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玄:誰的身體
發(fā)布時間:2020-05-27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一
過客顯然是一個成熟的網(wǎng)蟲,在他看來,網(wǎng)絡是一個比夢更遙遠的地方,大概它就是天堂,起碼它離天堂比較近,或許就十公里,相當于從中關村到西直門,乘公共汽車一小時內便可到達。所以當一條浮在空中的魚想從杭州趕來,與他見面,過客謝絕了。
過客說,我們這樣呆在網(wǎng)上,不是已經很好,見面就免了吧。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不能免,我想見你。
過客說,還是免了吧。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你不想見我?
過客說,我?你說的我,究竟指什么?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不要咬文嚼字好嗎?我就是我,我想見你,我愛你。
過客說,我也愛你,可是我是誰?我是過客,過客是誰?過客是兩個漢字。我就是兩個漢字,我應該仰著臉對同樣是漢字的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我愛你。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你是誰?你是神經病。
也不見得過客就是神經病,也許過客是有道理的,哲學家們早就把人分成了兩部分:肉體和靈魂。并且根據(jù)這種邏輯,人類又制造出了電腦,也分成兩部分:硬件和軟件。以前,過客對這種分法不甚了了。但電腦的誕生反過來強有力地證明了哲學家們是對的,是偉大的,人是分成肉體和靈魂兩部分的。過客關了那個叫OICQ的聊天工具,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他看見的是自己的下半身,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想見的就是這具身體吧?墒沁^客對自己的身體越來越遲鈍,甚至相當陌生了。上衛(wèi)生間小便的時候,過客握著自己的陽具,聽著尿流沖進抽水馬桶的嘩嘩聲響,突然想起了詩人一指,這位名字也像陽具的詩人,正在竭力倡導下半身寫作,一指說,聽謂下半身寫作,就是肉體的在場感,注意,甚至是肉體而不是身體,是下半身而不是整個身體。過客覺著一指說得很好,這樣撒尿離寫詩也就相去無幾了。過客這樣想著,就比撒尿更響地笑起來。
你笑什么呢。李小妮在她自己的房間里問。
過客說,沒笑什么。我在鏡子里看見了自己,覺得很好笑。
真是神經病,你把我吵醒了。
李小妮的責備確實是帶著睡意的,過客說,對不起。
過客剛才說了謊,他是被自己的謊言提醒,才轉身照一照鏡子的,他看見了他的上半身,上半身有頭有臉,這個人其實叫傅生,過客只是他的網(wǎng)名,或者說是他靈魂的稱呼。傅生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看了好一會,直至感到厭惡為止。
傅生在中關村的一家網(wǎng)站當程序員,這是時下最熱門的職業(yè)之一,月薪8000元,在北京也是高薪階層了,他應該是個成功人士,不知道為什么把自己叫作過客,大約是讀過魯迅的《過客》吧。那位魯迅似的,約三四十歲,狀態(tài)困頓倔強,眼光陰沉,沉須,亂發(fā),黑色短衣褲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脅下掛一個口袋,支著等身的竹杖。這過客其實跟傅生毫無關系,傅生遠不是這般滄桑,深刻,深刻得乞丐似的。傅生是一位令人尊敬的白領,雖然那白領因為長時間不洗,從脖子后面鑲了一道黑邊,不是百分之百的白領了,但那道黑邊也只是說明他臟,并不能取消他是白領的資格。鑲了黑邊的白領下面是西裝和革履,上面是脖子撐的一顆大腦袋。那腦袋長得很是幼稚,就像一顆嬰兒的腦袋,剛剛從子宮里艱難地鉆出來,臉以及額頭都呈血紅色,還皺巴巴的,頭發(fā)也像嬰兒的胎毛,稀稀的,腦門上尚且空著,而且表情也像嬰兒,眼睛總是瞇著的,似乎一點也不習慣子宮外面的世界的光亮。傅生一直不喜歡自家的這副尊容,由此也討厭可以照見自己的鏡子。如果身體不是生來如此,而是可以隨便更換,他早換一副別樣的了,比如過客的那樣。其實,他的樣子還是蠻有意思的,甚至是可愛的,尤其是他笑起來的時候,十分可愛,皺巴巴的臉上就像嬰 兒一樣無真無邪又不知所以。與他同住一屋的李小妮就很喜歡他的這副傻樣。不止一次當著傅生的面恭維:你的腦袋好玩,抱著這樣的一個腦袋就像抱著一個大頭娃娃,肯定很好玩的。盡管是玩笑,但李小妮的意思還是明白的。
等傅生從衛(wèi)生間出來,李小妮又說,你把我吵醒了,你這個傻瓜。
李小妮把“傻瓜”這個詞含在喉嚨里,睡意朦朧地吐出來,聽起來就很有點意味 ,傅生只得在他房門口停了一會,準備說點什么,但結果什么也沒說,就回自己的房間了。
傅生本來和一指合住一屋,是租的,二居室,月租2000元,就在圓明園對面,上班很近。一個月前,一指說,我的房間要讓給一位女士住,你沒意見吧。傅生說,沒意見,當然沒意見,不是你女朋友吧。一指含糊說,不能說是,也不能說不是,不過,你想搞,也可以搞。然后李小妮就搬來了。李小妮搬家的過程是在傅生上班時完成的,傅生回來,一指房里住的已經是李小妮了。李小妮非常自然,見了傅生,笑咪咪說,你好,你就是一指說的傅生吧。傅生說是。李小妮說,以后就我和你同住一屋了。傅生說好。李小妮又多看了幾眼傅生,隨后笑咪咪地將目光集中在傅生的腦袋上,傅生被看得不自在,說,笑什么呀?李小妮干脆就彎了腰笑將起來。傅生又說笑什么呀?李小妮歇了氣,說,對不起,我想起一件好玩的事情,就忍不住笑了。傅生想,她剛才看的是我的腦袋,我的腦袋還能使她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情?后來他才知道李小妮笑的其實就是因為他的腦袋好玩。傅生覺著這個李小妮真有意思,也陪她笑了一下。
傅生說,一指呢?一指搬哪兒去了?
李小妮說,我也不知道。
傅生說,他沒幫你搬家?
李小妮說,幫了,搬完就走了。
傅生說,你們是詩友嗎?
