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視這東西,一個群體在做,更大的群體在看。凡進入群體的時候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一種平均化趨勢,大眾化就是平均化,說難聽一點,就是媚俗 　　 　　“電視劇是編劇的藝術(shù)”,從這個意義上說,朱蘇進領(lǐng)銜的編劇團隊是《三國》改編成敗的關(guān)鍵。4年時間里,他五易其稿,拿出了這個連姜文都愿意參演的劇本。
　　“我不喜歡‘演義’那兩個字,不干脆�！敝焯K進形容那感覺像“一只腳半尺長,卻穿了個兩尺長的鞋”。更重要的是,他覺得自己的這個版本,要表達的內(nèi)容不局限于古典名著《三國演義》。頗有點金圣嘆腰斬《水滸傳》的意思,他給自己的這一版取名《三國》。
　　曹操、諸葛亮、劉備、周瑜、孫權(quán)、司馬懿,朱蘇進眼里,這六大人物是命脈,托舉起《三國》的全部版圖和個中精氣。在此基礎(chǔ)上他大膽剪裁,把觀眾耳熟能詳?shù)奈某嘉鋵�們擰上了《三國》的龍骨。
　　因為不喜歡老版《三國演義》的文言臺詞,朱蘇進在新版里毅然“穿越”――亂世梟雄們操起當下的流行話語嬉笑怒罵煮酒論道。
　　朱蘇進曾制訂過四大改編原則――人物大于“是非”、戲劇高于“道德”、審美優(yōu)于歷史、創(chuàng)造優(yōu)于遵循。所以他徹底拋棄了蜀漢正統(tǒng)的道德觀,在《三國》里不作任何道德評價。
　　鑒于他本人直到現(xiàn)在仍搞不清三國時代究竟打了多少仗,朱蘇進告訴和自己一起創(chuàng)作的兩位同行:對陣、交兵、攻殺,這是個泥潭,萬不可陷入。漫卷刀光劍影、鼓角爭鳴的《三國演義》面前,他提出:慎寫戰(zhàn)爭,慎寫戰(zhàn)場。
　　不難想見這樣的改編在開播之初迎來的漫天板磚和口水。朱蘇進早有預料,因此“情緒穩(wěn)定”。“創(chuàng)作是審美,學問是科學。我們是搞創(chuàng)作,不是搞學問。審美在技術(shù)上講甚至反科學,但在意境上與科學相通。打個比方,科學是人體靜脈,審美是人體動脈。別忘了,兩者共有一個心臟!”
　　
　　就電視劇來說,不好看就是不道德
　　
　　人物周刊:《三國》是你編劇的第5部古裝題材電視劇,這次創(chuàng)作跟以前有什么不同?
　　朱蘇進:以前我做電視劇,一般就是把人物、故事想好,做一個詳細的分集提綱,然后就寫了。這次我需要先思考一下來定位,我寫了一個一萬多字的東西,包括如何對待經(jīng)典、再創(chuàng)造的限度、理想的再創(chuàng)造的方式、如何對待三國時密如絲網(wǎng)的各種大小戰(zhàn)爭(我至今都不知道三國時期打了多少仗,實在是記不住)、如何對待三國里諸侯級別的人――六大命脈人物以及一些文臣武將,還有臺詞、細節(jié)、價值觀,諸如此類吧。因為這么大一個題材是個大湖泊,是多條水道的交匯處,我自己也需要時間來消化。
　　人物周刊:作為作家出身的編劇,你非常熟悉三國題材,為何這次改編這么費勁?
　　朱蘇進:三國是座高山,同時又是個陷阱。說它是高山是因為幾乎所有中國人,尤其中國男性,一抬眼就能看見它,像太陽一樣掛在他的生活里,作為影視來講,它肯定是個熱烈的關(guān)注對象。但它又是陷阱,無論你怎么表現(xiàn)都會招致相當多的質(zhì)疑,這是肯定的。現(xiàn)在的質(zhì)疑聲之大,遠遠超過了我的預計。但必須要創(chuàng)新,我的方法就是把《三國志》、《三國演義》不但看成偉大的經(jīng)典,同時也要看成一堆素材。一部經(jīng)典,你覺得它偉大得像天上的星辰,你說它非常耀眼讓人憧憬,以這樣的心態(tài)是無法編劇的,它成了你供著的那個神。比如我們寫毛澤東鄧小平,即便他們是偉人,別忘了一旦進入編劇這個意境,他們?nèi)匀皇且欢阉夭摹?
