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稼祥:中國當代自由主義述評
發(fā)布時間:2020-05-28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似乎是要補償我在閱讀新左派文章時所遭受的痛苦,我現(xiàn)下所能收集到的20篇自由主義者的文章,都在不同程度上和大腦皮層的不同區(qū)域里給我?guī)砜旄。劉軍寧的明晰,朱學勤的文采,秦暉的中庸,徐友漁的博學且平易(這很難得,這就是朱學勤所說的深入淺出,不是新左派的淺入深出),許紀霖對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的通達,汪丁丁的常識和輕幽默,都讓我愉悅。但給我最大享受的還是朱學勤的那篇《1998:自由主義的言說》,文采斐然,情理通達,真是一篇絕妙好文。
朱學勤把新左派和自由主義之間的爭論描述成“手”“足”之爭,“手”是市場那只看不見的手,“足”是政府踩在市場之手上的那只看得見的腳。“自由主義批判始終指向那只‘看得見的腳’,新左派攻勢義憤填膺,是落在了那只被踩住的‘手’上。[2] 秦暉則認為這場爭論與中國的“問題”無關,只是“信仰沖突”,“主義”之爭,而且,它在“很大程度上還只是在‘思想資源’的層面上展開。一邊是哈耶克、科斯,一邊是‘后學’、‘新馬’,聽起來象是洋人之間的爭論!盵3] 他似乎是想說,雙方是把世界思想大戰(zhàn)變成了國內(nèi)戰(zhàn)爭。
這些概括都有道理。從另一個角度看,我以為,新左派與自由主義之間的論爭,基本上是中國的邊緣人物代表邊緣利益集團進行的一場邊緣思想之戰(zhàn)。由于中國的思想的特殊環(huán)境,和老左派語言在中國的臭名昭著,逼得雙方都不能用自己習慣的語言說話,都要借洋人之口開戰(zhàn)。自由主義是怕官方反感,新左派是怕知識界反感。其實,某些官員并不用眼睛和大腦來判別思想,他們用鼻子。他們一嗅到自由主義的氣味,就有生理性反應,結(jié)果還是把劉軍寧等人推出了他們的嗅覺范圍以外。鼻不嗅,心不煩。
如果說,新左派代表的是在經(jīng)濟改革中,在經(jīng)濟上被剝奪的弱勢邊緣集團要求經(jīng)濟平等,那么,可以說自由主義代表的,主要是由于沒有進行政治體制改革,在政治上被排斥的邊緣弱勢集團要求政治平等。要求經(jīng)濟平等,把矛頭指向市場是搞錯了對象,是找武士決斗,結(jié)果找到了風車,因為市場從來就不解決平等問題,要平等只能找政府。他們要求的其實是想取消市場。要求政治平等,當然要找政府。他們贊成私有化,也是要從經(jīng)濟上削弱政府權力,并從經(jīng)濟上鞏固人權基礎,因為私有財產(chǎn)權是人權的命根子。
但是,自由主義之于中國,好像是一個窮家里娶來的漂亮媳婦,好看不好用。自由主義的文章閱讀時挺快活,放下文章想一想就難過。第一是因為理論和現(xiàn)實的反差,第二是因為幾乎沒有一篇文章告訴我們,中國怎樣才有他們所要的自由。我們像孩子似的哭著喊著要糖吃,不知道家長是給糖還是給一巴掌。我所看到的自由主義文章,基本上都是在介紹、宣傳西方自由主義理念,這對于增強中國人對自由的渴望大有好處,這也是自由主義者的巨大貢獻。
