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海山•卡塞姆（Hisham Kassem）短信里給出的辦公室地址，我來到一個大工地的5層。光線不好，地板上滿是黃白色的粉塵，電線裸露，角落里堆著木材和水泥袋，腳下偶爾傳來電鉆的聲響。一個工人把我迎了進去，里面是長方形的一大間，窗戶還沒裝好，接納著開羅街道永不停歇的鳴笛聲。大概是朝向問題，房間稍顯昏暗，一盞節(jié)能燈掙扎著發(fā)出光亮，海山先生從一張破舊的桌子前站起來跟我握手：“這是我的新辦公室�！�
　　埃及頗富國際聲譽的媒體人在這里辦公不免讓人驚訝，房間里惟一看起來和“辦公室”有關的就是桌上那臺蘋果電腦，也許是用得太久，居然和地板一樣，泛出黃白色的光。
　　“我花了一年半時間才找到這里，在市中心找一個出租的大地方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彼榻B說，“這棟樓原來是行政部門的，一直沒好好打理，我們打算把電梯、出口、窗戶什么的全部推倒重來，按照我自己的想法設計編輯部。我會和建筑師一塊工作，任何其他人都沒法完全明白我的心思，所以我一定要參與到每個細節(jié)中來。”
　　這將是他創(chuàng)辦的第3家媒體。
　　
　　把自己當作一個透明人
　　
　　2004年，海山創(chuàng)辦了一份名為《今日埃及》（Al Masry Al Youm）的日報。
　　用他自己的話說，這是“1950年代以來埃及第一份獨立報紙”�！捌鋵嵲缭�1990年代初就應該出現(xiàn)獨立報紙的，但穆巴拉克一直打壓，直到國際社會給他施加相當?shù)膲毫�，特別是美國在2003年、2004年以后對他的敲打�！�
　　很長時間以來，埃及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是以《金字塔報》為代表的國營媒體，每天頭版少不了報道領導人的各種活動，有意思的是，領導人太太的活動也不會落下――第一夫人蘇珊•穆巴拉克被塑造成幾乎所有慈善組織的領袖、幾乎所有婦女運動的支持者。有人調(diào)侃說，報紙對蘇珊各種活動的報道，超過對埃及其他女性報道的總和。
　　海山相信新聞業(yè)應該獨立，既獨立于政府，也獨立于資本。在《今日埃及》之前，他創(chuàng)辦過一家獨立新聞雜志。當年的一位老部下對媒體評價海山：“他脾氣不好，很難纏，但懂得審時度勢。他知道如何拿捏尺度并適時撞線，但不會讓報紙惹上不必要的麻煩�！焙Ｉ酵瞥缧侣剬I(yè)主義，強調(diào)報紙應該提供可靠的新聞。他厭惡聳動的報道方式，“獨裁者其實喜歡（聳動的新聞），它把人們的注意力從真正重要的事情上轉移開�！痹谶@樣的理念指導下，《今日埃及》影響力迅速提高，尤其受到智識階層的認可。
　　在這個市場上，很多人都對擁有一家媒體感興趣，但報紙創(chuàng)立之前，海山對老板說得很清楚：我要辦的報紙，不會為你的利益服務。
　　“報紙出來后就不是這回事了。誰是大股東，誰就總想干涉采編。把他們擋在內(nèi)容提供和服務讀者之外，是一項持續(xù)不斷的斗爭。有時候你能成功，但有時候你不能�！�
　　海山的另一個身份是人權活動家、穆巴拉克的公開批評者。為此他經(jīng)常毫無理由地被傳喚，有時他干脆對問這問那的人說：不要再讓法院傳喚我了，如果我犯法，你們可以逮捕我。
　　事實上他從未被逮捕過。
　　“我懂法律，為人權組織服務了10年，他們騷擾我之前也會三思。他們會監(jiān)視你，監(jiān)聽你的電話，會讓報紙寫些丑化你的文章，但如果他們沒有總統(tǒng)的命令就不敢逮捕你，否則這會成為國際事件。”
　　海山說，在穆巴拉克政府統(tǒng)治下，他早已把自己當作一個透明人，“對法律零違反”。他總是告訴報社的財務總管，你那兒是最容易被政府抓住把柄的地方，我們照章納稅，不欠分毫�！叭绻麄冊趦�(nèi)容方面抓不到我的把柄，就會從人事、稅務部門下手，所以當你持續(xù)挑戰(zhàn)他們的時候，你自己真的必須干干凈凈。我的銀行賬戶、我的書都可以攤給你看�？傊�，他們會想盡辦法讓你陷入麻煩�！�
　　但做得再好也只能控制自己，控制不了老板。“最終你會看到，我創(chuàng)辦的這份報紙在經(jīng)濟上獨立了，但其他方面還是不夠獨立，也做不到完全獨立，所以2007年我辭職了�！�
　　從2007年到2009年，海山考察了世界上最好的一些報紙，然后回到埃及準備重出江湖。他原本打算再辦一份新報紙，但兩年的考察讓他有了新的想法：編輯部已經(jīng)變得和從前不同，同樣的內(nèi)容，除了在報章雜志發(fā)表，也必須考慮如何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呈現(xiàn)。這一次，他決定成立一個多媒體集團。
