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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強的江湖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文強的聯(lián)系系統(tǒng)就像是一個油辣火鍋,而文強在這個鍋里不停地打滾,并逐漸跟鍋里各味的調(diào)料、腥紅的湯底融為一體      1      重慶市第五中級人民法院背后是古街“十八梯”。這里曾是進入重慶中心城區(qū)的必經(jīng)之路,而今活似一個被遺棄的地下世界。幾次改造在這里留下了破舊不堪的房子,一下雨便泥水成河,氣味逼人。幾個老人玩著規(guī)則復雜的幺地哥,有人在路邊點起柴火,小孩無憂無慮地亂跑,偶爾在角落里還能見到被棄置的避孕套和針筒,小販們把黃色光碟依次擺滿了自己的桌子,封面上有裸露的未成年少女,還有人和動物。
  3塊錢,你可以在這里喝茶,擦鞋,吃面,理發(fā),算命,或者看一場錄像,小黑板上的第一場是《反貪風暴》。10-15元你就可以開房,彩電、淋浴、“全新被套”。
  從前,這里是供給全城的菜碼頭,也是城市排污的糞碼頭,現(xiàn)在它成了老重慶的一個圖騰。在這座氣喘吁吁的山城,你必須爬,不斷地爬,才能從貧民窟爬到地上,爬到城市的中心。這個時候你的頭一抬,高樓林立,解放碑到了,隔著一條車流不息的大馬路,美女、美食、免稅店里的愛馬仕似乎伸手可及。
  夜幕降臨,解放碑各種娛樂場所的燈光開始閃爍。不過,至少有一家叫萬豪白宮夜總會的燈不會再亮了,那里曾經(jīng)是文強的王國。幾百米外,一塊不大的露臺,背靠解放碑,俯瞰十八梯,音響震耳欲聾,市民照常起舞?傆幸恍┲心昴腥,趴在欄桿上發(fā)呆。他們在看什么呢?腳下黑色的十八梯,還是更遠處泥灰色的長江?江對岸依然是高樓林立,一棟雙子大廈上打出巨大的廣告語,不斷提醒你身處的這座城市,“總有非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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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xiàn)在看來,公元2000年對于文強和這座城市都是一個不尋常的年份。這一年的9月19日晚,文強正與公安局長在時任重慶市委書記賀國強處研究辦案工作,20點左右,他們接到情報說嫌犯張君現(xiàn)身,賀隨即做出批示,要求周密部署。
  張君這個名字,曾在1990年代令整個南中國膽寒。從1991年6月至2000年9月,10年間,他和同伙在重慶、湖南、湖北、云南、廣西等地持械搶劫、故意殺人、搶劫槍支彈藥22次,致28人死亡。
  他多少有些小看了重慶警方,“我看了看周圍,沒什么可疑的人,都是打麻將的人,還有婦女和小孩”。雖然他的五四手槍子彈已經(jīng)上膛,但是他忽略了一個細節(jié):機栓沒有打開,這讓他錯失了最后的反抗――自殺。
  關(guān)于張君被活捉后文強的表現(xiàn),媒體已經(jīng)描繪過多遍。這位公安局副局長飛奔而上,一腳踏在張君臉上,然后用手機向上級匯報,上級問在哪兒抓獲,他回答:“在我腳下!”這位愛系LV腰帶的警官此刻猶如武俠小說中一場終極決斗的勝者!叭绻愣伎催^這些小說,你就會知道我的這句話是什么。我當時說的時候,有些人說他們理解不了,其實要是理解不了就終生理解不了了!焙髞硭麑γ襟w說。
  還有人挖掘出之后的另一個情節(jié)。文強看了看周圍人山人海的群眾,大聲說:“我是重慶市公安局局長文強!毕肓讼,他又壓低了點聲音說:“我是重慶市公安局副局長文強!
