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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界仁,敲打帝國的裂隙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他以當代藝術的一切形式,影像的、裝置的、行為的,沖擊帝國主義的一切存在,政治的、商業(yè)的,文化的      高且闊的畫廊里,純白色從腳到頂,襯得半人高的攝影作品也矮小起來。那些凋敝沉重的畫面,浸在一片白光里,透出詭異的寧靜。右轉(zhuǎn)幾步,揭開黑簾,仿佛進了另一個世界,一切淹在黑暗里,只有巨大的銀幕閃著微光:男子穿上父親遺留的軍服,在機器風管的轟鳴聲中,游走在迷宮般的化工廠遺跡里,尋找已經(jīng)空洞的集體記憶。
  陳界仁站在分隔白和黑的簾子前,著黑衣黑褲,戴黑框眼鏡,花白的頭發(fā)極短,根根豎起。背后的白墻上,用小字打著他的作品名――《帝國邊界Ⅰ&Ⅱ》。這是他在大陸的首次個展。
  作為臺灣最具國際影響力的當代藝術家之一,50歲的陳界仁在威尼斯、里昂、圣保羅、利物浦、洛杉磯、馬德里等地參展無數(shù)。2009年,他獲得臺灣“國家文藝獎”視覺藝術類大獎,成為此領域最年輕的獲獎者。
  坐在北京初冬的陽光下,陳界仁緩緩吸煙,用安靜的語調(diào)講“人民”、“帝國主義”這樣的鏗鏘詞語。他知道這在臺灣屬異類,即使在大陸,說它們都顯得過氣。但其實他說的,已不是這些詞的通常意義。他經(jīng)常要一個字一個字費力解釋:“我知道這很容易被誤解,就像我的作品常被誤解為暴力!
  
  不是他者,而是我們
  
  二十多年前,陳界仁服兵役,離開了臺北郊區(qū)眷村的家。那片沙洲上,有殘破的老建筑、斑駁的標語、連綿的加工廠、關押政治犯的軍法局、高聳的圍墻、刺目的陽光……像許多想逃離出生地的少年一樣,他對自己說:我再也不要回來了!
  他的確不再回去,除了過年。雖然離市區(qū)只有半小時車程,但在那時的陳界仁心里,那個家很遙遠。
  高職美工科畢業(yè)后,陳界仁不想念書了,因為覺得學校里教的抽象畫之類,既無傳統(tǒng)精神,也和現(xiàn)實無關。他去工廠打工,“每天鎖那4個螺絲”,進卡通公司畫卡通,開始拍實驗電影、做裝置。
  正值臺灣長達38年的戒嚴時期,陳界仁像個斗士,要直接去撞戒嚴體制。1983年,他召集朋友,頂著禁止街頭集會的管制令,在臺北最熱鬧的西門町街頭表演了一場行為藝術《機能喪失第三號》。1984年,他在當時最“前衛(wèi)”的美國文化中心舉辦個展,卻在開幕當天被要求撤展。他和朋友們風風火火地一場場做活動,直到1987年,臺灣解除戒嚴。
  眾人歡慶時,陳界仁突然沉寂了。
  “我覺得有什么不對,不是說今天解嚴了,事情就過了,那種邏輯已經(jīng)內(nèi)化到我們潛意識里了!彼_始思考,民主到底是什么,只是每個人都有投票權(quán)?什么才是公平的經(jīng)濟制度?什么是自由?臺灣怎么一步步走到現(xiàn)在?“我不相信那個答案很簡單,我要多花點時間想一想!
  這一想就是8年。他辭去收入不錯的工作,每天閱讀、吸煙、思索,靠擺地攤的弟弟養(yǎng)活。
  陳界仁又回到那片當年想逃離的沙洲,記憶和現(xiàn)實卷裹而來,那個他本以為像自然物一樣平淡存在的眷村,在他眼里突然清晰:這是他的現(xiàn)實,也是無須擺脫的命運!耙郧白龅臇|西沒有脈絡,一直是想象西方,沒有從自己的所在地出發(fā)。我覺得我開始懂得‘看見’這件事!
  1996年,36歲的陳界仁重新開始創(chuàng)作。他很窮,偶然碰上一個過去的朋友,正好有臺586計算機,就借來做《魂魄暴亂》系列。他把盜版書上關于屠殺和刑罰的照片掃描下來,自己的小照片也掃描下來,放得很大,人的臉孔只剩下模糊網(wǎng)點,然后用數(shù)字筆憑想象一點點描清五官。他把自己的臉挪上去,有時是屠殺者,有時是受刑者,有時是旁觀者,有時幾者皆是。
  這被許多人評為恐怖和賣弄奇觀,而陳界仁想表達的是“失語的‘被攝影者的歷史’”,選擇這些看來恐怖的照片,是因為被刑罰者是被攝影者中最極端的例子,到死都難以逃逸。
  兩年多后,他帶著《魂魄暴亂》參加威尼斯雙年展,正式成為一名藝術家。
  
