越來越正點,從相貌到行為一概如此,而網(wǎng)上卻依然以罵為主,兼說別樣。不過,在我看來,關于西太后的評價無論怎樣毀譽不定,至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就是京劇如果沒有這個老太婆,肯定難以有今天第一國粹的地位。
西太后是京劇的知音,正是由于她堅定的支持,原來上不得臺面的亂彈才得以成為壓倒所有其他戲曲形式的京劇。對于戲劇,她喜歡花部的亂彈二簧戲,有意抬花抑雅,而且不滿足于宮里太監(jiān)的演出,打破常規(guī),大量地將外間優(yōu)秀的二簧伶人召進宮來大演其戲。那個時代出名的藝人,譚鑫培、陳德霖、楊小樓、孫菊仙、王瑤卿等人,都受到過她的賞識,不僅每有賞賜(甚至還給官爵),令太監(jiān)伶人看得眼紅,而且對這些“戲子”相當優(yōu)容,在這些京劇名角面前,她的確稱得上和藹可親的“老佛爺”,傳說中的西太后如何如何的寡恩刻薄,其實大多是沒影的事兒。即使是那些藝人解放后寫成的回憶,也往往透著對老佛爺?shù)南矏。當然,在那個時候,京劇界對西太后也是投桃報李,結果是幾乎所有的劇目里的太后都是正面形象,最過分的是《法門寺》,不僅太后光彩照人,連太后身邊的太監(jiān)也順便沾光成了好人。
西太后還是個懂戲的超級“票友”,晚清吃過洋面包的宮廷女官德齡告訴我們,西太后經(jīng)常興致勃勃地給她們講戲劇故事,在看戲的時候,也不肯安靜,不斷地將各種演戲的軼事和規(guī)矩說給身邊的人聽。事實上,京劇發(fā)展過程中非常關鍵的一步,就是在西太后的鼓勵下完成的。在開始的時候,京劇演出比較粗糙,工唱的行當只管捧著肚子唱,工做的行當就只管翻跟頭打把式,后來有通天教主稱號的王瑤卿首先開始改革,將表演動作融進了演唱當中,“演得跟真事似的”,在社會上一片的反對聲中,西太后說話了,“王大演得好”(王瑤卿行大)。譚鑫培的唱腔也與傳統(tǒng)不合,但西太后卻喜歡,給了他“叫天”的贊譽,從此以后,京劇進入了一個生旦同挑大梁的新階段。
西太后懂戲,也入戲。此人雖然粗通文墨,掌權之后也找過幾個老儒給她講點經(jīng)史,但真正的教育卻是戲劇給的。晚清時節(jié),京劇雖然已經(jīng)進入宮廷,但畢竟是來自民間的亂彈,不惟用詞鄙俚,思想內容也相當混亂。固然不乏忠孝仁義的鼓吹,但來自游民的江湖義氣與恩怨分明的意識也相當明顯,不僅如此,過去的京劇對帝王時常會有點不敬,總是批評他們聽小老婆的話,忘恩負義,濫殺功臣,針對的大抵是朱元璋,屎盆子卻都扣在比較遠久的劉秀頭上。對于清朝第一大戲迷大西太后來說,戲的情節(jié)和內容不可能不影響到她的思想和行為。雖然總的說來,西太后還算是個頭腦清醒的統(tǒng)治者,為政大體上中規(guī)中矩,但卻也時不時地發(fā)點“京劇脾氣”。
一個官聲很是不怎么樣,又貪又蠢的小小知府吳棠,只因為在西太后扶父之柩歸葬的落難之際,誤送一筆饋贈給了她,待到昔日的待選秀女成了太后,吳棠就開始官運亨通,位極人臣,不管犯了多大的錯,任誰也參不倒。八國聯(lián)軍打上門來,老太婆落荒而逃,一口氣跑了幾百里,連口水都喝不上,兵荒馬亂之際,懷來縣令吳永好歹總算準備了一鍋稀粥,讓老太婆喝得舒心,于是也成了一個參不倒的人物。接下來,來自廣西的岑春煊,脾氣壞得要命,逮誰得罪誰,只因為在西太后逃亡途中第一個帶兵前來護駕,也因此而官運大好,甚至連朝廷分量最重的慶親王奕劻和袁世凱聯(lián)合參奏,都沒能動得了他的烏紗。在有恩報恩的同時,西太后對待功臣也相當?shù)馗挥腥饲槲,所謂的中興名臣,無論以后的作為如何,都會頂著一堆官爵頭銜終老,臨了的謚號還會給找個最美好的詞。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李(鴻章)自不必說,連沈葆禎、袁甲三之輩也同等待遇。中興名臣中,遭際最差的是郭嵩燾,出使西方后,再也沒有被起用。但他的倒霉主要怪他第一個吃禁果,以翰林出身的身份跑到了洋鬼子的地方做事,以至于官場輿論說他去“事鬼”,意思是伺候鬼子。西太后待他的不好,也不過就是沒有很快再用他而已。
查一查二十四史,善待功臣的皇帝當然也有過幾個,但是對臣子報恩的帝王卻幾乎沒有。從理論上講,皇帝來實際上沒有什么恩人,所有人對他好都是應該的,即使對他所謂有恩的功臣,以后如果犯了錯或者不合皇帝的意,那么也一樣是要受到懲罰的,否則就不足以維持朝廷的綱紀。只有民間的戲曲里,才會按農(nóng)民的思路,編出一些抨擊帝王負恩的故事。顯然,西太后這些作為是上了京劇故事的當。