  在預審室,面對攝像機鏡頭,文強更顯威嚴。他時而用手指著張君,時而又突然提高聲調(diào)連續(xù)追問:“朝天門搶劫案是不是你干的?”“上海一百搶劫案是不是你干的?”“沙坪壩搶劫案是不是你干的?”當張君說到“我好后悔,小看了你們,只差0.1秒沒來得及自殺”時,文強略微放慢了問話節(jié)奏,重復了幾遍“你小看了我們”和“只差0.1秒”,似乎是要向張君確認,又似乎是在玩味。最后,他噌地站了起來:“你沒有投案自首,也不會投案自首,現(xiàn)在你坐在我的下方,第一是罪有應(yīng)得,第二必須如實交代……”
  文強的聲譽此刻達到頂點。他1992年進入市公安局,“張君案”后官至正廳,其后又成為常務(wù)副局長,他用了8年時間爬完了“十八梯”,正在逼近權(quán)力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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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強出生于重慶西郊的曾家鎮(zhèn),這里原屬巴縣,后被劃入沙坪壩區(qū)。老街人丁稀落,和中國無數(shù)衰敗的小縣城并無二致,可是四處都在大干快上,建設(shè)新的居民樓。街上一個醉漢在細雨里游走。他快60歲了,激動時站起身子用重慶土話指點江山:“我跟你們說,文強他是被……哪一個敢來搞我,我兒子在北京!”
  街上一個同樣叫“十八梯”的地名已漸漸為人遺忘,那棟在色澤上明顯區(qū)別于周圍房屋的三開間8層小樓就立于此。在2005年文強的妻子周曉亞重回老街以前,它還只有兩層,棕色,略顯古樸。
  文強1955年出生在這里,隔壁的呂師傅回憶說,文家解放前家境不好,呂的母親與文強的奶奶是親姐妹,呂家做生意,便喊文強的父親文明君過來幫忙,賣賣煙什么的。解放后,文明君夫婦陸續(xù)生下兩個女兒和5個兒子,最年長的大姐生于1951年,文強在兄妹7人中排行第三,上有一兄一姐,“文二哥”由此得名。
  1972年,文強下鄉(xiāng)插隊,因為臨近的回龍大隊隊長邱萬福與文強母親有表兄妹關(guān)系,文得以享受投靠親友的政策優(yōu)惠;佚埓箨犈c老街距離不出兩公里,卻更顯荒涼。這里被嫩綠和枯黃的田野所包圍,當初的老房子已拆遷殆盡,斷壁殘垣下,有覓食的雞鴨,見了人都呆呆立著。當初的大隊長萬大華已頭發(fā)花白,憶起曾任大隊團支書的文強:“表現(xiàn)好啊,他表現(xiàn)不好,我們也不會推薦他入黨嘛。當時入黨嚴,要上查三代,看你有沒有得問題!
  回龍大隊陸續(xù)接納了一兩百名知青,只有文強和一位李姓青年得以入黨。當時大隊政治空氣濃厚,白天干活,晚上上政治夜校,文強就是在夜校認識了周曉亞。
  1977年,文強考上四川省公安學校(四川警察學院前身),再未重返回龍大隊。兩年后,周曉亞返城。1980年代初,兩人結(jié)婚。后來文強進入巴縣縣委,開始了進城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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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如文強般幸運,當年與他一同入黨的李姓青年最終留在了鄰近大隊的工廠成為一名工人,1990年代后期不出意料地承受了下崗的悲與痛。
  整個1980年代,國家嚴格控制“農(nóng)轉(zhuǎn)非”,公安部規(guī)定了“農(nóng)轉(zhuǎn)非”的內(nèi)部控制指標,即每年從農(nóng)村遷入市鎮(zhèn)的“農(nóng)轉(zhuǎn)非”人數(shù)不得超過現(xiàn)有非農(nóng)業(yè)人口的1.5%,要想成為城里人,必須出具5份證明,加蓋9枚公章,經(jīng)過11道手續(xù)。
  1990年代初,戶籍制度松動。農(nóng)民繳納一定費用即可成為當?shù)厥忻?在重慶,一個城市戶口的價格是4000元。大批農(nóng)民涌向城市,也大約是在此時,“棒棒”這個稱謂開始在重慶流行。《南方周末》曾經(jīng)這樣描繪這個群體,“如果畫個素描,棒棒是這樣一個形象――肩上扛著一米長的竹棒,棒子上系著兩根青色的尼龍繩,沿街游蕩攬活,他們來自農(nóng)村,他們是重慶街頭的臨時搬運工。”
  一位老警察告訴媒體,重慶90年代初還不允許搞小旅館,賓館的旅客登記簿,每天都要送市公安局。但是在發(fā)展經(jīng)濟的壓力下,很快放開了歌廳和舞廳,市里還要求公安局為了經(jīng)濟發(fā)展,放松盤查尺度,五星級和四星級賓館都不查了。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為后來黑社會勢力的發(fā)展提供了資金支持,大批進城人口則成為他們?nèi)≈槐M的馬仔資源。