　　人物周刊:把那些東西視為素材,是否意味著不再要求像歷史那樣精確?
　　朱蘇進:對,基本不考慮。其實我們早就知道《三國演義》它取材于歷史小說、話本故事,不是原生態(tài)意義上的歷史。這里就帶來一個問題,與三國相關(guān)的素材并不都在《三國演義》里,野史里還有很多故事,我在荊州就聽到很多民間故事。所以我主要取材于《三國演義》,但不考慮它是否歷史,只考慮我們所知的事對塑造、創(chuàng)造人物有無幫助,有就使用,沒有就在人物的基調(diào)上再讓它生長出來�？催^《三國演義》的人都會覺得,里面很少有人物類型,更別說內(nèi)心的捕捉了。人物怎么疼、怎么愛、怎么恨、怎么妒忌,這些在創(chuàng)作里屬于軟件的部分,就是一個編劇真正的責任。
　　人物周刊:完成這些思考之后,你對觀眾心目中的印象、成見是怎樣取舍的?
　　朱蘇進:就是是否好看。作為電視劇,不好看就是不道德。當然好看也要有內(nèi)涵�，F(xiàn)在《三國》收視很好,我不相信罵就能把它罵火了,還是有它的道理。改編時思維會不斷地打開,像《三國》這樣一個馬拉松,它又包含著很多個百米沖刺。你比方說桃園結(jié)義,我不喜歡這東西,覺得不好看。中國人后來熟知了劉關(guān)張整個命運,回過頭來才覺得桃園結(jié)義非常了不起。你說蔣介石、袁世凱他們結(jié)了多少義?(笑)其實我原稿沒有,后來心虛,最后一稿加上去了,結(jié)果現(xiàn)在因為才10秒,罵聲一片。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待觀眾的這些罵聲?
　　朱蘇進:其實我女兒那個年齡段,20上下的年輕人,這些喜歡看的觀眾,沒到文化人那個境界來看《三國》,完全當電視劇看,就會覺得比較好看。一旦他有自己心中的三國了,他也許會看到很多意外很多陌生,有時會對他之前所熟悉的東西造成一種侵犯,精神上就會排異,屢屢被侵犯那就會憤怒,因為他沒有認同。我不覺得我顛覆了,絕對不敢,經(jīng)典是顛覆不掉的。但《三國》有些地方確實是顛覆了對經(jīng)典的觀念和意識,我覺得還是個思維方法的問題。
　　
　　曹操你不用替他操心,他樂著呢
　　
　　人物周刊:你所做的最主要的改編是什么?
　　朱蘇進:第一當然是曹操。以前他基本上是一個負面角色,但在我看來曹操是個非常精彩的人物,包容了很多很極致很透明的特質(zhì),我有時覺得曹操像鉆石一樣,有48個剖面,所有的缺點都歷歷在目。妖精,他真是個妖精!比如我看到曹操和陳宮在一起醒來時看到桌上的劍,說了一句“要殺便殺,猶豫什么,搞得自己很痛苦”,我就在那里哈哈大笑。這就是曹操。
　　第二個就是劉備。我不敢說顛覆吧,我從來不相信劉備是個忠厚長者,他就是個帝王就是個梟雄。
　　第三就是《三國演義》的價值觀,王道正統(tǒng),非常令人討厭,但討厭中很多也是中國最珍貴的價值觀,比如忠義。所以我心目中的人物他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就按照我心里的模樣把他塑造出來,那些所知的素材或者創(chuàng)作中能想到的東西,都作為他的肌肉、羽毛一片片地長上去。我編了很多情節(jié)和細節(jié),這也是遭罵的地方。
　　人物周刊:你編出來的東西,主要是什么?
