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霄:開會記二:領導講話
發(fā)布時間:2020-05-25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開會最主要的內(nèi)容,是領導講話。我從上幼兒園時起,就知道領導講話很重要。上小學后,就經(jīng)常列隊于操場上,在太陽底下聽校長或教導主任講話(嚴格講叫訓話)。文革中工宣隊、軍宣隊進駐學校,我最佩服他們的,是他們的講話,永遠高屋建瓴,滔滔不絕,充滿哲理,對毛澤東思想活學活用的水平絕對超過臭老九。后來到農(nóng)村勞動鍛煉,晚上開會時生產(chǎn)隊長的慣用開場白“老少爺們、婆娘們、娃們”也讓我感到了領導講話的親切。我最懷念的,是我參加工作、當了一名建筑工人后,我所在的連(那時實行軍事化管理,工程隊叫做連)的先后兩任連長的講話。第一位是東北人,說話風趣,文詞兒和東北疙瘩話混用,富有鼓動性。他原來是公司勞資科長,管卡壓工人很厲害,文革初期受沖擊。后來下基層當領導,接受教訓,對工人十分體恤。辦事好,說話漂亮,深受工人愛戴。第二位是同濟大學畢業(yè)的高材生,上海人,說話口音在北方人占大多數(shù)的連里不占優(yōu)勢,性格也內(nèi)向,但有學問,再加上經(jīng)常和工人一起勞動,說話有條理,簡明扼要,關鍵是感情真摯,特別是有一次嚴厲地談到一起質(zhì)量事故時竟讓責任者當場流淚認錯。他的講話大家也愛聽。
其實我們連指導員也擅講話,為人極厚道,他講話的次數(shù)比連長多得多,但他講話時底下就老有嗡嗡聲。后來我才明白其中的道理。講話最基本的要求是“言為心聲”,真誠,第二條是盡量正確,有道理,第三才是技巧。在那個“天天讀”雷打不動的年代,指導員在會上能講些什么?無怪乎只講生產(chǎn)和管理的兩任連長,在講話的吸引力上超過了講政治的指導員。
后來,我從聽領導講話,進步到給領導寫講話稿,又進步到自己一邊聽、一邊寫,一邊也開講了。對領導講話的體會,總的感覺是它越來越重要,越來越成為領導的根本指揮方式、基本價值體現(xiàn)和全部水平反映。有一個笑話,說是一日某領導對辦公室主任說,好長時間沒講話了,找個地方去講講。辦公室主任說所有的地方都去講過了,只有二龍山醫(yī)院還沒去過(按:二龍山醫(yī)院是精神病院)。于是領導同志就去此醫(yī)院講話。醫(yī)院召開全體醫(yī)護人員及病人大會,請該領導作報告。領導抑揚頓挫地念了半天稿,悄悄問辦公室主任:“怎么沒人鼓掌?”過了一會兒,聽講的一位精神病人恍然大悟說:“啊,我聽明白了,原來又進來一位病友!
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根本不了解領導講話的意義。只有一點是真的:現(xiàn)在的會多,而且越來越多,領導者又逢會必講,講話當然也就越來越多。我的經(jīng)驗是,一件事如果特別重要,引起普遍重視,它就會成為一門學問,形成理論。而一旦一件事已形成理論后,就很可能走向反面,也就會有了程式化的東西。
比如,講話當然是可以分類的。開大會,主持會議的領導應當如何講,作主題報告的領導應當如何講;
研究工作的會議,不同的領導應當如何講;
還有一些會,領導到場以示重視,應景的話應當如何講,這些都很有講究,很有學問。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場合不同,身份不同,講話當然不同。過去我老不明白一些稍大規(guī)模的會議為什么還有伙食補助,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還有新奇特商品賣,還有禮品送,還有文娛活動,后來才想通,開會實在是咱們的命根兒,開會又犧牲了領導和與會者大量的腦細胞,確實應當從精神和物質(zhì)上給予象征性的補償。
領導的重要在講話,水平在講話。所以領導都重視自己的講話。這種重視,一是體現(xiàn)在誰講誰不講,即資格,二是講什么,怎么講。一般說,誰講誰不講和聽眾沒關系,如果非要聽領導講話,那我就關心領導講什么,怎么講。
