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你和你媳婦要毒死他” 　　人物周刊:你朋友說你寫這本書是一種心理治療,寫書時內(nèi)心有過斗爭嗎? 　　季承:念頭很早就有了。我就想講一講我們家里的故事,外頭流傳的東西都是很正面的,大家看到的,和內(nèi)部的實情可能不完全一樣。4年以前我開始動筆,那時候我們父子還沒和解,老人年紀(jì)很大了,說不定什么時候就不行了,我都沒期望我們還能相見,還能和解。
　　人物周刊:你心中有委屈?
　　季承:我當(dāng)然很不平。一是父親對我的態(tài)度,讓我委屈。我覺得我這個人是很孝順的,對父母,對老一輩,對家庭都盡心盡力。為何父親最后這樣對待我?另一個就是,對有些旁人在我們家制造隔閡,我很不滿意。這些人原來對我挺好的,后來一下子變了。我也在想他們?yōu)槭裁醋兞?就想把我知道的一些情況向社會公布一下,讓讀者們了解。
　　人物周刊:你和季先生后來和解了,為什么還要拿出書稿來?親友什么意見?
　　季承:事先給一些親屬、朋友看過,他們都是很同意的,覺得我說的是真話,沒有編造。不過他們也有顧慮,說你這樣講,讀者不易接受,可能挨罵。我說這沒關(guān)系,不怕暫時有些誤解,時間稍微長一點大家就心平氣和了。而且我講的東西不會影響大眾對他的看法。我父親好的一方面、受社會尊重的一方面,這個是不能改變的。
　　人物周刊:你寫自己的父親也沒有遮攔。為什么你能毫無顧忌地道出真相和秘密?
　　季承:我覺得讀者應(yīng)該習(xí)慣,偉大人物有他的偉大之處,這沒問題。但讓讀者知道一些別的真實情況,并不見得有損于什么,把這些都蓋著,我覺得沒什么道理。
　　人物周刊:你們父子13年不見面,這讓很多人難以理解,親人之間,何至于此?
　　季承:這是事實。有些讀者說,13年你見不到你父親,你太無能了。我們不能相見,最重要的問題就是有人阻隔。301醫(yī)院是軍隊醫(yī)院,有戰(zhàn)士站崗的,不是說你混就能混進(jìn)去的。當(dāng)然我要是想想辦法找找人,也不是進(jìn)不去。但是我父親在當(dāng)時對我的態(tài)度還沒變,不愿意見我,旁邊的人都在說我的壞話,甚至說我和小馬要毒死他,以至于他的飯菜一度都要別人先嘗一下,他才能吃。我父親當(dāng)時不光對我持懷疑的態(tài)度,對所有的親屬都不信任了。他身邊的人給他制造了一個印象,你的親人都不喜歡你了,都不理你了,都不來看你了,因此,他對親人、血緣關(guān)系都喪失信心了。
　　人物周刊:從書里看,你們父子之間始終不是特別親密,這也是造成你們冷戰(zhàn)13年的一大原因。
　　季承:對,兩個人都是意氣(用事)。在他住進(jìn)醫(yī)院之前,我其實還經(jīng)常回學(xué)校去看他,但都不進(jìn)門,站在門口跟秘書問問他的情況。秘書不告訴我父親我去過了,她要是跟他說一聲,“你兒子來了,就在門口,你是不是讓他進(jìn)來,你們倆談?wù)?”我們不就可以聊聊了?沒有,我和她談完之后她不講,甚至還講一些其他的話,然后就造成更深的隔閡。
　　原來我跟那個秘書關(guān)系還可以的,我父親病情嚴(yán)重要住院,她也同我商量,301醫(yī)院還是我介紹去的。結(jié)果后來那樣封鎖我們。一直到我們和解,我進(jìn)了醫(yī)院,我父親心里的疙瘩都沒解開。還是我父親的護(hù)工告訴我,“你父親心里還有疙瘩,你去跟他說說吧。”我說什么疙瘩?她說,“有人說你和你媳婦要毒死他。”
　　“父親在家庭生活中剛及格”
　　人物周刊:季先生去世之后,你看了很多他的日記和未發(fā)表的文章,對他的了解和感情發(fā)生變化了嗎?