  文強此時尚在巴南區(qū)公安局任職,并同時在西南師大舉辦的研究生課程進修班學習,在這里,他結(jié)識了后來的下屬黃代強和陳濤。
  重慶官場素有“巴南幫”之說,蓋指原巴縣(巴南區(qū))出身的官員較富草根性和江湖氣,在官場上亦能抱團。1991年,巴縣原縣委書記張文彬升任重慶市委副書記兼政法委書記,1992年,一直受到張青睞的文強調(diào)入市局,分管刑偵工作。
  張文彬在1997年重慶直轄后任市政協(xié)主席,以其個人影響力打造“強勢政協(xié)”。“那是重慶政協(xié)最有威信的時代。”一位觀察者說。2009年8月,張文彬?qū)γ襟w談起文強:他過去在巴縣很規(guī)矩的,到了市里以后,說話也開始不拘小節(jié),不時口帶臟話。“有的同志問我,文強是你選上來的,他平時來不來你這邊,我說,不來。”
  此后,張再未接受過媒體采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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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7年重慶直轄撬動了這座城市的欲望,并且為身處其中的人們提供了充分的遐想空間!鞍舭簟本褪侵貞c的縮影,而碼頭就像重慶的嘴,不停地吞吐著,重慶也就在這樣的吞吐中發(fā)展起來。歷史上的7次大移民后,重慶又開始了新一撥的移民潮,這座城市承擔了三峽庫區(qū)85%以上的移民。
  有一個叫做岳寧的小伙子,從日本留學歸來,在市歌劇團旁邊開了個藥膳飯館,積累起自己的第一桶金。那時候他還是個憤青,“唱歌用吼,一無所有”,卻迷戀好車。一個采訪過他的記者說,“他見面時有事沒事喜歡掏一把大票子在你面前拍來拍去!币2000年以后,他才會承包經(jīng)營解放碑萬豪酒店內(nèi)的白宮夜總會,打造“重慶高端娛樂業(yè)的旗艦”。
  一個叫謝才萍的小鎮(zhèn)女人,1995年托關(guān)系來到重慶主城區(qū),一開始在路邊擺火鍋攤,總有各種各樣“文強的朋友”來托她辦事,甚至只是求她掛個名字防止馬仔騷擾――謝是文強的弟媳。在猶豫了一段時間后,她決定接受朋友的建議,“邀請大家玩牌”。
  一個叫趙利明的刑警,出身南下干部家庭,外表看起來文質(zhì)彬彬,他用了8年時間,從縣公安局普通刑警做到了重慶市公安局經(jīng)偵副處長。2000年以前,他還未曾向文強行賄求官,而是一心想著憑自己的能力獲得晉升。
  要過一些時日他們才會粉墨登場。重慶,現(xiàn)在還是“二王”――王渝男與王平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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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渝男出身公安大院,自幼習武,因為背景深厚,據(jù)說他后來開設(shè)地下賭場謀利,從未被查封過。而王平則出身草根,重慶直轄后房地產(chǎn)業(yè)高速發(fā)展,“釘子戶”層出不窮,由此也誕生了針鋒相對的“打手”行業(yè)。王平以“打手”起家,最終與王渝男在江湖上平起平坐。
  和以后的“老大”們不同,“二王”并不熱衷于商業(yè)和公司化運作,而僅僅滿足于開賭場賺錢以及收保護費。一位老板就說,你在解放碑開個館子,手續(xù)辦齊后,還要到王平那里去報個到。
  文強并不回避與“二王”的交往,廣為人知的一例就是高調(diào)參加王平女兒的婚禮,他對此的解釋是培養(yǎng)線人的需要。和許多山城走出的下層子弟一樣,文強沒有什么高雅愛好,結(jié)交三教九流并常以兄弟相稱。一位參與文強專案組工作的律師后來說,看完卷宗有兩點格外驚訝,除了“收了那么多錢”外,就是“作為一個高官能層次這么低,你不由得感嘆,別的地方的(同級別官員)要勾結(jié),也都是和大富豪。”
  在傳統(tǒng)政界人士眼中,文強或許算不上一個人物!八褪窃谒南到y(tǒng)里,在江湖上有一定影響,他的政治野心估計不大,政壇一些人可能瞧不起他,很多(政界人士)是不和他吃飯的,”一位熟悉重慶官場的人士說,“有誰請他去組織系統(tǒng)說話,我看是要幫倒忙。但他在自己的領(lǐng)域呼風喚雨,也用不著去和他們打交道,大家保持一種微妙的關(guān)系!