不過,正如徐友漁指出的:“自由主義的基本理念提供了清理專制殘余和流毒的啟示和思想資源,但并未提供‘中國向何處去’的答案,甚至連可以直接運用的理論也沒有提供。我們所談到的自由主義經(jīng)典著作,重點往往放在邏輯證明自由的價值,不自由的理由不管多么強詞奪理也是站不住腳的,從來沒有現(xiàn)成的理論,說明東方專制主義型的國家如何從不自由變得自由! [4] 盡管秦暉呼吁要解決中國“如何分家”和當前改革中的公正問題,但如何才能公正他也語焉不詳;
盡管劉軍寧寫了兩篇文章討論中國的民主之路問題,但似乎文章結(jié)束了,路也就到頭了。
我贊成徐友漁的看法,我們不可能靠外國的思想家為我們提供在中國這樣的超大型東方專制主義國家如何才能實現(xiàn)自由的解決辦法。我們必須面對自己的現(xiàn)實。從中國的經(jīng)驗出發(fā),借鑒西方的研究方法,進行一些腳踏實地的研究,提出一點經(jīng)驗性理論,那怕是粗糙的,不成熟的,也比競賽誰脖子上吊的書袋大強。
今日中國的自由主義,或者說,經(jīng)過劉軍寧、朱學勤等人表述的自由主義,肯定是個好東西,是西天的真經(jīng)。不過,取經(jīng)的不止他們這幾個“和尚”,胡適可以被認為是第一批取經(jīng)者中的唐三藏,但他經(jīng)歷的所有災難,并不在取經(jīng)的道路上,而是在回國后的東土上。歷盡劫波,自由主義沒有在中國修成正果,新唐僧胡適卻被趕到了小島上。
我曾經(jīng)說過,自由主義本來是盆栽植物,原生于愛琴海岸邊的小城邦,經(jīng)過1000多年的絕跡,再生于地中海邊的意大利城邦,接著被移栽到西歐,它的種子又被殖民主義者裝在背囊里帶到北美,在那兒長成參天大樹。胡適就是從那兒為中國取回自由主義的種子的。中國是個多民族的大國,是專制主義傳統(tǒng)非常深厚的國家,從權力結(jié)構上看,是一座金字塔,權力的中心在社會頂部;
從社會結(jié)構看,是一只“木桶”,箍緊了才能成為一個整體,松一松就分裂成幾塊桶板。
引進自由主義,對于金字塔來說,是權力中心的下移(通稱權力下放),只要權威本位不能馬上從神權本位或無本位轉(zhuǎn)換成人權本位,權威資源就會流失,社會便會失范,腐敗和社會混亂同時出現(xiàn),就像清朝末年和現(xiàn)在的中國這樣。
正是從這個意義上,當局總是恐懼自由主義,認為它會損害社會穩(wěn)定。自由主義也總只是邊緣思潮,無論共產(chǎn)黨或國民黨這些主流政黨都不會以它為黨的綱領,雖然,國民黨更傾向于個人自由。引進自由主義,對于木桶來說,是要放松桶箍,或稱“松綁”,桶箍一旦繃斷,木桶散架,碎裂成幾塊桶板,這意味著國家分裂,就像辛亥革命后的中國那樣。接著又是一場中原逐鹿的戰(zhàn)爭,再次統(tǒng)一在一個暴力政權之下。中國自古以來的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興亡周期,似乎并沒有因為自由主義的引進而有所改變。
毛澤東在答問時,自稱找到了打破這個興亡周期的法寶,這個法寶是民主。可惜,他老人家不愿意放棄中央集權,他的所謂民主往好里說,是半心半意的,往壞里說,是欺世盜名的。在中央集權條件下,全國必須整齊劃一,要搞民主,不僅要按一個模式搞,還要大家一起搞。文化大革命,就其形式而論,是毛澤東利用了他所理解的民主模式進行了一場權力斗爭。這是一場有領導的大民主實驗。所謂“大民主”,在中國,可能是指“大范圍的群眾直接參與的民主”。
因為它有民主之名和群眾直接參與之實,所以至今還有老百姓在懷念它;
因為它有毛澤東愚弄在上,群眾暴亂在下,所以大多數(shù)珍視人權的知識分子在批判它。好了,這就是中國自由主義者的處境:由于他們無法解決權威系統(tǒng)的重構問題,首先是中央集權問題,在中國推行自由主義,不是導致腐敗和混亂,就是導致動亂和分裂,然后再走向極權統(tǒng)一,在中央集權條件下,要搞民主,也最容易搞成文革式的反人權的大民主。