　　季承:是。我最近看到一篇短文《最后的撫摸》,寫我母親住院時他去醫(yī)院探望,我母親睡著了,他摩挲老伴的手。這件事過去我就不知道,我的第一感覺是你還摸過媽媽的手?不可能!不過我估計這也是他惟一一次。
　　那天有個朋友問我,他說你父親1946年回來,跟你母親就一直分居?我說是,那時候他們才30幾歲……后來我祖母和母親從山東搬到北京來,他們也不住在一塊。當(dāng)時秘書給我父親買了張雙人床,我在場,很高興。結(jié)果我父親看了說,不要,退掉。重新?lián)Q了兩張單人床,他睡臥室,我媽媽就睡在客廳里。
　　他們交流很少,沒什么可說。我父親腦子里全是他那些學(xué)問,對家里的事情,他不太關(guān)心,就是到點吃飯。即便到了比較關(guān)鍵的時候,像文化大革命,別說兩個老太太(季承的母親和叔祖母),我父親都不懂為什么受那么大沖擊,為什么鬧成那個樣子。我奶奶我媽就是保護(hù)我爸爸,讓他睡好吃好,少受點罪。就這種觀念,樸素得很。這也可以叫做親情了,是不是?
　　人物周刊:如果從季先生的角度看,他其實一直生活得很孤獨。
　　季承:是啊,很孤獨。我父親遵循了舊道德,離開心愛的人回到祖國,既不背叛,又不培植愛,3個人都痛苦。他的感情從不外露,我跟我姐都怕他,每次去看他,他都很嚴(yán)肅,我和姐姐每次去之前都得商量商量:今天說點什么。我父親這個人,俠氣是對外的,對家里很小氣。無論感情,還是物質(zhì),他對親人都吝于給予。
　　人物周刊:如果不是作為兒子,只是作為一個男性,你會怎么評判他的感情世界?
　　季承:這個我想不外乎兩個抉擇。一個就是忍下來,再一個就是拋棄掉。我父親那代許多知識分子都遇到如何處置舊婚姻的問題,各種各樣都有。有人把老妻扔在家里頭了,出來和很多女性結(jié)合。也有的人對原配夫人很好啊,像梁實秋、胡適,對原配夫人非常好。也有像魯迅那樣的……我寧愿我父親當(dāng)初就有個了斷。
　　人物周刊:你在書里分析季先生真情深藏、對人不信任跟小時候寄養(yǎng)在叔父家有關(guān)。你跟姐姐生長在父母不相愛的家庭,情感發(fā)育上是否也有影響?
　　季承:我想對我們姐弟兩個心理上肯定會有影響的。我是不會叫“爸爸”的,直到現(xiàn)在叫“爸爸”都很別扭,我姐姐也一樣。后來跟父親和解了我都不喊他。那個護(hù)工說,“你都不叫你爸爸呀?”我說叫什么,來了就算了。
　　好在從小叔祖父、叔祖母對我們很好,我們不叫叔祖父叔祖母,一直叫爺爺奶奶,非常親。我母親對我們也是非常疼愛的。
　　就是懂事后心里一直有個包袱,總覺得家里頭不太融洽,老是想把它改變改變,努力很多,但收效比較少。1962年,困難時期剛過,政治氣氛啊各個方面稍微緩和些,我跟姐姐找我父親談,把我奶奶和母親從濟(jì)南接來了,一家人從形式上算是團(tuán)圓了。那對我們家還是有很大作用的,文化大革命期間,要沒有這兩個老太太陪著我爸爸,我爸早就自殺了。
　　人物周刊:季先生在文章里也很感念她們。
　　季承:他是很感念她們的,寫了很多文章。我后來看他一些短文和日記,他還是有觸動的。但他這個人呢,就是長時間壓抑自己的感情,所以甚至于在親人離世這樣的大事上他也不表露。我母親死,我姐姐死,老祖(奶奶)死等等,我給他講了以后,有時他不吭聲,有時剛要跟他講,他說我都知道,你甭說了。人老了,親情就多一些了,對家人的態(tài)度有一些變化,但還是不如正常的家庭那個水平。我們家里頭對我父親的散文有一個階段就不是很接受,特別是一些寫我們家庭的散文,大家覺得你寫的和你平時表現(xiàn)不太一致。我姐姐去世后,他也寫了篇文章《哭婉如》,后來他知道姐姐對他有意見,就沒有發(fā)表。
　　人物周刊:如果要給父親打一個分,你給他打多少分?