  文強與“二王”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在2000年終結(jié)。當年10月25日晚,重慶城管治安支隊對白云湖度假村內(nèi)的“百家樂”賭場展開查禁行動,現(xiàn)場發(fā)生槍戰(zhàn),警察王誦倫中彈身亡。雖然此次行動人贓俱獲,但是很快,繳獲的車子全部退還,除少數(shù)人被治安拘留外,多數(shù)人被放回,本地媒體也很快接到禁令,不得繼續(xù)報道。據(jù)稱,遇難警察的家屬當場即大罵文強,“打什么黑,文強才是最大的黑社會!
  “白云湖槍案”后,正值中央發(fā)動第一次全國性打黑除惡專項斗爭,王平遠避美國,王渝男則被一查到底,最終被判處無期徒刑。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剛剛因為“張君案”而達到職業(yè)聲望頂峰的文強,在一個多月后就因為“白云湖槍案”開始累積民間的惡名,關(guān)于“文二哥”被雙規(guī)的傳聞,自此10年未有中斷。
  “二王”已去,重慶的各方勢力重新醞釀、洗牌,新的時代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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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宮夜總會在昔日重慶最豪華的萬豪大酒店的負二層,是文強最喜歡去的地方,是他的第二辦公地點。這里是他的江湖,也是夜晚執(zhí)行家法、穩(wěn)固權(quán)威的宮殿。
  在那個地方,文強是當之無愧的老大。他摟著那里最漂亮的女人,任何他叫來包間的人都要向他個人效忠,就像電影《教父》里親吻老頭子的手一樣,只不過這里沒有西西里式的優(yōu)雅,它的方式更為粗野和直接,其中包括送上金錢、給小姐敬酒、下跪獻花。
  夜總會的擁有者岳寧,也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開飯館的毛頭小伙子。1998年至2001年,他承包了南岸揚子江酒店內(nèi)的熱浪迪士高、美容廳,通過暴力威脅、打砸周邊發(fā)廊等手段,為商業(yè)利益掃除障礙。在那里,他積累了足夠的實力進軍主城區(qū)的娛樂業(yè)。
  2001年,岳寧接手萬豪白宮夜總會,在頭4年的經(jīng)營期里,白宮夜總會的經(jīng)營狀況不算太好,每個月只有100萬左右的收益。
  岳寧總是處在一種白天與黑夜轉(zhuǎn)換的狀態(tài)中――在商業(yè)記者面前,他是彈鋼琴的娛樂大亨,彬彬有禮,有著陽光般的微笑,會有意無意擺出深沉的姿態(tài):“一個人最值得炫耀的是他的思想,而不是他的財富。”只在偶然間才會談及生活真實的一面,他會告訴記者,做娛樂行業(yè)的人更有勇氣面對生活,因為,夜晚的人間煙火無疑更加璀璨,更為真實而又神秘莫測、變化多端。
  這座曾經(jīng)的“中國最大農(nóng)村”的夜景眼看著亮了起來,從長江南岸俯瞰高樓最為密集的渝中半島,有時候你會產(chǎn)生浦東、維港甚至曼哈頓的錯覺。2005年,是重慶娛樂業(yè)井噴的一年,量販式KTV和酒吧遍地開花,越來越低廉的消費價格,把重慶人的娛樂生活引入夜店時代。這一年,岳寧將夜總會重新裝修升級,并增加了包房數(shù),隨后,生意開始紅火起來。
  從2006年開始,白宮每年有六七個月的月營業(yè)額開始超過200萬元。而據(jù)岳寧在法庭上說,這些錢只是酒水收入,還沒有包括小姐賣淫所得。從此白宮雄踞重慶娛樂業(yè)霸主地位,岳寧的身份也開始不斷疊加,現(xiàn)在,他是重慶國程企業(yè)管理顧問有限公司董事長,同時還兼任渝中區(qū)娛樂業(yè)協(xié)會會長。
  黃偉是重慶市原刑警總隊副總隊長黃代強的朋友,他這樣評價黃代強:黃是文強提拔上來的,也是文強帶壞的,“白天警服一穿,是刑警總隊副總隊長,晚上比我們這些民營企業(yè)老板干的事情還要多!