　　朱蘇進:我想首先需要說明,這是個思維方法上的事。在我后人看來,羅貫中你根本就沒寫完。我們完全可以根據(jù)一場戰(zhàn)爭、一句臺詞、一些片段,生長出很多很多的東西,而這些東西符合《三國演義》中人物的定位。按照《三國演義》的邏輯,我就覺得故事不好看,埋在下頭的有兩個東西,一個是人物的內(nèi)心,一個是這個人物和張三李四更加復雜尖銳的、真實的人物關(guān)系�！度龂�演義》大多是講事、講行為,講一兩句能把人物像釘子一樣釘在歷史上的經(jīng)典臺詞,像“孔明得其主不得其時也”、“既生瑜何生亮”。
　　人物周刊:在你自己豐富起來的人物當中,你最喜歡哪一個?
　　朱蘇進:諸葛亮吧。
　　人物周刊:為什么?很多人會以為是曹操。
　　朱蘇進:曹操你不用替他操心、替他悲傷,他活得太快樂了,在我看來他取天下為己用,又等于棄天下為己用,他樂著呢。死之前立遺囑,不談國家,不談天下,談他12個老婆如何處理:一個個放回,你們愿意再嫁人愿意回去都行,多瀟灑。諸葛亮不是,他死不瞑目,很悲傷。他的悲傷是深入骨髓地建立在生理和心理雙重基因中的一種古代士大夫情懷,這種悲傷很動人。
　　六出祁山的時候,按他的智力判斷,他應該知道完成大業(yè)是很難的,但是這個人就是這樣,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為而為之。這是中國人,我以前非常喜歡、非常憧憬這樣的東西,后來非常懷疑。
　　我們內(nèi)心經(jīng)常有矛盾,很痛苦,就是諸葛亮這樣,不透明,不單純,摻雜著很多很多利害判斷在做事。這就產(chǎn)生一種輝煌的扭曲,中國人的精神經(jīng)常就是這樣,而且越是偉大越是杰出的人物越是會有這種情懷,悲壯或者是悲慘。再就是他和劉備那種互相成全的君臣關(guān)系,尤其是劉備稱帝之后,很微妙。我們的生活從上到下,不是到處都有這種人生的味道嗎?
　　
　　諸葛亮和司馬懿,是天敵也是情人
　　
　　人物周刊:你放棄了原著的結(jié)局,選擇全劇在司馬懿死時結(jié)束,出于怎樣的考慮?
　　朱蘇進:根本沒必要改編成120回。無論人物故事還是情節(jié)意境,之后就沒有任何觸動我的地方和經(jīng)典性了,只是一列已經(jīng)熄火的列車在繼續(xù)滑行而已,毫無意義。司馬懿一死,三國精華已盡。諸葛亮和司馬懿,既是天敵也是情人。諸葛一死,司馬懿也就多喘了兩三口氣,很像是一個很偉大的對手消失了以后,另外一個也會虛脫掉。就像光緒是慈禧最大的心病,光緒死了以后她也就過了一兩個小時就死掉了。仇恨是一種極輝煌的生命力,危險是極其刺激人的另一種強大的生命支撐,當這些沒有了,大梁就沒有了。
　　人物周刊:諸葛、司馬互為天敵好理解,情人一說怎么講?