李小妮說,詩友?不是。
傅生說,一指寫詩,我以為你們是詩友。
李小妮又堅定說,不是。
傅生就不問了;胤筷P了房門,平時 他是連門也懶得關的,現(xiàn)在他把房門關上了,顯然他意識到了李小妮的存在,他是和一位叫李小妮的女人同居一屋了,這個據(jù)一指說你想搞,也可以搞的女人,他還不知道跟她如何相處。有點恍惚,有點莫名其妙,但也有點興奮,畢竟李小妮是個女人,而且又那么陌生。傅生突然覺得房間變大了,充滿了他和李小妮的各種可能性。這感覺是一種傅生喜歡的感覺,便上網(wǎng)找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一說,不對,說一說的應該是過客了。
過客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和一個女人同居一屋了。
一條浮空中的魚說,你干嗎告訴我這種消息,開玩笑的吧。
過客說,不開玩笑,我真的跟一個女人同居一屋了。
一條浮在空中的魚說,情人?
過客說,不是,一個陌生人。
一條浮在空中的魚說,莫名其妙。
過客說,對了,那感覺就是莫名其妙。
一條浮在空中的魚說,真的是陌生人?
過客說,也不能說完全陌生,我已經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了。
一條浮在空中的魚說,有意思。
過客說,對了,跟一個我只知道名字的女人同居一室,其余我又一無所知,多有意思啊。
一條浮在空中的魚似乎感到了陌生女人的威脅,說,她長得漂亮嗎?
過客說,還行吧。
一條浮在空中的魚說,你說具體點。
過客想了想,才發(fā)現(xiàn)這是個難題,原來一個女人是很難說的,他大學讀的是計算數(shù)學,他只能向一條浮在空中的魚提供一組數(shù)字,該陌生女人年齡約23歲,身高約1。62米,體重約50公斤,五官端正,沒明顯缺陷,乳房挺大,但具體有多大,沒有量過,臀部尚未仔細觀察,不詳。
一條浮在空中的魚說,你一定盯著人家屁股仔細觀察過,不好意思說吧。
過客說,沒看過,真沒看過,那有什么好看的,那不過是個拉屎的地方。
雖說沒什么可看,但既然同居一屋,你想不看人家的屁股也是不可能的。當晚,傅生就在客廳里看見李小妮的屁股了。李小妮趴在長沙發(fā)上看電視,屁股微微弓著,成了最引人注目的部位。好像她看電視不是用腦袋,而是用屁股看的。李小妮又翹了一下屁股,說,你躲房間里干嗎?傅生說上網(wǎng)?梢愿闵塘恳患聠?李小妮說著坐正了身子,不等傅生回答,又接著說,能不能幫我在衛(wèi)生間里裝面鏡子。傅生說,你上衛(wèi)生間也照鏡子?李小妮說,嘻,原來你很幽默。傅生說,我本來就幽默。李小妮說,你們都不照鏡子?房間里連一面鏡子也沒有。傅生說,我們照鏡子干嗎?李小妮說,我?guī)Я绥R子,幫我裝上吧。
其實,男人比女人更喜歡照鏡子。衛(wèi)生間裝了鏡子后,傅生上衛(wèi)生間就多了一件事:照鏡子。只是他不像女人,沒有任何實用目的。他是對著鏡子凝視,直至發(fā)呆,那是全神貫注的自我關注吧。好像他要看的不是自己的形象,而是靈魂。據(jù)說動物從不照鏡子,猩猩們在鏡子里看見自己,便很厭惡地離開。人所以比動物高明,原因大約就是人喜歡照鏡子吧。傅生從不照鏡子到對著鏡子發(fā)呆,這說明他迅速從動物進化成了人。可惜他照完鏡子又把照鏡子的事忘了,還以為照鏡子是女人的事,他是不喜歡照鏡子的。
再說那鏡子裝好之后,李小妮像一輩子都沒照過鏡子似的,立即提了化妝袋,上衛(wèi)生間左顧右盼,對著自己的臉涂涂改改起來,似乎原來的那張臉是副贗品。不修改一番就拿不出手。但是這么晚了,化了妝又給誰看?房里僅傅生一人,應該是給傅生看的,可也不一定,化妝可能也像藝術,只是為了自己,而不一定非要給別人看的。傅生不懂這一點,覺得李小妮有點奇怪,連睡覺也要化了妝睡,是不是準備夢里送給誰看?
傅生想完,就回房上網(wǎng)了。
二
李小妮的到來,傅生最初的感覺是房間變大了。但是沒幾天,傅生又覺著事實上房間是變小了。譬如,現(xiàn)在他就不能穿著褲衩在客廳里晃來晃去,以前跟一指使用的口頭禪:操,用在李小妮身上似乎也不合適,時時得提防著這個字不小心脫口而出,這就弄得傅生嘴生,面對李小妮,好像連話也不會說了,好像患了初戀失語癥的少男似的。
這就給李小妮提供了一種錯誤的信息,以為傅生愛上了她。既然人家愛上你了,何況又是同居一屋,你總得也給人家一些暗示和機會。女人給男人的機會,通常是讓他干活,先是體力活,然后當然也是體力活。李小妮嫌一指留給她的鐵床沒有人味,要傅生替她買一張席夢思床。傅生說,席夢思,那么大的玩藝,我哪搬得動?李小妮說,叫搬運工嗎。傅生說,既然叫搬運工,就不用我替你買了。李小妮說,這些活應該你們男人干,一個女孩連床都得自己買,不是太丟份了。這話很有點潛占詞。大約就是從這句話開始,傅生覺著他對李小妮是沒有意思的,當然也不只是李小妮,他對別的女人也是沒有意思的。比較有興趣的還是上網(wǎng),網(wǎng)上的女人,這跟眼見的女人是完全不同的,網(wǎng)上的女人其實是由想象構成的,譬如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它幾乎是一句超現(xiàn)實的詩,可能絕望也可能是過于幸福而浮 在空中,你能想到它是一個女人嗎?