  夜晚的邏輯是什么呢?岳寧當然需要掌握。
  文強在2003年成為重慶市公安局常務(wù)副局長,此時他開始分管重慶市公安局辦公室、監(jiān)管總隊、刑警總隊。這一年,在萬豪酒店大堂,經(jīng)人介紹,岳寧認識了文強。此后,岳寧便搭上了線,很“識做”地先后3次送給文強2萬元人民幣、18萬港幣和5000美元及皇家禮炮洋酒一瓶。
  兩年之后,他對文強的投資得到了實質(zhì)性的回報。
  按照公訴人的說法,文強的下屬陳濤在2005年初帶人檢查了重慶市渝中區(qū)的3家娛樂場所。而之后的一天,陳濤剛忙完2005年重慶市新春音樂會的安保工作,在回家途中接到指揮中心電話,說文強讓他到白宮夜總會。當他走進包房,文強指著白宮夜總會的負責人岳寧,問陳濤是否認識。他接著說,讓陳管好突發(fā)和群體性事件,這里出了事情輪不到他,并強令他向岳寧敬酒。
  唱歌快結(jié)束的時候,岳寧把文強拉到包房的角落,將一個裝有5000美元的信封送給他,并對他說,快過年了,拜個年。文強接過后放在包里。
  而來自文強辯護律師的版本是,文強只是轉(zhuǎn)告岳寧:你們要管理嚴格點,管嚴點,問題少,公安也就來查得少。
  無論如何,陳濤再沒帶隊到岳寧的白宮進行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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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些人看來,文強奉行的是“收錢不辦事”的原則。豪城國際會所的負責人王小軍在2004年至2007年間,先后8次向文強送去人民幣24萬元和8萬港幣,而他卻從沒提過具體的請托事項,每次都以過節(jié)拜年為由。
  從庭審記錄來看,文強對送錢的人甚至是自己的親戚從無直接的包庇。但總有股無形的氣場保護著這些與他有利益往來的人群,這點更能通過文強弟媳謝才萍經(jīng)營的賭場驗證。
  90年代只是自己玩幾把的謝才萍在2000年之后開設(shè)了自己的賭場。據(jù)法庭判定,2008年4月初至8月14日,謝才萍先后伙同數(shù)人在多處開設(shè)賭場,用撲克牌打“三公”的方式,分別以人民幣200-2000元不等的賭注,召集多人進行賭博,并從國外賭場獲取經(jīng)驗,每局從贏得賭注兩倍以上的贏家處抽取5%作為賭場盈利。
  在短短的4個多月里,謝才萍等人非法獲利200余萬元,甚至被媒體披上了“教母”的頭銜――這一稱號在當?shù)匾恍├习逖劾锟磥硎挚尚?在沿海甚至一些本地大的地下大賭場里,往往一把就是二三十萬,而從大陸去澳門甚至國外的老板下注則更為巨額。
  雖然文強曾公開宣稱自己不滿弟媳的所作所為,希望她遵紀守法,甚至有斷絕關(guān)系的跡象,可從2004年開始,謝才萍在重慶23個城區(qū)開設(shè)的80個地下賭場卻從無任何人過問或是盤查,而文強的名字也沒有出現(xiàn)在謝才萍最后的宣判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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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文強的業(yè)務(wù)仍然過硬。
  他經(jīng)常會向相熟的記者興奮地提到“王市長打電話給我”。在他任公安局副局長和常務(wù)副局長的16年間,市里的一些重要案件必須經(jīng)由文強處理,他的刑偵能力在公安系統(tǒng)內(nèi)部乃至全國都是有口皆碑的。
  知情人說,2001年至2006年擔任重慶市公安局長的朱明國在上任之初曾試圖冷凍文強。文強2001年閑了一年,后因沒了他“工作不好開展”,只得再請他出山。此后文更加肆無忌憚。2003年,公安局的班子調(diào)整,文強升任常務(wù)副局長,成為二把手,而搞科技出身、被評價為“太老實”的王華剛成為三把手。據(jù)媒體報道,朱明國曾就這個人選安排咨詢原來的老領(lǐng)導,得到的回答是:“用文強的才干,用王華剛的品行。”