無論是那一個結(jié)果,都是今天中國的自由主義者所反對的。他們譴責專制極權,也譴責不保護少數(shù)人自由的所謂大民主;
他們反對混亂和腐敗,我相信他們也未必贊成中國分裂,雖然沒有看見他們在這方面的明確主張。具有悲劇色彩的是,他們所反對的,正好是實行他們的建議極可能帶來的。按照我的權威落差和權威距離理論,推行自由主義,意味著權威落差下降,使權威距離有縮小的趨勢,也就是增加分裂傾向。新左派可能看到了這個后果的不可欲,但不愿意承認自由主義前提的可欲。如果說,新左派陷入的是形式邏輯上的悖論,自由主義者在中國陷入的是行動邏輯上的悖論,故爾稱之為困境。
劉軍寧肯定是感覺到這個困境了,但在他的文章里反映出來的卻是自由和民主的對立。在他看來,給中國帶來問題的不是自由,而是民主,首先是文革式的大民主。我愿意首先澄清,中國大陸迄今從來就沒有過什么民主,無論大小。如果說,連國家最高領導人都不準議論,不小心在他照片的反面打個叉都要掉腦袋,這樣的全國混亂和亙古罕見的獨裁相結(jié)合的古怪體制也可以稱為“大民主”,那是對民主的褻瀆。
其次,軍寧對民主的指控,反映的是他對民主的因噎忌食心態(tài),因為法國大革命和中國文革都被稱為“民主”,而那樣的民主曾分別噎死過兩個國家的熱情。軍寧說:“純粹民主的核心特征是建立在平等主義的多數(shù)決定的原則基礎之上的?墒,多數(shù)一旦擁有絕對權力,輕則滋生弊端,重則導致恐怖,最終消滅了自由。”他還說,“民主中孕育著新專制主義,其形式是中央集權的、全能的以及人民作為一個整體直接參與的多數(shù)專制的政治權力。”這是把毛澤東的偽民主僭主全權政體當作一般民主政體在批判了。基于這個批判,他有下面這個結(jié)論就不奇怪:“在當代,對民主的威脅,不再是來自公開的敵視,而是來自對民主的過分熱衷與頌揚,不是給民主以恰當?shù)奈恢茫前衙裰魈Ц叩脚c自由并駕齊驅(qū)的程度,乃至以民主的名義變相地妨礙、抵消自由” [5] 。
這些看法是大成問題的。讓自由與民主對立,是讓沙奶奶和阿慶嫂打架。民主包含自由,并不與自由對立。在我看來,人類三大政治價值是自由、平等與權威,除了民主政體,沒有任何別的政體能讓這三種價值統(tǒng)一起來。君主政體崇尚的是權威的價值,貴族共和政體珍視的是自由的價值,古希臘式的、直接參與式民主推崇的是平等,當然,在那時是奴隸以外的公民平等。只有現(xiàn)代民主,統(tǒng)一了這三種價值:總統(tǒng)制或內(nèi)閣制保障權威,三權分立、代議制、政黨競爭和大國的聯(lián)邦制保障自由,普選制保障平等。真正和自由有對立的張力關系的是權威和平等,權威是對自由的垂直威脅,平等是對自由的水平威脅。說民主和自由對立,那等于是在說全體和部分對立,我和我的手對立。
軍寧對民主的擔心,其實是對民主作為一種政體權威的擔心。所有的權威都讓人擔心,讓人最少擔心的是民主的權威。軍寧除了沒有區(qū)分作為整體的民主和作為部分的自由,也沒有區(qū)分真民主與偽民主。他真正擔心的是以盧梭的“人民主權”,也就是不可分割的“公有制主權”為本位的“民主”,也可以稱之為“集權本位”的假民主,而真民主是以人權,也就是“公民個人所有制的主權”為本位的。“集權本位”的假民主當然是與自由對立的,它其實是盜用民主名義進行統(tǒng)治的暴君政體,所以又可以稱為“僭主政體”;
