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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的秋天

發(fā)布時間:2020-05-22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這一年秋天的農(nóng)歷八月十二,我出生了。母親說,好象是天意,我家屋后的六棵柿子樹,正好結(jié)了八百一十二個柿子?焓焱傅氖磷诱衼沓扇航Y(jié)隊的灰喜鵲和其他鳥兒每天來啄食,我們家的后院頓時鳥語花香了。于是,每天敲打破臉盆驚飛小鳥,就成了我的哥哥、姐姐們一項艱巨的任務,直到我滿月這一天,柿子終于被全部摘了下來。

  

  母親沒有足夠的奶水喂我,此后的日子里,姐姐便每天挎著竹籃,走村串巷叫賣柿子,用換來的錢為我買來奶粉。姐姐其實也才十二歲,我的哥哥更小一點。那一年的秋天似乎冷得特別早,涼涼的秋風已有點透骨。一段時間過后,姐姐的臉蛋和手背就皴得不像樣子了。許多年以后,母親都記得姐姐頭上的那快綠格子方巾早上飄出去,晚上飄回來的情景。母親痛苦地望著她的兒女們,她用最慈愛的目光護送著姐姐每天遠去的背影,一直望到姐姐的身影走進了屬于她自己的家;
望著她的兒女們像一群紛飛的燕子,怎樣從村口那條小路忽然閃進她的視線。這種目光后來成為母親的一種習慣,一種永恒。我害怕并擔憂著母親這種目光,因為我知道母親的目光里隱含著什么。

  

  柿子很難賣。鄉(xiāng)下人誰有閑錢吃那些奢侈的東西。既難賣又舍不得吃,柿子爛掉了許多。母親心疼的一時也不能安穩(wěn),老病復發(fā),整夜咳個不停,一直到現(xiàn)在,母親哮喘的病根也沒能祛除。母親后來講起這段往事的時候,她的眼睛總是紅紅的濕潤著。她說我們家那個時候很窮,我的姥姥和姨媽家也很窮,沒有人能夠幫助我們。走過這段中國歷史的也許都不會忘記,事實上那個時候我們的國家和百姓都很窮。生于六十年代初的我們這一代人,早已步入中年,但在我們歲月的長河里,誰輕易忘記那一段令人辛酸的歷史呢!

  

  我三歲之前幾乎沒有見過我的父親。說幾乎是因為我在兩個月多一點的時候,他確實回來過一次,但我卻無法感知他的存在。父親原來是在城里上班的,是個會計,他有一個絕技,就是可以雙手同時打兩把算盤,不但速度很快,而且得數(shù)也一樣。五七年反右的時候,父親因為為受到冤屈而被打成右派的好友鳴不平,惹怒了領(lǐng)導,自己辭職不干了?墒,父親卻不善于農(nóng)活,更受不了艱辛的勞作。辭職回家不到半年,就以探親訪友為名外流去了。母親說父親回來的那一天晚上下著小雨,黑咕隆冬的天伸手不見五指,寒寒的風帶著哨子,一陣緊似一陣。全身濕透了的父親閃進家門,還帶來一個精精瘦瘦的小個子男人。母親慌慌忙忙起來做飯給他們吃,父親一邊吃一邊問這問那,據(jù)說還摸了我的臉。小個子男人卻始終一語不發(fā),只是沉悶地吃飯。但細心的母親還是發(fā)現(xiàn)了他的不時瞟著父親的不安的眼神。父親告訴母親,這個人是個蠻子(我們家鄉(xiāng)將南方人叫做蠻子),是個生意人,家里日子好過得很,只是堂客半輩子沒開懷,無兒無女……。父親的話還沒有說完,母親的神色開始凝重起來,她仿佛預感到什么似的,站起身走到床邊,將熟睡中的我親了又親。這個小小的動作沒能瞞過父親的眼睛,他的聲調(diào)忽然就低沉了許多,最后更是沉默不語。

  

  第二天,蠻子開始翻騰他帶來的一只鼓鼓囊囊的包。母親說那包里有一套孩子的小衣服,有餅干,還有不少叫不上名字的食品。蠻子一邊翻著,不安的眼神始終放在父親的身上。父親同樣的不安起來,高大而單薄的身軀微微顫抖著,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為了打破僵局,父親干咳兩聲后,把蠻子支了出去。父親囁嚅著告訴母親,說他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怕孩子吃苦受罪,到了那邊也就是改個名字,老朱(到現(xiàn)在母親才知道蠻子姓朱)說他們會像親生兒子一樣對待孩子,只要有時間,可以隨時隨地去看看孩子的。父親的話顯然激怒了母親,她像一頭發(fā)怒的母獅,第一次放肆地對著父親吼了一聲:“滾“!父親驚呆了,他似乎沒有想到一向溫良、柔弱的母親會突然變成一座火山。外邊的雨越來越大了。蠻子蜷曲著身子,蹲在我家的廊檐下,任寒冷的秋風穿透他單薄的身軀。這個可憐的男人,這個夢想著把別人的兒子變成自己兒子的男人,在聽到母親狂怒的聲音后,突然間失聲痛哭起來。

  

  蠻子的哭聲沒能感動母親,但蠻子的一番心里話感動了母親。蠻子說他不怪我的母親,類似的情形他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兩次。天下所有的母親不到萬不得已,誰能忍心骨肉分離!蠻子說要怪就怪自己福淺命薄,既然無緣,就認個干親走吧。然后蠻子走了,并掏空了他那只鼓鼓囊囊的包。

  

  父親一直尷尬地站在一旁,像個局外人。蠻子的離去使他終于找到了臺階,他以給蠻子送傘為名走進了風雨中,繼續(xù)著他的外流生活,直到三年以后才回來。

  

  母親說父親總是在我們最需要他的時候離開家,但寬容的母親又總能找到合適的理由諒解他。母親說,那些年,日子真是難!許多年以后,每當母親說起這段往事,她的表情里都會浸透著辛酸和自豪。她自豪當時自己的勇敢和果斷,如果沒有這種勇敢,我這個兒子也許早已姓朱了。

  

  現(xiàn)在,我的父親已經(jīng)過世,母親也已是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但是,當我每次從我生活的城市出發(fā),踏上村口那條已經(jīng)成為我永恒記憶的小路時,我都能感覺到母親那雙滿含期待的守望的眼神仿佛就在我的身旁,像一縷輕柔的陽光,暖暖地撫摩著我,親吻著我,讓我可愛的家鄉(xiāng)瞬間模糊在我感激的淚水里。

  

  一九六三年的秋天,那個永遠的秋天,那個在我記憶中永不褪色的秋天,我揮一揮手想和她告別,可是啊,她總在我最浮躁的時候、最失意的時候、最寂寞的時候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讓我看見母親的白發(fā)和瑟瑟的落葉,冰冷的雨滴和姐姐頭上那塊綠格子方巾。

  

  火焰一樣的柿子燃燒在秋天的天空里,明凈的天空下是我的家。我知道,母親就站在廊檐下,她昏花的眼睛凝視著遠方,她看著她的兒子邁著沉穩(wěn)的步伐從秋天走來,走進她的視線,走進她的懷抱,走進那片濕著冷雨的一九六三年秋天的記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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