　　朱蘇進:牽腸掛肚是一,絲絲入扣是二,第三,即使他們不斷地互相剿滅,在潛意識里也是在互相支撐。后面的戰(zhàn)事中,司馬懿并不是不能夠戰(zhàn)勝諸葛亮,只是這會使司馬家族成為魏國最強大的力量,對曹氏家族是巨大威脅。但是只要曹氏家族有比司馬家族更大威脅的時候,他不但是安全的,而且會被曹式家族所用。從互相需要的形態(tài)看,兩個杰出對手很像一對戀人。
　　人物周刊:看來你不介意有觀眾用男人之間的微妙情感來理解《三國》。
　　朱蘇進:不介意,男孩子看精神,女孩子看情感,視角不同而已。觀眾攜帶自己的人生價值看到屬于自己的東西,非常好。我們有些古典小說,比如《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這3個,歷來缺乏女性視角。一個偉大的東西沒有豐富的異性進入,我覺得它是殘缺的,甚至某種意義上愧對“經(jīng)典”二字�！度龂�演義》里面,哪個女性不是道具?所以我覺得只要這種情感是真實的,為此承擔罵名比沒有創(chuàng)新遭罵要舒服得多。
　　人物周刊:但對大多數(shù)觀眾來說,這種感受是錯位。
　　朱蘇進:但凡發(fā)生這樣的情況,肯定暗藏著很多有價值的東西。但凡發(fā)生意外、發(fā)生錯位的時候,它一定要么溫暖了你,要么刺痛了你,但是有一條,你再不是常態(tài)的你了,對吧?(笑)你一下子變了,好像精神某個地方小小地蹦跳了一下。如果經(jīng)常能夠漲破你的固定思維,我覺得很好啊。曹操就是個能漲破電視劇的人,別人在爭天下,他在玩天下,他大于他應該有的事物。
　　
　　我的可怕、可笑的技術(shù)失誤很多
　　
　　人物周刊:看得出來,你更多是以一個職業(yè)編劇的立場在發(fā)言。
　　朱蘇進:這就是一個職業(yè)編劇的道德感,屈從于某種社會價值你會很悲傷:王朝一變,價值就不管用;時代一變,這價值又不管用。是什么使這個故事流傳千古?我坦率說不是它的忠君報國,而是人物各自的精彩命運。在這些命運背后,恰恰承載起不同時代不同的價值。
　　人物周刊:有些觀眾認為這個版本的《三國》,很多臺詞非常雷人,你怎么看?
　　朱蘇進:是這樣。我建立在這樣一個確信上面:我們看到的所有古典題材的故事,當年這些人物說的任何一句話、做的任何一件事,都不是小說中這么說的做的,都是后人寫小說的時候的一種再創(chuàng)造。所以我就希望臺詞是一種有古義的白話,但后來寫著寫著,很多時候說出了自己的感受。何況我的歷史知識歷來毛病巨多,我的錯別字、白話,可怕、可笑的技術(shù)失誤很多,歷來如此。所以現(xiàn)在看到有些地方,我真想重寫。
　　人物周刊:比如說呢?
　　朱蘇進:比如我們對劉備的絕望還是展示得不夠。劉備有過非常非常絕望的時刻,老是寄人籬下、東躲西藏;幾次讓徐州、讓荊州,他都推辭,人家還是要殺他。他應該別有一種痛苦,就是有著濟世救人、扭轉(zhuǎn)乾坤等偉大使命的人,他應該有被這個偉大使命壓得喘不過氣的那種絕望,這時會想到我要放棄掉該多好,我要死了該多舒服,就對人生絕望。這個絕望不完全屬于劉備,甚至屬于所有現(xiàn)代人,我們都能品嘗到這種絕望,應該把這個表達出來。
　　人物周刊:你介意網(wǎng)絡(luò)上的那些批評嗎?
　　朱蘇進:不介意,只要他罵得精彩。人家這么做也是一種審美或者審丑,實際上是一個東西刺激了他,爆發(fā)出他自己的想象。在你創(chuàng)造的地方他再創(chuàng)造,可能是以贊美的方式,也可能是以咒罵的方式,但必定是激起創(chuàng)造的浪花,這就很好。我不喜歡的反而是好像皇上賜恩那樣:“這個戲還不錯�！蔽蚁矚g那種評論,比如“曹操一說話,咱家菊花一緊�！边@樣的話我喜歡,因為它算精彩的臺詞。
　　人物周刊:這部戲人為地添加了一些女性角色和戲份,是不是為收視率做的妥協(xié)?
　　朱蘇進:對,我們還是要投靠一些東西、服從一些東西。電視劇和文學創(chuàng)作相比有一個極大的不同:小說是一對一,一個人寫,一個人看。你不會發(fā)現(xiàn)在電影院里所有人捧著一部小說在看,通常是一個人在看,一盞燈、一杯茶、一個熱被窩伴隨他。影視就不是,一個群體在做,更大的群體在看。
　　凡進入群體的時候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種平均化趨勢,大眾化就是平均化,這里面就攜帶著很多東西,說難聽一點,就是媚俗。這不就是一部電視劇嘛,說它是文化商品,一點也不貶低它,說它是藝術(shù)也一點不抬高它,它就是這樣,你喜歡不喜歡,這都是它的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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