  朱此后調(diào)任廣東。在系統(tǒng)內(nèi)部,文強的權(quán)力達到了人生的高峰。
  監(jiān)督的闕如亦是這個系統(tǒng)堅硬如鐵的原因。一位重慶市政協(xié)委員說,以往的重慶兩會對打黑以及公安系統(tǒng)內(nèi)部問題涉及較少,“關(guān)注的都是細節(jié)問題,比如哪里的小偷比較多啊……”
  而在從前的警風監(jiān)督員座談會上,由社會各界人士組成的監(jiān)督員隊伍雖經(jīng)常嚴厲地指出許多公安隊伍的問題,文強作為會議的主持者也答應(yīng)改,卻從沒實際成效。一位監(jiān)督員說,王立軍在打黑以后第一次參加座談會,剛一進門全場就起立鼓掌,“場面絲毫不亞于迎接中央領(lǐng)導。”
  知情者則描繪了打黑期間重慶市公安局的一次處級干部大會的場景,“現(xiàn)場抓人,一排一排念名字,有人還沒念到名字,自己就站了起來……”據(jù)透露,王立軍打黑前先跟干部攤牌,給他們一個期限,在此之前必須坦白自己過往的罪行,如果做到了既往不咎,做不到就是站在對立面,“文強部下就是這樣被分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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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最好的時代,也依然是最壞的時代。有人說重慶的名片應(yīng)該是“最中國”,至少,從廣袤的農(nóng)村和艱難的社會轉(zhuǎn)型上看是如此,1997年后,萬縣、黔江、涪陵以及5個少數(shù)民族自治縣(這些曾是川東最貧困的地區(qū)),被劃進重慶區(qū)域,這座山城一夜間變成了人口最多的直轄市,其3002萬的人口數(shù)量是國內(nèi)另外3個直轄市人口總數(shù)的75%,而其中更有2000萬的農(nóng)村人口。
  在此過程中,按照重慶大學教授蒲勇健的經(jīng)濟分析,低估生命價值的貧苦人群與“風險偏好的人”,即亡命之徒之間達成合作――亡命之徒中的一部分因為互相爭斗或者被捕入獄而結(jié)束消亡,另外一些持續(xù)獲取高收益。這些僥幸逃過風險而獲得高額利潤的人成為了黑社會的老大。而因為他們獲得了高額的財富,由此可以支配或者雇傭黑社會中其他低估生命價值的貧苦人群。他們之間是一種雇傭關(guān)系。
  而在重慶市交通、物流、能源、建筑、娛樂等相對壟斷的行業(yè)中,都可以見到黑社會的影子,以及政府內(nèi)的保護傘。
  《南方都市報》調(diào)查了重慶黑幫發(fā)展史,將2000年以前視作黑社會的“草創(chuàng)時代”,它們的盈利模式簡單直接:開設(shè)賭場兼放高利貸,屬于“黃、賭、毒”初級階段。而在《重慶日報》一篇《重慶打黑除惡,歷屆不輟》的文章中,直轄之初的黑社會被定義為“大大小小的惡勢力團伙”,“他們巧取豪奪,殺人越貨,無惡不作,嚴重破壞了社會穩(wěn)定。”
  現(xiàn)在,重慶的黑社會進入了“逐利時代”。
  一家名叫“邦德”的商務(wù)調(diào)查公司聚集了黑白兩道的精英,使用最先進的竊聽設(shè)備跟蹤高官,重慶市規(guī)劃局原副局長蔣勇貪污金額1769萬,有700萬被“邦德”敲詐去。而在2009年6月被重慶警方打掉之前,“邦德”早就瞄準了更多的官員,堪稱“高官絞肉機”。據(jù)媒體報道,“邦德”由重慶原交警總隊隊長陳洪剛直接保護。同時,重慶的各大經(jīng)濟命脈正逐步被涉黑分子掌控。重慶市現(xiàn)任公安局長王立軍在一次會議上就透露:重慶黑社會僅放水就放了300個億,這個數(shù)字相當于重慶一年財政收入的三分之一。
  如是觀之,薄熙來在2009年10月的表態(tài)就又多了一層意味:“打黑不是我們要主動而為,而是黑惡勢力逼得我們沒辦法。”
  重慶的一位官員對于媒體著力刻畫文強的張揚個性不以為然,“分析人性沒有意義,只要存在管制和壟斷,就總會存在地下經(jīng)濟,他們自然要尋求保護傘,文強們也就會不斷地被制造出來!