不過,席夢思床傅生還是替她買了。李小妮的回報也是豐厚的,她看見傅生房間里堆滿了臟衣服,床上的被子也像是垃圾堆里撿來的,一點也不像白領的生活,就干起了通常妻子才干的活,幫他洗衣服。李小妮以前可能從未幫人洗過衣服,洗著傅生的臟衣服時,仿佛觸摸到了傅生的身體,就有了一種親近、溫暖的感覺,她大概就是在替傅生洗衣服時,覺得愛上傅生了。
傅生肯定不知道李小妮洗一次衣服,會有這樣的感覺。對他來說,除了幫他洗衣服,李小妮似乎只是他和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網(wǎng)上聊天的一個話題,自從李小妮與過客同居一屋,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對她就充滿了興趣,不停地要過客描述她的長相。過客說,
我不是作家,我沒有肖像描寫的能力。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教導說,你就像作家那樣,使用比喻嗎。
過客就試著使用比喻,但想了半天,還是想不出李小妮究竟像什么,過客說,我確實不是作家,我不會使用比喻,她大概像個女人吧。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又問,你們互相有交往嗎。
過客說,有啊,我?guī)退I床,她幫我洗衣服。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氣死了!氣死了!你怎么能幫她買床,她怎么能幫你洗衣服。你應該幫我買床,我應該幫你洗衣服。
過客說,你買床干嗎,你不是浮 在空中嗎。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我妒嫉得要從空中掉下來了。
過客說,別掉下來,你知道我愛的是你,我對身邊的女人不感興趣。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那我們見面,好嗎。
過客說,干嗎見面?見到的不就是身體嗎。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那身體不是你嗎。
過客說,那身體也許是我,可一上網(wǎng)我就把它丟了,你還見它干嗎。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你不是用身體在打字嗎。
過客說,是的,可是你見不到它。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你覺得這樣最好?
過客說,是的。
傅生其實也不太清楚他為什么不想見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大概他覺著自己是條成熟的網(wǎng)蟲。成熟的網(wǎng)蟲只活在想象中,如果見面,那想象的生活無疑就毀了,所以不見面是一條原則。但也不一定,也可能是傅生怕被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看見。傅生上衛(wèi)生間又照了一回鏡子,自己把自己觀看了一遍,若說他自戀,(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是不對的,他照鏡子若不是用哲學的眼光,起碼也是網(wǎng)蟲的眼光照的,他在鏡子里看見的不是自我,他看見的那具身體,在他看來幾乎多余的,他想把它扔掉。傅生揪著自己稀稀的頭發(fā),試圖將腦袋從脖子里拔出來,但是沒有成功。其實反過來把鏡子扔掉也是可行的,沒有了鏡子,就看不見身體,既然身體看不見了,那跟扔掉也就沒有太大差別。
可鏡子是李小妮的,要扔掉得經她同意,傅生說,李小妮,跟你商量一件事,可以嗎。
李小妮說,當然了,什么事?
傅生說,能不能把鏡子扔掉。
李小妮說,干嗎扔掉。
傅生說,看見自己很煩。
李小妮說,你太好玩了,怎么有這種感覺?
傅生說,在鏡子里看見自己,確實很煩,扔掉吧。
李小妮說,那不行,你什么都可以扔,但鏡子不能扔,你扔掉鏡子,我就看不見自己了。
傅生說,干嗎要看見自己?
李小妮說,怎么能看不見自己?
李小妮說著,突然感到自己和傅生說的都很深奧,深奧得自己也不懂了。這深奧自然來自傅生,她就盯著傅生看,先是奇怪,然后是陌生,再然后是歡喜。就像一部使用了陌生化手法的小說,陌生化是要產生美的,美是要產生愛的,那瞬間她再次感到愛上傅生了。
傅生一點也不知道那瞬間竟然被人愛了,他失落道,既然你不愿扔,那就算了。
李小妮說,你是不是嫌自己丑,照鏡子不好意思啊。
傅生說,就算是吧。
李小妮說,其實你很可愛,女人很喜歡的。
傅生說,是嗎。
李小妮說,是的,你成家了嗎?
傅生說,沒有。
李小妮說,那總有女朋友吧。
傅生說,沒有。
李小妮滿意地笑了笑,隨后突兀說,我也沒有。
傅生若把話題再深入一點,也許就兩人都有了,但這時傅生的電話響了,傅生就回房接電話。電話是一指打來的,傅生說,操,搬哪兒去了?也不告訴我。一指說,你和李小妮怎么樣了?傅生說,沒怎么樣。我在時光酒吧,你和李小妮一起來吧。傅生有點不想去。說,現(xiàn)在幾點了?一指說,不遲,才十二點,快點來,傅生猶豫了一下,說,好吧。
傅生走到李小妮房門口,說,一指叫我們去泡吧。
李小妮說,一指?我不去。
傅生就非常意外,說,你和一指不是朋友嗎。
李小妮說,朋友?是朋友,但是我不去。
傅生若說,那么,我也不去。也許就有故事了,但傅生一個人去了。時光酒吧就在南面不遠的一條小巷里,去的通常是一些北大的學生,一指也經常光顧那里,一邊喝著咖啡,一邊高談闊論詩歌什么的,他的下半身寫作大概就是在那兒扯淡扯出來的。一指見了傅生,說,李小妮呢?傅生說,我正要問你,她一聽說是你,就不來。一指“呵呵,呵呵”了四下,以示他們的關系就是這么含糊不清的,傅生也就沒興趣問了。
一指說,今晚我特無聊。
傅生說,無聊就寫詩。
一指說,寫詩是手淫,今晚我想做愛。
傅生不知道怎樣續(xù)他的話題,只好翻兩下眼白,表示他是一個白癡,不懂。一指說,你怎么還是這副死相,跟女人同居了那么些天,也一點改進沒有,李小妮跟你真的沒有一點事?