　　季承:就看從哪個方面講了,如果從事業(yè)來講,他應(yīng)該是得滿分的,是吧?這是沒問題的。但作為一個家庭成員,作為一個男子來講,他有很多的缺陷,很難打。是及格不及格的問題……
　　人物周刊:能及格么?
　　季承:就60分吧。
　　人物周刊:你覺得他對名利看得透么?
　　季承:他好名,給我100個會長我都戴上。
　　人物周刊:那他干嗎辭掉國學(xué)大師的帽子?
　　季承:有人不是挖苦嗎,說他是印度國學(xué)大師,怎么跑中國來了……他覺得有些吹捧過分了,想壓一壓過熱的吹捧。這也能證明他好名但不被虛名所縛,并不以這個自居。對利他看得比較淡,但那只是對外,對家里頭,有些過分,我們濟(jì)南話說是“摳唆”,北京話就是“摳門兒”。真的。
　　你不能寵著自己的孩子,讓他完全站在你的肩膀上,但你要多少對家庭有些想法,對一家老小的生活有所安排。他沒有。
　　父親的遺產(chǎn)也是包袱
　　人物周刊:季先生去世后一年也發(fā)生不少事情,那些麻煩事都處理好了么?北大宿舍的盜竊案判了嗎?
　　季承:沒有,好多事情都沒完,我估計還得有相當(dāng)?shù)倪^程。現(xiàn)在這個案子為什么拖著呢?犯罪嫌疑人偷的這部分東西怎么估價比較困難。最近公安局請海淀物價局牽頭,請了4個方面的專家,文物局、拍賣行、圖書方面的專家,合議定價,提出一個意見來交給公安局。
　　人物周刊:你有沒有估算過季老留下來的東西能有多少錢?
　　季承:這個很難估算。
　　人物周刊:你害怕因為財產(chǎn)分割造成你和親人之間新的矛盾嗎?
　　季承:有這個顧慮,但總的來說能處理好。我外甥有他的繼承權(quán),這沒問題,我從不否認(rèn)。但這個繼承權(quán)怎么體現(xiàn)?一本書、一張畫,分給他,還是分給我,還是都變現(xiàn)再分?這個事情具體怎么辦很討厭。
　　人物周刊:你外甥跟你談過么?
　　季承:談過。關(guān)于繼承的問題,很早我們就談過,這個我們不忌諱。他繼承的其實是我姐姐應(yīng)得的一份,我一點兒抵觸情緒也沒有,我姐姐對家庭的貢獻(xiàn)也是很多的。但是具體哪些要捐獻(xiàn),哪些要拍賣,哪些要分配,現(xiàn)在我還拿不出一個辦法來。
　　人物周刊:你的子女都是什么態(tài)度?
　　季承:我孩子都比較超脫,我兒子根本不管,我女兒說你們隨便。外人可能覺得這筆財富有很大吸引力,其實我父親這筆遺產(chǎn),我背著很大的包袱,是個累贅。有人說直接捐掉不就得了嗎?但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另外我不能像我父親那樣,對家人不做任何安排,那也不正常。小孩的撫養(yǎng)、他們以后的生活總得考慮一下。走極端我想也沒必要。
　　 (資料圖片由受訪者提供,實習(xí)記者壽立群亦有貢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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