  現(xiàn)在,岳寧、謝才萍們終于迎來了屬于自己的時代,也不只是他們,在重慶市公安局內(nèi)部的打黑成果展中,有一幅文強及其所保護的黑社會性質(zhì)團伙的組織架構(gòu)圖。在這幅圖中,文強為金字塔塔尖,下面分別是文強的“四大黑將”――重慶市公安局刑警總隊原副總隊長黃代強、治安總隊原總隊長陳濤、公交分局原副局長趙利明、墊江縣原副縣長兼公安局長徐強。通過這“四大黑將”,文強為“六大黑幫”提供“保護傘”:陳明亮團伙、龔剛模團伙、岳寧團伙、王小軍團伙、王天倫團伙、謝才萍團伙。
  這些在“二王”時代還不知所蹤的人們,最終走上了同一個十字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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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利明也許是個異數(shù)。他的律師張志偉說,趙與他以前接觸的公安不太一樣,“有書卷氣”。
  趙的辦公室書很多,其撰寫的法學論文、理論調(diào)研和文學作品等獲得全國、公安部、全市評比一、二、三等獎二十余次,張評價其法律素養(yǎng)頗深,最終卻知法犯法。張為其辯解說,“生活在人情社會里,每個人都對這種關(guān)系感同身受!
  媒體將趙描述為文強手下“三大金剛”之一,但他并不認可這樣的標簽。他在供詞里說,與文強交往“非常累”。按照趙向張表達的想法,他其實很希望通過能力獲得晉升。趙的家屬也告訴張,他為了工作經(jīng)常幾個月回不了家。
  從2000年到2009年,趙利明先后擔任重慶市公安局經(jīng)偵總隊隊長、禁毒總隊政委、出租汽車治安管理辦公室主任及公交總隊副總隊長,檢方指其先后向文強周曉亞行賄人民幣27萬元及價值人民幣364.12萬元的青綠山水畫一幅!暗撬穆殑(wù)不升反降――行政級別是平等,但實際權(quán)力是越來越小,”張志偉說,文強“收錢不辦事”,有誰會這樣向他“買官”呢?
  學者吳思曾經(jīng)提出過“合法傷害權(quán)”的概念,一般而言,它指的是大權(quán)在握的官員對其治下民眾冠冕堂皇的傷害。不過,進一步推演,“合法傷害權(quán)”的核心并不在“傷害”,而在“恩賜”。在權(quán)力缺乏監(jiān)督的生態(tài)系統(tǒng)里,不讓你升官,就是一種恩賜,因為我本可以讓你降職,但我沒有;讓你降職,也可能是一種恩賜,因為我本可以讓你丟掉烏紗帽,但我沒有;當然,讓你丟官也是恩賜,我本可以要你人頭的;甚至,要你人頭都是恩賜,我畢竟沒有株連九族啊……這樣,下一級官員買的可能就不是官,而是“恩賜”。
  “剛開始(行賄)是為了升遷,到后來就是為了不受為難,”張志偉說,“趙利明到后期根本不敢提晉升的要求,該拜年時就拜年,拜完年走人!
  2004年,趙利明沒去給文強拜年,文強幾次叫他吃飯,他也沒去,于是這幾件“小事”演變成了后來的“下跪事件”!坝幸淮,我們在夜總會唱歌,他故意把我留下,上來就說,你是跪著說,還是站著說!壁w利明在法庭上說,“我半跪著,他把我罵了近一個小時,說我心高氣傲,不把他放在眼里。其實就是我有意疏遠他!
  這樣充滿儀式感的演出時不時就會出現(xiàn)一次,法庭上最有爭議的青綠山水畫就屬此類――趙利明買下這幅后被鑒定為價值364.12萬元的畫只花了1.5萬(或4萬元),用他自己的話,“如果知道是真的,才不會給(文強)呢!”文強收到這幅畫后就把它扔在雜物間里。顯然,趙利明并不是當真畫送給文強的,而文強也不是當真畫收的,文強在乎的不是畫的真假,而是送畫這個儀式。至于陳濤手捧鮮花雙膝下跪?qū)ξ膹姳硎拘е、解放碑派出所所長葉奎亨為向文強道歉給十余個“小姐”輪番敬酒就更屬此類。
  儀式感在文強的江湖里幾乎無處不在,甚至從簡單的稱呼中就可以感覺得到。
  重慶市公安局召開黨委會決定人選當天,陳濤收到文強發(fā)來的短信,內(nèi)容只有一個感嘆號。陳濤不解,致電文強卻被掐斷。陳濤又發(fā)去短信:“大哥有事請明示”,文強回復了3個感嘆號。當晚,文強告知,黨委會通過決議,讓陳濤擔任市局治安總隊副總隊長。陳濤這才明白,感嘆號是“事已辦成”的暗號。