傅生說,沒有。
一指說,晚上我去跟李小妮睡覺,你沒意見吧。
傅生說,沒意見。
一指說,那么走吧,我們倆個沒什么好聊的。
一指和李小妮其實平淡得很,互相聊了幾句天,一指就到了傅生房間,說,今晚我睡你這兒了。傅生說,你不是來跟她睡嗎?一指說,說著玩的,哪能當真?不一會,一指就和傅生擠在一米寬的鐵床上睡了。睡了一會,傅生又被一指擠醒,他好像剛做一個夢,一指把腿撂到他的腿上,傅生就醒了,很是失落,F(xiàn)在,他討厭的不是自己的身體,而是一指的身體,而且一指還像豬那樣打著呼嚕,傅生不客氣踢了他一腳,一指停頓了一下,又更響地打起呼嚕來,傅生又狠狠踢他一腳,一指才嗷嗷著問你干嗎?傅生說,你應該去跟李小妮睡,我替她買了席夢思床,寬得很。一指說,你們床都準備好了,還是你去吧,我在你房間手淫算了。倆人這樣讓來讓去,讓得都不想睡了,忽然,李小妮在她自己的房間里說,你們兩位正人君子,讓完了沒有,誰來跟我睡呀。一指說,操,你都聽見了?正笑著,又聽見李小妮哭了,傅生吃了一驚,說,開玩笑的,干嗎當真?不想李小妮干脆放聲大哭起來,倆人一時不知所措,都呆呆地聽著。
第二日,傅生想表示一下歉意,但看著李小妮已燦爛如初,早忘了昨夜曾大哭過一場。傅生覺著沒有必要,也就不提。
三
當李小妮知道傅生整夜趴在電腦前是和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網(wǎng)戀,覺得傅生實在是幼稚得可愛。網(wǎng)戀那玩藝,她也玩過的,不過是愛情泡沫而已,還互相見過面,及到一見面,網(wǎng)上的激情就像春夢一樣了無痕跡了。不過,網(wǎng)戀也是好的,一次一次的網(wǎng)戀就像彩排,為真正的愛情提供經驗。所以李小妮對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并沒有什么感覺,那是一條虛幻的魚,可以作為引子,開始她的愛情旅程的。
那夜,樓里不知出了什么故障,突然停了電,傅生的網(wǎng)上生活也隨之中斷,傅生在黑暗里呆了一會,除了上網(wǎng),就想不起還有別的什么事情可干。操。傅生準備去北大南門的網(wǎng)吧上網(wǎng),李小妮說,你要去哪兒?傅生說,我去網(wǎng)吧。李小妮說,你別去,我一個人害怕。傅生說,你也一起去吧。李小妮說,別去了,呆在黑暗里聊聊天不是挺好的。傅生只得留下來陪她。
傅生坐在客廳里,閉了一下眼睛,又睜了一下眼睛,發(fā)現(xiàn)睜眼閉眼都是黑的,就有點決定不下到底該睜眼還是閉眼,及到李小妮端了蠟燭來,這個問題才得以解決。蠟燭短而胖,紅色的,就是酒吧里常用的那種,它自身的紅顏色似乎比它上頭的那團光亮還吸引人,傅生就有些興奮,說,你怎么有蠟燭。李小妮說,上回過生日留下的,想不到還有用場。李小妮穿了睡裙,黑色的,黑夜的黑,是那種松松寬寬一伸手便可以掀起來的,就像掀開黑夜的一角,露出里面動人的白,其實不掀它也是不存在的,它是黑夜的一部分,李小妮就剩了臉,脖子、胸口以及雙臂,浮 在黑夜之上,況且又是燭光,就那么一團白,似乎也是穿了黑睡裙的什么身體,這燭光,這黑夜以及黑睡裙,使李小妮獲得了一種虛幻的性質。傅生難免不為所動,不知什么時候,倆人就抱在了一起,傅生的手掀開了黑夜的衣角,李小妮說,抱我進去。李小妮的聲音也像一種幻覺,傅生就抱她進去。這也如同傅生所有夢遺的春夢,往往中途半端,傅生的身體顫抖了,爾后就僵那兒不動。李小妮說,怎么了?傅生說,沒什么。李小妮說,你不要我?傅生說,不……不……李小妮即刻明白了,安慰說,沒事的。沒事的。
后來雖經李小妮的誘導,傅生的身體又發(fā)動起來,但傅生的感覺很枯燥了,像是在完成一種非?菰锏倪\動,盡管運動的效果不錯,李小妮發(fā)出了呻吟,一種由痛和快合成而節(jié)奏強烈的聲音,可傅生聽起來總覺著是肉體的另一種呼嚕。
這個夜晚實在是一個糟糕的夜晚,它像夢,但又不像,夢醒了便忘,這個夜晚卻注定要留在傅生的記憶里,而且是關于下半身的記憶,他的下半身似乎沒什么可自豪的,幾乎給他帶來了恥辱。后來,他不愿跟李小妮第二次做愛,是否跟身體的恐懼感有關?事畢,李小妮說,
你在網(wǎng)戀,是嗎?
傅生說,是的。
李小妮說,我不許你網(wǎng)戀。
李小妮可能覺得傅生已經和她做愛,便歸她裙下,為她所有了。但傅生說,那不行。
李小妮說,她比我好嗎?
傅生說,不知道,沒法比。
李小妮說,她叫什么?
傅生說,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
李小妮說,好怪啊,她是干什么的?
傅生說,不知道。
李小妮說,她浮 亮嗎?
傅生說,不知道。
李小妮說,你什么都不知道,這也叫戀愛?
傅生說,戀愛要知道這些干嗎?
李小妮說,那你們怎么愛啊。
傅生說,就是不斷地說話。
李小妮說,那你愛她什么?
傅生說,愛她什么?好像是個問題,我不知道。
然后,李小妮又問網(wǎng)戀的經過,傅生說很簡單,她問我怎么稱呼,我說就是過客。她說不對,所有人都是過客,過客不能是稱呼。我說,哪——我不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只一個人,我不知道我本來叫什么。她說,那么,你是從哪里來的?我說我不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么走。她說,那么,我可以問你到哪里去么?我說,當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不等我說完,她就搶了說,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么走。我說是的。她說,看來,你是真過客,不是冒牌貨。就這樣開始了。
李小妮說,好像在背臺詞。
傅生說,是的,當時我剛看過《過客》,窗口上還打開呢。
李小妮說,你們準備見面嗎?
傅生說,她是想見我。
李小妮說,你不想見?