以前領導講話,特別是那種應景式的講話,要講話稿的不多。我看偉人的文選,其中的一些講話肯定是即席的,極有水平。于是我對偉人大敬佩。不過后來才知道這東西未必可信,因為講話在收入文集時,多有加工,面目全非的也不少。比如毛澤東的著名講話《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nèi)部矛盾》,講話記錄稿和收入選集的文稿,據(jù)知情人講,其內(nèi)容的差別不可以道里計。對這一點有一個佐證,就是親耳聽了并在小范圍傳播了毛的這個講話的人,后來被因此打成人民以外的分子的不少。不要講話稿,可以較真實地看出領導者的一面。八十年代初我有幸聽過一位高級別領導人的講話,他除了全面否定在大學里的思想政治工作和輔導員制度外,在四十多分鐘的講話里,帶出一百多個國罵。但后來,他又是反自由化最積極的一個。還有一次,我聽省委書記在省環(huán)保工作會議講話時,大談環(huán)境衛(wèi)生的重要,全場解頤。當然也有高明的領導。我跟隨的一位老市委書記,每逢有重要會議,都囑咐我和其他同志認真記錄。在會上他侃侃而談,會后講話記錄整理好,就是一篇思路高超、條理分明的絕好文章。
不過這位老書記式的領導,現(xiàn)今已不多見,相反韓復榘式的笑話很多。于是領導就都謹慎起來,大小會議的各種講話,都要有講話稿了。其實中國古語說“君子敏于行而訥于言”,只要能干事,說的怎么樣問題倒不大。但一搞現(xiàn)代化,領導也要現(xiàn)代化,自我宣傳就成了關鍵的一條。在領導者當中有一個“老母雞”原理,既不但要下蛋,而且要咯咯叫。從某種意義上說,咯咯叫比下蛋還重要。一位英國人曾說,領導是一門表演藝術。那么,開會講話就是領導表演中最重要的一種,無怪乎領導是這樣重視講話了。
我自己天生有一劣根性,最煩開會念講稿。同樣的話,用自己的話說出來,和照著稿子念,在我來講,感覺有如霄壤。特別是如果這位領導一本正經(jīng)地念的是官腔套話,那我就如同下了地獄。我經(jīng)常自我批評,黨和人民培養(yǎng)了你這么多年,可你連聽會都不會?梢坏筋I導念稿時,我又糊涂了。一般的表現(xiàn)是將早已準備好的另外的讀物拿來讀。因此我開會時盡量坐在后頭。
過去的一些小品文里,對領導講話有很多諷刺,如念錯字,念錯稿,把括號內(nèi)的話念了出來(如“接下頁”)。犯這種錯誤的,我覺得那都是以前的領導,F(xiàn)在的領導都知識化了,起碼大學畢業(yè),念錯別字的很少了,頂多也就是在一些冷僻字上崴下腳脖子,如將“恪守”念成“個守”。領導不是語言學家,不能苛求。不過秘書的悲喜劇色彩多年依舊,比如不但要給領導寫講話稿,還要寫主持詞,主持詞中,哪個地方要停頓一下,哪個地方要加重語氣,哪個地方要鼓掌,都要注明。后來發(fā)展到我的一位領導,要求在他的主題報告中,也需注明哪些地方要停頓,哪些地方要加重語氣,哪些地方要鼓掌。我在會場看該領導搖頭晃腦抑揚頓挫,猜想講話稿中的提示,不禁大樂。
我所見過的對講話稿最重視最依戀的領導,是我曾經(jīng)服務過的一位市委書記。僅舉兩例。一是常委會上的重要議題,他都要事先交代秘書準備好一個講話稿。開會時待到大家講完,他就掏出講稿,認真地宣讀。這時其他領導就互相擠眉弄眼。開始我也沒弄明白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因為他是一個口才很好的人,雖然肚子里的干貨不多,但過去當市長時,在眾多公務私誼場合說點場面話,還是得體的。后來我才明白他這樣做起碼有一個好處,就是新聞單位在會后報道他的講話時,會依據(jù)他的講話稿說得頭頭是道而不走樣。當然這種事先準備好的發(fā)言稿對要研究解決的問題有多少幫助,那就是另一個問題了。二是他下縣區(qū)調(diào)查,事先也要寫作班子準備一個講話稿,這個講話稿,要將該縣區(qū)近一年來的工作做全面的評價,對今后的工作做周密的安排,提出一二三四五具體要求。揣著講話稿,他就率領一哨人馬,浩浩蕩蕩開赴縣區(qū),上午視察,中午吃飽喝足,一覺醒來,就召集縣區(qū)幾套班子的主要領導開會,由他發(fā)表指導性意見。他將準備好的講話稿拿出,侃侃而念。第二天報上登出他的講話,果然是又有理論又有實踐,又有宏觀又有微觀,又有數(shù)字又有實例,一條一條說得十分清楚。不知道的人看了,不能不佩服他的綜合分析能力和理論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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