  無數(shù)的微小力量
  
  年過半百的女工們,回到關閉的工廠。銀發(fā)的阿姨默默擦拭廢棄的桌椅,趴在縫紉機上休息,在廢墟中舉起成衣,如一面旗幟。
  上世紀90年代,臺灣漸漸不再是世界工廠,密集勞動產(chǎn)業(yè)大量外移,許多工廠惡性關閉。2003年,陳界仁開始拍攝《加工廠》,將鏡頭對準無處可去的女工們。這曾是臺灣北部最大的成衣廠,上千女工專門生產(chǎn)亞熱帶的臺灣永遠穿不上的皮衣和冬裝。7年前,女工們失去干了20年的工作,甚至無法拿到退休金和資遣費。
  陳界仁說服廠房的管理員,撕開法院封條混進去。他租回已經(jīng)被賣掉的同廠牌縫紉機,找到還留下的三四十位女工,請她們重新回廠“工作”。8點上班,中午休息,5點下班。年老的女工們再一次摸到縫紉機,把線穿過針孔時,竟大多穿不過去,穿了很久很久。
  此時,對惡性關廠的關注在主流媒體上早已沉寂,但對陳界仁而言,銘刻在臺灣人身體內(nèi)的30年勞工加工經(jīng)驗,不能忘記。
  陳界仁不喜歡“社會介入”、“關懷弱勢”這樣的字眼,他拍的不是“他者”,而是“我們”。他的大姐做了一輩子女工,他也在加工廠做過一段時間!斑@些人不是弱勢,他們懂得怎樣爭取自己的權(quán)益。包括從戒嚴到解嚴,失業(yè)勞工很大程度上是推動社會進步的主要力量。”
  這樣的關注從上一個作品《凌遲考:一張歷史照片的回音》就開始了。這段拍攝凌遲過程的影像里,閃出了一張張當代面孔:冷戰(zhàn)時期的政治犯、工廠污染受害勞工、失業(yè)廉價勞工……“今天的勞工不就是處于廣義的凌遲狀態(tài)?反復、漫長、無止境,以及非人道的剝削,他們的生命被資本市場視為‘物’,剝削完了就被拋棄!
  吸引陳界仁拍攝《凌遲考》的,是一張1905年法國軍隊在中國拍攝到的凌遲照片,被捆綁、被肢解、被拍攝、被灌食鴉片的受刑者,在極度的痛苦下,竟面朝天空露出微笑。這張被西方知識分子廣泛認識的照片,已經(jīng)被討論出諸多的哲學涵義。在陳界仁看來,最打動他的可能性是,一個無法逃逸的人,在似乎無法采取任何“行動”時,藉由一個具有主動性和行動性的微笑,創(chuàng)造了一個連死亡都無法消解的“困惑”!拔疑钌铙w會到,邊緣區(qū)域可以如何在最不可能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出‘行動’的可能性!
  陳界仁篤信行動的力量,也平靜地接受做事不是要馬上改變它!耙欢ㄊ菬o數(shù)的諸眾,經(jīng)過慢慢的溝通,匯聚無數(shù)微小力量,慢慢迫使它改變。就像臺灣解嚴,不是哪天統(tǒng)治者大發(fā)慈悲就變了。是到了某個點,它自然被改變!
  所以,去年因勾錯表格被美國在臺協(xié)會面試官懷疑要偷渡時,陳界仁沒有改天再去辦一次簽證,而是成立了“我懷疑你是要偷渡”網(wǎng)絡博客,征求有類似遭遇的人寫下自己受歧視的經(jīng)驗,同時也討論如何改變這種歧視制度。
  博客里的留言分三種,一種寫下自己如何被刁難拒簽,第二種比例很高,“幫著美國來罵我,主要是說,要遵守人家的法律。但納粹屠殺猶太人、美國和南非的種族隔離政策、臺灣的戒嚴條款,都是依法辦理的。同樣作為被歧視的臺灣人,有這么多主動維護美國,值得深思!标惤缛首钪匾暦葱炎陨淼牡谌N留言,臺灣在對待大陸配偶、東南亞配偶和外籍勞工時,法律同樣苛刻。
  這些最終匯成了影像作品《帝國邊界 I》,以“報告劇”的形式,第一段講臺灣人申辦赴美簽證受到的粗暴對待,第二段由9位嫁給臺灣人的大陸配偶,親身講述臺灣移民署的各種嚴苛審查和歧視。
  陳界仁還決定,再不去美國。即使有人找到他,說可以送簽證到家,他也拒絕了。不過他不拒絕對話,今年在美國的演講,他“創(chuàng)造分身”,請朋友幫忙去講。對他來說,“不去”是行動的方法,不是故作的姿態(tài)。
  