  在公安局內(nèi)部,一些跟他相熟的警官都不以職務(wù)相稱,而是親熱地稱他“強哥”。一位接近文強的社會人士稱他很講義氣,喜歡照江湖規(guī)矩走,不按法律辦事。而任副局長時,公安局的管理比較松散,“只要你能把事情辦成,怎么做他不管”。
  這種江湖義氣的形成與巴蜀地區(qū)的地域文化有著很大的關(guān)系,也就是在幾百年中,這片地區(qū)誕生了一種亦官亦民的文化。即人人皆稱兄道弟,不講級別上下、不講地位高低,只講義氣二字的袍哥文化。
  文強的聯(lián)系系統(tǒng),就像是一個油辣火鍋,這里面有黎強和王天倫一樣壟斷運輸和豬肉市場的涉黑億萬富翁和政協(xié)委員,也有夜晚提供第二會客廳的娛樂場所老板們,當然還有開設(shè)小賭場的文強弟媳,以及各色官員。而文強始終在這個鍋里不停地打滾,并逐漸跟鍋里各味的調(diào)料、腥紅的湯底融為一體。
  
  12
  
  文強的妻子周曉亞成了一個遲鈍的人。
  倪澤仁做過多年的老師,特別擅長捕捉聽者的反應(yīng),但是他的委托人周曉亞幾乎對外界刺激喪失了反應(yīng)。鼓著眼睛,不憤怒,好像也不哀傷,那是一種混合了坦然與恐懼的奇怪表情。
  網(wǎng)上關(guān)于她的新聞,傳布最廣的是“周曉亞大罵文強‘你這個畜生’”。媒體引述重慶警方的話說,由于文強一開始不配合調(diào)查,專案組決定先從周曉亞處突破――“文強在外面玩了不少女人,那些都是由黑社會的頭目為拍馬屁主動給他找來的,黑社會也留了一手,他們怕文強將來不認賬,偷偷將其發(fā)生性關(guān)系的過程予以錄像!睋(jù)當?shù)乩习褰榻B,白宮夜總會就曾有過偷拍嫖娼過程并勒索高官的歷史。
  專案組將這些嫖娼錄像拿給周曉亞看!芭俗畈荒苋萑套约赫煞蛟谕饽榛ㄈ遣萘,她大哭不止,一直罵文強是個畜生!焙髞,周曉亞“一怒之下揭發(fā)文強多種罪行”。
  倪澤仁與周曉亞有過兩次會見,每次大約一小時,兩人隔著看守所的鐵欄桿,警察就站在他的后面。周說話很少,說之前都要看看倪身后的警察。有時候,她故意低下頭,這樣,在她的視線里,警察就被律師的頭擋住。“這時她才能和我說一些話。”倪澤仁說。
  倪問周,你是在什么時間什么情況下向警方坦白的?周說:警察告訴我,只要說出來就把我的兒子放了。倪:還有其他原因嗎。周:那就是文強犯了很嚴重的錯誤。
  “雖然你是從犯,但如果認定共同受賄罪成立的話,按照800多萬的金額,至少得判10年以上!蹦哒f。
  “這么重啊?五六年就可以了吧。”周有些驚訝。
  “你要有心理準備!
  周曉亞并不是沒有心理準備。她第一次藏錢是在2004年,“我要為自己留一點錢,以后用。”檢方指控文強的多筆受賄由周曉亞代收,周當庭說“因為我是文強的老婆”。她對錢看得重,有時不管所托之事的難易,她都照樣收禮。文強生日臨近春節(jié),每年頭兩個月,他們家都能收到幾十萬元,周甚至不知道這些錢分別是誰送的。
  可是,對于這樣的家庭,“送的人不多記,不送的人可是都記得清清楚楚的!币晃欢啻无k理官員受賄案件的律師說。
  周曉亞知道文強在外面有了女人,開始擔心這個家庭的未來,要把更多的感情投資到娘家,從2004年起她就陸續(xù)將大量人民幣、美元、港幣、歐元、澳元等價值600萬人民幣的資產(chǎn)分批交給弟弟保管。精明的她也許從沒想到自己最后竟成為了文強案的一大突破口,把自己也葬送其中。
  現(xiàn)在,她的弟弟和丈夫身陷囹圄,她的娘家人不愿意出面,母親對人罵她:死女子,判重一點才好!而她的兒子,仍然不知所蹤。
  幾十公里以外的回龍大隊,人們從電視上看到了文強倒掉的消息,一種他們自己也笑作迷信的說法開始流傳:周曉亞2005年回去扒掉祖宅重新蓋起的那棟8層小樓,壞掉了文家的風水。他們說,挖地基時里面跳出了一只大蛤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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