　　“阿拉伯之春”改變了所有人的生活，對海山來說，最大的變化當然是他的“脫敏”。他重新出現(xiàn)在國家電視臺的談話節(jié)目里，不再有人一天到晚問他：“你最近在做什么啊，家里來的客人是誰啊……”過去有些商人忌憚政府，不敢給他的媒體投資，這時也消除了疑慮。現(xiàn)在海山手握3000萬埃鎊（約合人民幣3600萬元），準備招60到80人來實現(xiàn)他的新聞理想。這次沒有一家投資方的股權超過10%，“確保資本不會干預采編。事實上，以后你會看到股權分散化的巨大影響�！�
　　他帶我下到4樓去參觀未來的編輯部。這里已經(jīng)完成了網(wǎng)絡鋪設，接下來要安裝空調(diào)，房間與房間還沒有分隔開來。海山一手叉腰，一手指向空空如也的大平面，“這里會是接待區(qū)，這里是機房，這里是評論部，這里是新聞部，對了，還有喝咖啡的地方……”這時你才看見他難得的微笑。
　　
　　革命以后新聞更難做了
　　
　　我們談起在解放廣場上發(fā)生的一切。他說革命后埃及人變得富有批判性，而不是被動地接受（包括媒體）塞給他們的一切。我問，對于那些在革命前被迫說謊的媒體人，人們應該原諒他們嗎？“這是很難的問題，現(xiàn)在所有人都說我們做這些做那些是迫于壓力，但他們的確在過去的日子里幫助著維持一個巨大的謊言。”海山說，“那些有較高職位的人永遠不應該得到諒解。我以前認識一些這樣的人，我們會在咖啡館聊天，我知道他們?yōu)槟掳屠斯ぷ�，但我們�(nèi)阅艹蔀榕笥眩钡剿@得某個高級職位。他們開始攻擊你，變得氣勢洶洶。他們自己做了錯誤決定，現(xiàn)在得為此付出代價。但這條原則并不適用于所有人，某個層級以下的人可以被寬容，當然，他們會帶著一份恥辱繼續(xù)生活。”
　　“如果有人說‘我要生活，我不得不說謊’，不管這些謊言是否那么過分，都是不可接受的，要知道埃及40%人口處在貧困線下。我很清楚他們的立場，那些自愿為穆巴拉克說話的人，他們得到了無數(shù)的特權和財富，而直到1月24日，我都不確定第二天的游行是否會如期舉行。我一直懷有這樣的念頭：我很可能此生也見不到獨裁的結束。但我不在乎，我會繼續(xù)堅持做對得起自己的事情。”
　　但解放廣場本身也在對新聞業(yè)施加影響。如今記者們不再擔心“信息部”的禁令，卻容易被民意左右。有記者直言不諱地說：“這是我們的國家。我們在前政權之下生活了那么長時間，你很難置身事外，不去推動革命進程。我們會盡力做好報道，但畢竟這是我們的埃及。”而民眾也會立刻對媒體的報道做出反應，那些被認為“不友好”的媒體甚至不被允許進入廣場。
　　“昨天（6月3日）的解放廣場就非常不好，民眾攻擊一個據(jù)說是以色列人的電視臺女記者，實際上她是為一家科普特基督徒的電視臺工作，也不是以色列人，”海山說，“不管是不是以色列人，都應該允許他們來這里報道，正如我們也要去以色列做報道一樣�！�
　　海山說，解放廣場那些天是埃及歷史上一個美妙的時刻，但它已經(jīng)過去，“你可以組黨、造勢、宣傳、競選，這都是參與政治，但如果一有問題就去廣場，那廣場就不再是當初的廣場了�！�
　　在他看來至少有3類人對廣場戀戀不舍。其一自然是年輕人，他們擔心政治進程會越來越將他們排除在外；其二是機會主義者，他們不斷制造事端，以為只有這樣自己才有機會，一旦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他們就會改變立場；第三類人則是一些難以轉換身份的反對派�！八麄円惠呑佣荚诜磳�，反對的時間太長，把自己也陷進去了�，F(xiàn)在反對的目標沒有了，他們卻沒法完成向?qū)こＵ蔚霓D換�！闭f到最后這一群人時海山小小地感慨了一下，“其實他們都是很好的人，但已經(jīng)無法提出新想法了。這主要應該歸咎于專制，想想你在一個黨派里奮斗了30年，卻始終無法進入議會的感受�！�
　　新聞界也有類似的一群人�！耙郧叭藗兒茏鹁此麄兊牧觯麄円灿掠谡境鰜戆l(fā)聲，是英雄般的人物；但現(xiàn)在新聞報道更需要的是分析能力，他們需要繼續(xù)前進，不能再停留在勇氣那棵樹上了。”
　　顯然不止他一個人意識到了這一點。“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是政府和反對派雙方的事情，在解放廣場和其他地方，有許多反對團體和個人，每個人都在提供視角、觀點和事實�！遍_羅一家報紙的編輯說，“革命以后新聞更難做了。”
　　“有我們呢！”海山說。他早已不年輕了，卻沒被專制催老、拖垮，這真讓人高興。
　�。ū疚膮⒖糚BS、Financial Times、The Jerusalem Post、London progressive journal相關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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