傅生說,是的。
李小妮說,見見吧,我也想見。
傅生說,不想見。
李小妮似乎得到了保證,抱著傅生準備睡了。傅生說,你睡吧,我回去。李小妮說,你不陪我。傅生說,我習慣一個人,倆個人睡不著。那你回去吧。李小妮失望地轉過身去。傅生回到房間,在暗中坐了許久,覺得什么地方有點兒不對,他怎么跟李小妮做愛了?他并沒想過要和她做愛的。當然做愛也不是什么大事,做了也就做了,問題是什么地方有點兒不對,而且沒什么勁,似乎還不如手淫,手淫充滿了自由和想象,是一種藝術,就像寫詩。傅生就想起了一指,獨自笑了一下,又想起李小妮是他帶來的,至今也不知道他們什么關系。他和李小妮做愛了,是否就算有了關系?傅生想了想,覺得這樣的結論是很庸俗的,正確的結論應該是沒有關系。
但是,傅生下這樣的結論,無疑是在逃避現(xiàn)實,李小妮絕不認為他們沒有關系。此后的幾日,他們不可避免地攪在了一起,李小妮甚至在傅生上網(wǎng)的時候,也陪在了邊上,傅生不大好意思當著她面與一條浮在空中的魚談情說愛,只得心不在蔫地竄來竄去看一些文章。李小妮比他還記掛著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不停地說,你怎么不跟她談戀愛?傅生說,你坐邊上,我怎么談。李小妮無所謂說,不就是網(wǎng)戀,你以為真的戀愛?我會在乎?傅生說,可是我在乎。李小妮說,我想看你們怎樣網(wǎng)戀,談吧。傅生說,網(wǎng)戀不是談給你看的,要看,你自己跟她談吧。李小妮高興說,真的?不管我說什么,你不能反對。傅生說,好吧。李小妮就面帶笑容搶了鍵盤,現(xiàn)在她是過客了。
過客說,小寶貝,想我了吧。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今天你好親熱。
這客說,今天我高興。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高興什么?
過客說,我跟一個女人同居。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我知道你跟一個女人同居,你不是說過。
李小妮大為意外,瞪著傅生問,你什么都告訴她?傅生說,我只告訴她跟一個女人同居一屋,這跟同居是兩個概念。李小妮說,那好吧。
過客說,我跟她做愛了。
李小妮打完這行字,喘著氣等待對方的反應,可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平淡得很,說,我知道你們早晚要做愛的。
過客說,你沒意見吧。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我沒意見,但是感到悲哀。
過客說,我雖然跟別人做愛,但我愛的依然是你。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這我知道。
該阻止李小妮胡說八道了。傅生說,夠了,跟她說再見吧。
李小妮說,你不高興了?
傅生也不想明確表示不高興,李小妮想試探一下,又重復一遍“我雖然跟別人做愛,但我愛的依然是你”,我說的不錯吧。傅生說,行了,行了。李小妮討了個沒趣,就悶悶地離開了。
李小妮感到傅生對他并不在意,偷偷流了一回淚,忍著二日不理傅生。可是李小妮白忍了,傅生根本沒有感覺。到第三日,李小妮實在不想忍了,她必須問個明白。
李小妮說,你還在生我的氣?
傅生說,生氣?沒有,我干嗎生氣?
李小妮說,我只是覺得那樣好玩,你真的那么在意網(wǎng)戀?
傅生才想起她指什么,說,我早忘記你說什么了。
那就好。李小妮說,你知道我愛你嗎?
傅生吃驚地看著李小妮,他看見李小妮的臉十分嚴肅,他痛苦地搖了搖頭。
李小妮又十分嚴肅地問,那你愛我嗎?
傅生說,我不習慣這么嚴肅。
李小妮就笑了笑,說,那你愛我嗎?
傅生也笑了笑,說,我想沒有。
李小妮說,既然你不愛,為什么還跟我做愛?
傅生說,對不起,我不知道為什么。
李小妮不問了,用沉默逼問,看來沒有個理由是不行的。傅生回憶了一下,說,也許因為停電,因為黑,可能還跟蠟燭有關,紅蠟燭,我想那是一次偶然。
傅生這樣強調蠟燭,李小妮覺得好笑,說,你不覺得是我引誘你?讓你失足。
傅生說,你的口氣像網(wǎng)上的女人。
李小妮說,你很真實,我喜歡,真的很喜歡。
然而李小妮還是搬走了,一指又搬了回來。跟她搬來的時候一樣,也是傅生上班時搬走的,她的來去,傅生覺得就像一指玩的一場陰謀。對于傅生的指責,一指是這樣反駁的,你他媽的,做愛怎么能只做一次,(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起碼也得做得不想做了,才不做。傅生懶洋洋說,我一次就不想做了。
四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給過客發(fā)了一封讓他大為驚異的“伊妹兒”。
過客:
我喜歡你的坦城和直率,你什么都告訴我,是我最引以為榮的,但是,你也很殘忍,你告訴我你跟一個女人同居一屋,你又告訴我你跟她做愛了,你這個傻瓜,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你一點也不了解女人。
當我知道你和別的女人做愛,我受不了了。網(wǎng)上的愛情開始也許只是一場游戲,可我陷得太久太深,每當我想瘋狂的時候,原來我面對的卻是虛無,這種靈和肉的分離我不能再堅持下去,現(xiàn)在我痛恨網(wǎng)絡。過客,我要見到你,沒有身體的愛情是荒謬的。
晚上,我在看電視劇《封神榜》,哪叱自殺后,靈魂飄飄忽忽的無處著落,看到這里,我哭了,我們呆在網(wǎng)上有魂無體,不也是這樣嗎?所以我要回到我的身體,我一定要見你。
我明天下午5點到京,來機場接我,請不要害怕,我絕不是恐龍。
不好了,不好了,明天恐龍就要從天而降。傅生面對屏幕自言自語著,一會,他真的害怕了,想想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要以身體的形式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無論如何不是愉快的事,他得阻止她來京,就發(fā)“伊妹兒”。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
也許是因為厭惡自己的身體,我才選擇呆在網(wǎng)上,現(xiàn)在,我的身體只能面對電腦屏幕,而無法面對真實的你。一旦見面,這場虛擬的愛情肯定就完了,讓我們永遠呆在網(wǎng)上,好嗎。
不多么,過客的OICQ響了,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見面有那么可怕嗎?
過客說,我想是的。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就算虛擬的愛情完了,但真實的愛情誕生了,不好嗎。
過客說,我們只是網(wǎng)蟲,真實的愛情跟我們無關。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我不懂你的意思。
過客說,這樣說吧,你要見的那個人并非是我,我跟他沒有關系。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你這個說法不成立,你是怕我見到跟你同居的女人吧。
過客說,她搬走了,現(xiàn)在我跟一個男的同居一屋。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不騙我?