而“人權本位”的民主才是當今世界西方國家通行的政體,它是自由的保護神。
試想一下,為什么英國的貴族自由政體逐步變成了民主政體?就是因為只有民主政體才能最大限度地容納平等的人權而不導致自由的毀滅。最適合自由生存的條件,只能是民主;
最能防止自由空間極大化與專制權威極大化重疊,從而滑向擴張主義和法西斯化的,也只能是以人權為本位的民主。
當然,軍寧提出某種類似法國革命和中國文革似的激進民主或假民主會葬送自由是有積極意義的。但是,我們也不能一概反對革命。革命有農(nóng)民革命、無產(chǎn)階級革命和資產(chǎn)階級革命之分,不能因為一場被稱為“無產(chǎn)階級大革命”的農(nóng)民革命把中國拖入了20世紀的災難,我們從此就反對一切革命。反對一切革命就等于給了暴政豁免權。巴林頓•摩爾在其名著《民主和專制的社會起源》里指明了任何一條通向現(xiàn)代民主的道路,都經(jīng)歷過革命。所不同的是,有的是相當暴烈的暴力革命,有的是相對平和的和平革命。法國大革命是十分暴烈的,英美革命是相對平和的。他指出:由前工業(yè)社會向現(xiàn)代化社會推進有三條歷史路線,“其中第一條道路,是通過所謂資產(chǎn)階級革命來開辟的。撇開事實不談,‘資產(chǎn)階級革命’這個詞語由于其馬克思主義內(nèi)涵,被許多學者看成一面紅色的旗幟,它還含有種種模糊之處和貶損之意。然而,出于正當?shù)难芯坷碛桑艺J為,用這來指稱英美法走向現(xiàn)代工業(yè)民主社會的路途中所發(fā)生的歷次暴力變革,是完全必要的。” [6] 我們應該反對新左派可能導致的那種追求經(jīng)濟平等的暴烈革命,不應該反對爭取政治自由和平等的相對平和的中產(chǎn)階級革命。
歸納一下本文的觀點:自由主義在中國無論怎樣強調(diào)都不會過分,但比對自由的強調(diào)更重要的是對自由安裝程序(set up)的探討。對自由的強調(diào),既不應當導致對自上而下漸進式改革的鄙夷,也不應當導致對民主的懷疑和對革命的排除?紤]到中國的特殊情況,清醒的自由主義者必須同時是民主主義者、聯(lián)邦主義者和社群主義者。
2000年7月于美國麻省康橋
注釋:
[1]本文寫作于2000年6-7月間,本是《頭對著墻——大國的民主化》一書的第11章第2節(jié)的第3小節(jié),“新左派:僵尸還魂”是該節(jié)的第2小節(jié),該書出版時,第11章全部被刪除。由于該文寫于7年前,對自由主義代表人物特別是對劉軍寧的思想分析已經(jīng)趕不上其思想進展,劉軍寧于2001年在美國訪問期間思想有了重大轉(zhuǎn)變:開始注重自由主義的制度安排在中國的操作問題,并且為自由主義選擇了聯(lián)邦主義道路,這就與我的思想傾向不謀而合。上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我的思想就開始從新權威主義轉(zhuǎn)向聯(lián)邦主義或地方分權主義。
[2]參見朱學勤:《1998:自由主義的言說》。
[3]參見秦暉:《我的“第三條道路”》。
[4]參見徐友漁:《當代中國的自由主義》。
[5]參見劉軍寧:《當民主妨礙自由的時候》。
[6]巴林頓•摩爾:《民主和專制的社會起源》,中文版,第4頁,華夏出版社,北京,1987年10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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