  西方公司
  
  最新的作品里,陳界仁把目光從最眼前的現(xiàn)實轉(zhuǎn)向他已逝的父親。父親出生在福建惠安一個貧窮漁村里,為討生活參了軍,成為國民黨。“除了當兵沒有其他出路,如果他身在延安,可能就是共產(chǎn)黨!
  童年,陳界仁對父親幾乎沒有印象,只記得有一天家里突然來了個軍人,很奇怪。小小的陳界仁拖他行李,要趕他出去,被攔住說:那是爸爸。父親長年駐扎在金門,是美國CIA和國民黨訓練的反共救國軍!八萌スゴ蜃约旱募亦l(xiāng),到后來自己都無法面對,開放探親后都不愿意回去。”
  沉默的父親很少談自己的生平,陳界仁甚至不知道祖父的名字。
  父親過世后,陳界仁打開了他的遺物。那是一件老舊的軍服;一本半虛構(gòu)的自傳,應對上級檢查他對黨國的忠誠;一份“反共救國軍”突擊艦在海上被解放軍擊沉的手抄陣亡名單,陣亡軍人的家庭情況,大都寫著“家貧”;一本空白相薄,里面曾有正在訓練的大兵照片,都被父親燒掉了。
  服兵役時,陳界仁也被分到反共救國軍?粗赣H的遺物,陳界仁想:我們兩代人都在幫美國人當守衛(wèi)嗎?
  陳界仁開始做《帝國邊界Ⅱ――西方公司》。訓練父親的CIA,那時在臺灣叫“西方公司”。“我說的重點不是西方,而是公司,其實到今天我們都沒有真正離開西方公司,而且它變得更大了,全球都是!
  訓練父親的那個“西方公司”已經(jīng)沒有痕跡,陳界仁找到一個1957年美國經(jīng)濟援助臺灣時蓋的化工廠。在空蕩的遺跡里,陳界仁搭景拍攝:父親忌日時,兒子凝視父親留下的遺物,穿上父親的軍裝,在焚燒銀紙的煙霧中走入恍如“西方公司”的廢墟,陸續(xù)遇到回來尋找自身檔案的“反共救國軍”、從未離開這棟樓也無檔案的“白色恐怖受難者”和當代失業(yè)勞工。
  “我的興趣不是講我父親怎么了,那代人基本上不會去談這些事,那是一種集體的緘默、空白化。這個歷史留下太多的空白,沒有機會反思。穿過社會表象去看它,才能找到根源。”
  他找到對抗空白化的方法是“人民書寫”和“人民記憶”。有時,他把“人民”換成“諸眾”!芭_灣主流媒體報的基本上是富豪、明星、房地產(chǎn),都是所謂成功人士,其實是在慢慢排除真實,只給我們看關于成功和娛樂的幻影。每個人都應該有言說的權(quán)利,從自己的角度寫個人的歷史,這才是文化和歷史的多樣性!
  陳界仁說,在這個帝國的世界里,很難再用簡單的體制――反體制邏輯去思考,能做的是,敲打、擴大帝國的一個個裂隙。
  