過客說,我什么時候騙過你?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我相信你,告訴你,我想好了對付她的辦法,可惜她又搬走了。
過客說,什么辦法?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其實很簡單,只要你一見到我,就會從她的身邊離開的。
過客說,你就因為這個要見我?她不是已經走了。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當然不是,我想你都快瘋了。你這個傻瓜,知道嗎?明天見,罷罷。
然后給她發(fā)任何信息,都沒有回應了,氣得傅生在房間里嗷嗷亂叫,他的叫聲被一指聽見,一指說,你發(fā)情?傅生說,不是我發(fā)情,是一個網(wǎng)妞發(fā)情,她一定要見我。一指說,這不是好事嗎。傅生說,可是我不想見。一指說,那我替你見吧,好就帶回來,不好一腳踢開。傅生說,行。一指說,她是干嗎的?傅生說,跟你一樣,可能也是從事下半身寫作的。一指說,好哇,讓我看看她寫的東西。傅生便打開她發(fā)來的“伊妹兒”,一指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臉上嚴肅了許多,傅生說,怎么變正經了?一指說,她寫得很好,沒有身體的愛情是荒謬的,寫得多好啊。傅生說,那就歸你了。
看來一指確實對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發(fā)生了興趣,一個小時后,一指又嘻嘻哈哈過來說,你真愿意把她轉讓給我?傅生說是的。一指說,那么我就是過客了?傅生說是的。一指說,你別后悔。傅生說不后悔。一指說,你們在網(wǎng)上都說了什么,你先把你們的過去轉讓給我。這一問把傅生難住了,過客和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似乎有很長的過去,又似乎什么都不曾有過,他們始終是兩個詞,兩個會說話的詞,說的全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廢話。原來網(wǎng)戀就是由廢話構成的,電腦一關,什么也沒有留下,你能想起的頂多也就是一些廢話的碎片,就像兩個酒鬼,酒酣耳熱滔滔不絕,酒醒之后什么也不記得,你惟一能說的就是一句,我醉了,網(wǎng)戀就是那么一種類似醉酒的狀態(tài)。傅生茫然說,過去?有過去嗎?一指說,你不愿轉讓,就算了,還是你自己去接吧。傅生說,你要不去,就拉倒,我才不去。一指說,你真是一個電腦怪胎。傅生說,我把這等好事都轉讓給你,你還罵我。一指說,我是覺得奪人之愛,有心理負擔。傅生說,不是奪,是我免費送的。
一指卸下了心理負擔,對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進行了充滿激情的身體想象,很快就達到了貼肉的詩意狀態(tài)。當夜他賦詩三首,只是寫得太下半身,不便引用。因為寫詩浪費了時間,一指睡到第二日中午才起床,餓著肚子沖了一個冷水澡,一指的腦子被冷水澆得清醒過來,想下午怎么接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呢?他的第一個反應是打電話問傅生,但轉而一想生怕傅生改變主意不讓他接了,又取消這個念頭。如果舉著一個牌子,上書“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這樣簡單是簡單,可也太沒有創(chuàng)意了,一指想了許久,突然靈感爆發(fā),他高興得在床上跳了三跳,摸了三下天花板。如果在自己胸前寫上一行怪模怪樣的字: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在機場出口一站,簡直就是一件行為藝術的作品,還怕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見了不興奮得死去活來?一指找了一件寬大的白汗衫,上街專門買了彩筆,用紅、黃、藍三原色,將“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這行字,大小不等整行不一地寫在白汗衫上,一指很滿意自己的創(chuàng)作,滿意得忘記了吃中飯。然而單是汗衫奇特還是不夠的,一指的靈感開始波及到全身,他覺得腦袋也得改頭換面,修理修理?匆娗懊嬗幸患依戆l(fā)店,他就走了進去,其實他還不知道干什么。小姐說,洗頭?那就洗頭吧。一指愉快說。一指的腦袋被小姐的長指甲搔著,很快長發(fā)上覆蓋了一層泡沫,一指安閑地欣賞著壁鏡里的自己,他的欣賞從最突出的部位——鼻子開始,而后往上是眼睛、眉毛以及額頭,而后跳到鼻子下面的仁中、嘴巴以及下巴,而后對整張臉作整體的注視,應該說每個部位都不錯,沒有明顯的毛病,但這張臉放在人群中也不是那么引人注目的,雖然披到脖子的長頭發(fā),把他與相當?shù)囊徊糠秩藚^(qū)別了開來,但現(xiàn)在長頭發(fā)的人也太多了,算不上什么特點。一指看久了總感到什么地方不對,若穿上那件白汗衫,這上半身可能就更不對了,過于平淡而且不諧調。如果頭發(fā)不是黑的,而染成紅的或者黃的,可能好些,但現(xiàn)在染頭發(fā)的人也太多了,也算不上什么特點。一指利用排除法,終于知道了他的腦袋應該什么樣子,光頭,對,剃光頭。一指說,叫理發(fā)師,給我剃個光頭。小姐說,你要剃光頭?一指說,對,剃光頭。小姐說,剃光頭就不用洗頭了,浪費錢。一指高興說,嗨,我也是剛想到的。小姐關心說,想好了,那么漂亮的頭發(fā),剃了就沒了。一指說,想好了,剃光頭。
一指剃了光頭,換上寫了“一條浮 在寬中的魚”的白汗衫,面目果然非同尋常了,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小姐迷惑地念著,然后再看他的光頭,贊嘆道,好酷啊。
一指就這么酷地打的到了機場,接客的人都閑得無聊,自然把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大家也像理發(fā)店的小姐迷惑地念著,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再仔細看那光頭確乎也像某種魚頭,就覺著這形象大有深意或覺著神經病。一指看著那么多人表情豐富地觀看他,感到十分受用,仿佛是個名人了,心里不禁感慨,自己寫了那么多年詩,居然默默無聞,不想這不經意的創(chuàng)舉,竟吸引了幾乎所有人的目光,原來想引人注目也是很容易的。一位年輕的女士甚至被吸引過來了,好奇問,你是行為藝術家嗎?一指想若說不是她會離開的,就隨口說,是的。女士點點頭,立即自我介紹她是某報的記者。一指說,哦,記者。女記者說,請問你這件作品表達了什么主題?一指說,主題嗎,行為藝術的主題是含糊的,多向度的,可以作多種多樣的理解,我這件作品由兩部分組成:光頭和汗衫上的詩句,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是超現(xiàn)實的,魚不在水中而浮 在空中,它是無法生存的,令人絕望的,如果從環(huán)境的角度理解,我想我表達了對水污染的憂慮。女記者滿意地又點點頭,一指很得意自己居然這般信口開河胡說八道,確實是已經夠格的名人了。又一個更年輕的女人被吸引過來,站他面前細聲說,過客。一指像聽到暗號,趕緊拿眼看她,那女人眼里閃著灼人的光芒,說,我是……一指搶過說,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不知怎么的,倆人的身體就貼到一塊嘴對上嘴,狂吻了起來。好像他們不是頭一次見面,而是久別重逢,早做過一千年的情人似的。
臨走,女記者還笑嬉嬉的拉著一指問,請問這個場面也是你行為藝術的一部分嗎?一指說,對不起,這是秘密。拉了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趕快上車。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我們的見面好精彩啊。