反過來,對于那些她認為負了她的人,西太后也決不吝惜報復的手段。在西太后眼里,最大的負心人就是戊戌以后的光緒皇帝,對于這個她從小拉扯大的皇帝,她理所當然地認為有說不盡的恩義。戊戌事變,西太后不僅將譚嗣同圖謀借兵圍頤和園的事算在光緒頭上,而且更加惱怒他居然陷她于不得不完全交出權力的窘境,逼得她發(fā)動不得人心的政變,重新拿回權力。在西太后謀求廢掉光緒,遭到地方督撫和洋人的反對無法實現(xiàn)之后,身為皇帝的光緒就成了世界上最可憐的人,不僅衣食不周,而且不時地忍受無休無止的精神折磨。連宮里經(jīng)常性的演戲活動,也成了西太后折磨光緒的最好方式。戊戌政變之后,宮里最愛演的戲是《天雷報》,這是一出養(yǎng)子得中狀元之后,不認養(yǎng)父母,最后遭到雷劈的戲。這出戲此時在宮里演出的時候,西太后特意要求加到五個雷公和電母,狠狠地劈那不孝子,同時將不孝子換成小花臉,一副小丑模樣。面對這樣一出戲明擺著是譏諷的戲,光緒必須得陪著西太后從頭到尾地看,一邊看,還要一邊發(fā)表意見,痛罵自己。對光緒的怨恨,西太后至死未消。在1908年的農(nóng)歷6月26日光緒的37歲生日前一天,西太后特意安排在皇帝的“萬壽節(jié)”前夕,演出三國戲《連營寨》。這出戲演的是劉備為關羽和張飛報仇,興師伐吳,最后失敗的故事。戲里劉備是主角,有一段哭祭關羽和張飛的戲,滿臺白盔白甲白旗號,氣氛極其壓抑。其實,平時在宮廷演戲也是很講究吉祥話的,而在皇帝生日的“前三后五”的慶賀期內,演這種哭靈戲,無疑是一種別有用心的詛咒。此時的光緒已經(jīng)病入膏肓,經(jīng)這番刺激,幾個月后便撒手歸西,而連續(xù)拉了幾個月稀的西太后,卻終于熬過了比她年輕三十幾歲的光緒,在光緒死后第二天才咽了最后一口氣。
西太后對于珍妃的處置,也很具有京劇的味道。開始她討厭珍妃,其實主要是因為擔心皇帝受小老婆的蠱惑,所以屢屢裁抑珍妃。戊戌政變以后,舊恨又添了新仇,恨屋及烏,結果是珍妃進了冷宮,甚至在八國聯(lián)軍打來她要逃跑之際,也沒忘了把珍妃從冷宮里提出來,塞進井里。在她的心里,也許珍妃就是那個戲里經(jīng)常演的那種挑唆皇帝干壞事的“西宮娘娘”。
恩怨分明也許作為一個人的性情來說,算不上什么大的缺點,但作為最高統(tǒng)治者,如此行事未免就有意氣用事之嫌。再加上作為貴婦人,西太后本身就有一些貪圖享樂、貪財好貨的積習,從孫殿英的盜掘看,她要算清朝帝后中陪葬最厚的一位。而且喜歡虛榮,講究排場,宮里一日不熱鬧就難受,晚年還特喜歡擺出姿勢讓外國人給她拍照。幾兩項加起來,使得這個以一般標準看起來還說得過去的掌權的老太太,作為政治家,評分難免要打些折扣,種種毛病導致她在權力上總是看不開。比如說,在甲午戰(zhàn)后,她明明知道清朝不變法,祖宗江山是保不住的,但是一旦變法危及到她的權力,她還是不顧江山社稷的安危,在頑固派的擁戴下,再次出山,毀滅了正在進行的改革。接下來,又在一連串向后轉的動作中,與西方發(fā)生了劇烈沖突,當聞說西方要威脅她的權威,讓她交出權力給光緒的時候,竟然置國家民族安危于不顧,冒險利用義和團,圍攻各國使館,與所有西方國家開戰(zhàn),結果使國家陷入一場空前的浩劫之中。順便說一句,西太后之所以能夠最終相信義和團具有刀槍不入的法術,與她看了太多的神怪戲也不無關系,義和團的法術,也往往跟戲劇里的神怪人物糾扯不清,兩下在意識的表層出現(xiàn)了某種契合。
自電視劇《走向共和》播出以后,有關西太后的評價問題再次成為某些人們議論的熱點。說實話,對于中國歷史上的女性統(tǒng)治者,歷史的評價往往趨于苛刻,弄不好就落得“牝雞司晨”之誚。如果拋去這種對于女人的偏見,我認為,作為晚清最后歲月的統(tǒng)治者,應該說西太后做得很差強人意,至少比她的夫君死要面子甘做鴕鳥的咸豐要強,比她那個15、6歲還讀不成句的紈绔兒子同治更是強到不可以道里計。但是,作為一個在中國的歷史轉折關頭居于最高位的人物,她沒能推動這個轉折的完成,無論如何都算是大節(jié)有虧。
可惜的是,西太后所鐘愛的京劇,并沒有給過這方面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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