  歷史不可能只是過去
  
  人物周刊:你所說的帝國是什么概念呢?
  陳界仁:帝國不是說某一個國家,而是在今天的新自由主義下,不同國家的統(tǒng)治階級通過全球跨國資本相互兼容起來,類似WTO架構(gòu)。用最簡潔的話來說,就是全球徹底資本主義化,徹底私有化,貧富懸殊就會被拉大,物價變高啦,等等。自由很美好,但新自由主義,資本是自由的,人不見得自由,只是被當作貨物一樣移動。
  人物周刊:邊界是指什么?
  陳界仁:帝國是沒有邊界的,無中心的,無所不在的,因為我們統(tǒng)統(tǒng)都在新自由主義這個架構(gòu)下。但我講的邊界是,當我們意識到帝國的存在,試著去抵抗,有不同的想法,其實意識上的邊界已經(jīng)形成了。
  人物周刊:怎么想起來講自己的父親?
  陳界仁:臺灣1895年割讓給日本,被統(tǒng)治50年后,馬上就是國民黨來,戒嚴38年。88年,那么長的時間底下,臺灣歷史上的反抗者基本沒有好下場,被關、被殺、被殘酷鎮(zhèn)壓。很多人不了解,覺得臺灣被殖民那么久,為什么還那么喜歡日本。其實前25年的抵抗是很激烈的,結(jié)果很慘,你沒有任何外援,封閉的環(huán)境,抵抗不是辦法,所以后面25年你要試著去跟殖民者協(xié)商。
  我們習慣談當代就是此時此刻,沒有時間的縱深,我覺得這是很危險的。我拍成衣廠,大家會覺得這是過去的歷史,但其實這不是過去啊,她們都還住在這里,生活在旁邊,還在掙扎,為什么會是過去呢?我父親是反共救國軍,我當兵也是在反共救國軍,我還在!好像我們現(xiàn)在只有年輕人、只有林志玲才是當代。為什么我們今天會有很多問題形成,或者像部落格里有那么多人跑過來幫著美國人罵我,這些東西是怎么來的?其實就是歷史上很多東西演變來的。某種角度上講,我們好像經(jīng)過了一個洗腦,對比我厲害的人和國家的自我貶低,對不如自己的人和國家的優(yōu)越感,有這種帝國意識。我對這個怎么形成的比較感興趣。歷史不可能只是過去。
  所以我會以我的父親為例,不是想拍他的生平遭遇,那個年代,我父親這樣的人太多了。
  人物周刊:從《加工廠》我想到今年發(fā)生的富士康跳樓事件,你是怎么看的?
  陳界仁:你可能不知道,就在那段時間,臺灣工人聯(lián)名抗議過富士康。臺灣很像新自由主義下被訓練出的干部,你看他們做的“蘋果”,一臺市面售價大概三四百美金,但是蘋果給富士康大概只有十多美金,所以一個勞工做一臺,那個價格一定非常低。我們看到富士康,但沒有看到它背后那個更可惡的“蘋果”。大家那時候批判富士康,蘋果總公司也派人到富士康視察,表示他們在調(diào)查,很偽善的。從這個角度看,臺商就作為了一個可以被看見的資本家,但是更大的原因其實在他的根部。
  人物周刊:但這好像陷入了一個無解的問題。
  陳界仁:乍看無解,但是我的答案很簡單,我們要相信點點滴滴的工作,因為我們不可能做一個事情,明天就改變。就好像戒嚴,我一出生就戒嚴,所以從來沒有想什么是戒嚴,因為很自然嘛,日常生活。但無數(shù)微小力量的匯聚,改變了臺灣的戒嚴體制。我相信對于今天的新自由主義也可以這樣做。
  人物周刊:你會拿現(xiàn)在的大陸跟臺灣做一些比較嗎?
  陳界仁:中國大陸的所有小事都是大事,一個春運來回都是多少億人。不能簡單類比,好像臺灣走在前面一樣,只是說我們可以作為某種參考。兩岸太缺乏交流了,臺灣許多失敗經(jīng)驗也沒辦法傳達,比如臺灣為環(huán)境污染付出的代價驚人,現(xiàn)在大陸也是。
  人物周刊:你一直致力于反對新自由主義和西方,但你的聲譽很大程度上卻來自參加國外展覽,會覺得有些矛盾嗎?
  陳界仁:西方,只是蓋鍋式地講,不要忘了,馬克思也是來自西方。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是混雜在一起的。你到英國曼徹斯特,特別是利物浦去看,全臺灣沒有產(chǎn)業(yè)化后那么蕭條的,有70%的建筑是空的,我2006年去利物浦,全市只有20萬人,原來有100萬。對我來講,不是反對全球化,而是反對只有資本移動的全球化。
  我從來不是反西方的,我覺得這是關于人類的集體命運,不是簡單的東方西方。中國大陸是新自由主義最大獲益者,不是嗎?在西方也很難看到這么大的資本主義發(fā)展或者像東京那樣超級巨大的異化的城市,這些都在東方啊。
  去參加那些活動我也沒有覺得所謂的成名啊,比起中國大陸的當代藝術家,我們太小了。西方有著強大的中國熱,談政治的時候我們是中國大陸的一部分,談當代藝術的時候我們是不屬于中國當代藝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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