一指想叫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發(fā)覺她的名字是不適合叫的,建議她改叫魚兒,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就變成了聲音曖昧的魚兒。一指及時地告訴魚兒,為了讓她一眼看見,如何把自己弄成這副樣子,以及女記者誤認他為行為藝術家的插曲。魚兒就感動得抱了他的光頭,放在自己懷里。后來魚兒躺在一指的床上,還動情說,看到你胸前的名字和這么酷的光頭,我激動得快暈倒了。魚兒一點也沒想到一指事實上不是過客,一指的扮酷,無疑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回到房間,你可以想象他們首先要干的事情是什么。
五
傅生看見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的時候,似乎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其實他應該想到一指會把她帶回來的,看著這個那么陌生的女人,而他們在網(wǎng)上居然談了那么長時間的戀愛,傅生覺得有點可笑,更可笑的是現(xiàn)在她和一指在一起,好像很親蜜了。一指也出乎意料地變了一個人,這么個光頭和寫著“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的白汗衫,顯然是刻意為她而備的,這樣就是過客了嗎?傅生覺著倒更像個流氓。傅生忍不住就笑起來。
一指介紹說,我的同屋,他叫傅生,是位電腦專家。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點了頭說,你好。
傅生說,你好。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你是剛搬來的吧。
傅生說,不是的,我一直住這兒。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就詫異地看了一眼一指,一指不知道她干嗎詫異地看他,就莫名其妙地看著傅生,傅生才發(fā)覺自己說漏了嘴,但也不知道怎樣彌補,便禮貌地點點頭,躲回房間了。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你不是告訴過我,你跟一個女人同居一屋。
是嗎?一指說,一指說完馬上想,傅生這傻瓜,連這種事也告訴她。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你告訴我,那女人剛剛搬走,他才搬來的。
一指說,是的。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那他怎么一直住這兒?
一指說,他是一直住在這兒,我們倆個一直住在這兒,實際上根本沒有女人在這兒住過。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原來你騙我的?
一指說,是的。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就拿拳捶一指的胸,你好壞啊,你騙得我好苦。
一指想,若不是自己聰明,就露馬腳了。聰明的一指想,應該多做愛少說話,尤其不要讓魚兒和傅生說話。
躲在房間里的傅生,聽到這樣的對話,又覺得很可笑,他沒想到一指會來真的,真的把她接來了,F(xiàn)在他是過客,同時也是個騙子。這場網(wǎng)絡愛情,意外地變成了一場騙局。這樣想著,傅生就陷入了不安之中,覺著這騙局也有他的一份,他應該告訴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真相,然后她和一指無論怎樣,都跟他無關了。
但是怎么說?傅生出來看了看這個女人,看了看之后,傅生就不想說了,這個女人陌生得跟他似乎毫無關系。在他看她的時候,她也沒有反應,傅生又躲回了房間,坐在電腦面前默想了一會,試圖把這個陌生女人和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連在一起,但沒有成功。傅生就有點恍惚,像往日一樣照常上網(wǎng),呼了三遍:
過客: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你在嗎?
過客: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你在嗎?
過客: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你在嗎?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沒有回應,傅生就很氣,像被戀人拋棄了那樣,翻著眼白,突然,他對著電腦大叫了一聲: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你在哪?
叫我嗎?那個陌生女人吃驚說。
傅生嚇了一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大叫。那個陌生女人又問,叫我呀。傅生只得開了門,尷尬說,你就是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陌生女人說,是呀。傅生又尷尬的不知下面該怎么說,愣那里不動。一指見他這樣,感到不妙,機靈說,我們喝酒吧。立即拉了他出去買酒。
一指說,你怎么了?
傅生說,沒什么。
一指說,你干嗎大叫?
傅生說,我也不知道,是一次意外吧。
一指看他恢復了正常,松了氣說,剛才我真害怕。
傅生說,剛才她應的時候,我有點不知所措。
一指說,你是不是也喜歡她了?
傅生說,我覺得很陌生。但你應該告訴她,你不是過客。
一指說,那不行,我已經是過客了。
傅生說,這樣你是騙子,我也是騙子,太過份了。
一指說,你那些網(wǎng)上的事,沒事的。
一指買的是某某牌的干紅葡萄酒,這種紅色的液體更像某種隱秘的欲望,(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還買了魚片、牛肉干、花生米、開心果等。傅生看見貨架上的紅蠟燭,好像回憶起了什么,說,點蠟燭喝酒吧。一指說,你也這么偽浪漫了,那就點蠟燭喝酒。不久,葡萄酒的顏色就爬到了他們的臉上,現(xiàn)在,傅生應該算認識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了,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就是面前這個女人,跟李小妮一模一樣的女人,僅僅是衣服的顏色有所不同,李小妮是黑色的,她是紅色的。傅生有點奇怪,他們居然網(wǎng)戀了那么長時間,現(xiàn)在認識了,網(wǎng)戀也就結束了。兩個認識的人是不可能網(wǎng)戀的。比如他和李小妮。那個停電的夜晚,他和李小妮做愛,后來因為不想繼續(xù)做愛,李小妮搬走了。傅生又有點奇怪,他為什么建議一指買紅蠟燭,模仿那么糟糕的一個夜晚。或許這個夜晚更糟糕,他把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送給一指,同時一指就成了過客,他就什么也不是了,純粹是一個局外人。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似乎也不喜歡他插在中間,但是,跟她網(wǎng)戀的畢竟是他,他再次感到良心上的不安,不能這樣對待她。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好像準備回首網(wǎng)上的往事了,這讓一指十分為難,一指只好堵住她的嘴,主動發(fā)問。
一指說,你原來想象的過客是什么樣子的?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就你這樣,不過不是光頭。
一指比著傅生說,有沒有想過是他那樣的。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搖搖頭,沒想過。
一指就得意忘形地看著傅生笑,不料傅生一本正經說,其實他不是過客,我才是過客。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是嗎?
傅生說,是的,在網(wǎng)上跟你戀愛的人是我,不是他,你沒感到網(wǎng)上的過客和你見到的過客不一樣?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本來就不一樣。
一指說,對,對。
傅生說,我覺得網(wǎng)戀必須建立在陌生之上,見面是很愚蠢的。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說,我不同意,見面太有誘惑了,就是“見光死”,我也想冒一下險,不過還好,我們的見面比想象的還好。
一指說,對,對。
傅生發(fā)現(xiàn)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根本不相信他是過客,現(xiàn)在不是道德問題,而是如何證明他才是過客,傅生說,雖然你不相信,但我確實是過客,我不想見你,然后他說他要見你,我以為他說著玩的,沒想到他真來接你,過客就變成他了。
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微笑說,是嗎?
傅生說,這有點荒唐,我覺得很對不住你。
謝謝,你這么一本正經的開玩笑,非常幽默。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很開心地笑著。
一指也笑著說,他就是這樣的,有時候幽默得人要死。
傅生本來是不想當個騙子,冒著被一指臭罵的風險才說這些的,結果卻成了幽默大師?磥硭C明自己是過客,是沒希望了。原來網(wǎng)絡時代的愛情,身體是可以隨便替換的。傅生看看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又看看一指,就同樣開心地笑起來。
后面的事情就沒意思了。事實上,傅生無法證明自己是過客,一點也不幽默,他一直以為自己是過客的,而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竟不承認他是過客,那么他是誰?傅生就有點接近魯迅先生的過客了,因為魯先生的過客頭等難題也是不知道他是誰。但傅生活在信息時代,到底比魯先生的過客幸運,他的前面不是墳,而是電腦。可這個夜晚,電腦跟墳似乎也沒有太大差別,失去了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過客就成了流浪漢,摁著比巴掌還小的鼠標,艱難地在無數(shù)的網(wǎng)站間踉蹌而行,連討杯水喝的可能也沒有,而那些地方就像魯迅說的,就沒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皮面的笑客,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過客憎惡他們,過客不想去。
傅生就對著電腦發(fā)木。
忽然,一指的床響了,接著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就“過客,過客”地叫喚起來,傅生從椅子里彈了起來,但即刻又坐了回去,一會,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的叫喚聲還加了感嘆詞,唉過客唉唉過客唉唉……那聲音比文字更抒情更直接,對身體很有沖擊力,傅生的身體就被叫大了。
傅生的身體從房間里溜了出來,站在圓明園對面,此刻,身體是如此讓人難以承受,好像被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叫起來,反抗他的靈魂了。傅生垂頭看了看下半身,痛苦地罵了一句,他媽的。
傅生轉了個彎,沿著中關村大道往南走,傅生走著走著,覺著這具身體并不是他的,他想起了一句很精彩的成語:行尸走肉,形容的就是它。今夜,它好像擺脫了控制,要單獨行動了,它在中關村大道上快速地走著,其實它沒有目標,只是一種沖動,它要走。車從它 的身邊流過,車明顯比它走得快,它憤怒了,準備跟車比一比速度,它開始奔跑了,它發(fā)覺跑比走要好,跑就是兩條腿的運動。但是,不一會它就跑不動了,站那里喘氣,眼也被汗水模糊了,一輛出租車停在了它面前,它莫名其妙就上了車,坐在副座上繼續(xù)喘氣,司機說,去哪兒。它說,不知道。司機說,那怎么走?它說,往前走。司機走了一會,又問,上三環(huán)嗎?它說,上。司機把車開上三環(huán),車速就陡然加快,好像要飛了,窗外的景物都虛幻起來。它覺得這樣很好,有一種類似做愛的快感。現(xiàn)在,它知道它要干什么了。當司機再次問上哪兒,它說,哪兒有小姐就去那兒。小姐?哪兒沒有?司機就很亢奮,說,要什么檔次的?當然要好的。那你上某某飯店吧,那兒小姐好,不過價格貴,一次八百。怎么找?司機見他并不在行,教導說,你最好開間房,然后上歌廳挑,看中了帶走。
照司機的指示,它先開了房,然后上歌廳,那兒的小姐確實是好,好得讓它暈頭轉向,不知道怎樣確定好的標準。實際上,在它尚未確安好的標準時,反被小姐帶走了。一個小姐見它又呆又傻,上來挽了它的手說,幾號房?它說,幾號房。走吧。它就被小姐帶回了房間,小姐說,你先洗澡。
它洗完澡,小姐也洗澡。這房間到處是鏡子,它在鏡子里看見了一個人,這個人應該叫傅生,傅生在鏡子里茫然地看著它,仿佛就在做夢,它怎么從房間里出來?怎么到了這個地方?這是什么地方?它是誰?傅生又被這些哲學似的問題纏著了。
小姐坐到了床上,說,好了。
傅生想醞釀醞釀,說,你叫什么?
小姐說:小紅。
傅生說:不對。
小姐說:那就小花。
傅生說:不對。
小姐說:那就小白菜。
傅生說:不對。
小姐說:那你覺得我應該叫什么?
傅生說:我給你取個名字吧。
小姐說:好呀。
傅生說:你叫一條浮 在空中的魚。
小姐說:呀,好怪的名字。
傅生說:不好嗎?
小姐說:蠻好,蠻好,那你叫什么?
傅生說:我叫過客。
小姐說:過客?好像聽說過。
傅生說:當然聽說過。
小姐說:不對,不對,你不叫過客。
傅生說:那我叫什么?
小姐做了一個非常親昵的動作,笑著說,你叫嫖客。
傅生看著小姐,突然泄了氣,什么興趣也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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