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的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吉他譜
發(fā)布時間:2020-03-25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我的老家是一個地圖上沒有標記的、被拋棄在鄱陽湖畔的小村。那是我的祖籍,我的家譜和祖祠所在地,我父親出生的村子,我爺爺奶奶的墳墓所在地,我爺爺?shù)臓敔斏畹牡胤,也就是一個稱之為故鄉(xiāng)的地方。
我們老張家的族人有三四百人,生活在那個貧瘠而又荒涼的地方。在改革開放之前,家鄉(xiāng)眾多的人,像蝗蟲一樣生活在那塊狹小的土地上。那里植被罕見,沒有樹林花草,只有光禿禿的黃土坡。如今,植被和樹林倒是長出來了,但人煙卻少了,只有留守在家的老人、婦女和兒童,能動的都出遠門了。
留在童年記憶中的故鄉(xiāng),已經(jīng)渺無蹤影。頹敗的村落上空彌漫著一股蕭瑟之氣,到處雜草叢生,垃圾遍地。原來將全村人凝聚在一起的兩處標志性的場所(祖祠和中央曬谷場),已經(jīng)面目全非。祭祀祖宗的祖祠倒塌了,半邊房子被遺棄在村落舊址的邊緣。年輕人聚會和孩子們耍戲的中央曬谷場,已經(jīng)被垃圾堆所掩埋。
所有的人都離開村子的原址,將房子建筑在一條通往縣城的簡易公路邊上,排成了長長的一條線,每一幢房子仿佛都有一股離家而去的沖動。每一戶都有封閉的院子,鐵柵欄院門取代了吠叫的家犬?床坏酱蠹揖墼谝黄鸬膱鼍埃瑖W啦嘩啦的麻將聲掩蓋了家長里短的聊天聲。麻將桌上的相聚,取代了祭祀祖先的祠堂。原來的村落看似雜亂無章,實際上是有中心的、有內(nèi)在秩序的。如今的村落看似秩序井然,實際上已經(jīng)是散亂的,心散了。
更可怕的是,見不到勞動的場景。所有的人都百無聊賴、懶洋洋的樣子。他們不再種稻谷和蔬菜,而是到幾十里外的縣城去購買。他們對賭博感興趣,對別人的收入感興趣,對在外打工子女的匯款感興趣。童年時代的伙伴,全都滿臉皺紋、未老先衰、歷經(jīng)滄桑的樣子。我非常震驚,仿佛看到死神在生人的臉上游走。
前幾年,我回去拜訪了一位輩分最高的老人。聽說我要去他家,便從地里往回趕,破敗的房子還在老地方。他扛著鋤頭、滿頭大汗,衣服上可以見到白色的鹽漬。老人七十多歲,身體還硬朗,臉部的皺紋像經(jīng)木刻似的。這是我此行見到的少數(shù)在勞動的人。他將我遞給他的煙卷夾在耳朵上,吧嗒吧嗒地吸著旱煙筒,緩緩地說:在外做事,莫忘家里,一年回來一轉(zhuǎn)……衰老的聲音,好像是從遙遠的過去飄過來的。
衰老的老人,他跟我的故鄉(xiāng)一樣衰老。去年他老死了,回到村子后面的祖墳山上去了。其他的族人,依舊一如既往地在這片貧瘠荒涼的土地上等待死亡。即使離開家鄉(xiāng)千里萬里,最終都要回歸這塊土地。這就是鄉(xiāng)土的家族情結(jié)和土地情結(jié)。
我想起墨西哥小說家胡安?魯爾福小說中,農(nóng)民與官員的對話。官員說:這么荒涼的地方不適合居住,你們?yōu)槭裁淳褪遣话嶙?農(nóng)民說:“我們的祖先和親人死了,被埋葬在這里。如果我們離開了,誰會帶走我們的死人呢?他們住在這里,我們不能撇下他們走啊!
少年時代,父親在世的時候,每年春節(jié)都帶我們回老家看奶奶,給村里人拜年,到祠堂里去祭祖!拔母铩逼陂g,我被父親送回老家,在那里連續(xù)生活過兩三年。經(jīng)歷了幾個完整的春夏秋冬的輪轉(zhuǎn),對故鄉(xiāng)的人和文,有了完整的了解。我的許多鄉(xiāng)土文化和民間習俗知識,就是在故鄉(xiāng)學到的。它是我觀察世界的一個不可或缺的背景。
我的故鄉(xiāng),既不是我久居的場所,也不是我出生的血地。它卻這樣頑固地占據(jù)著我記憶的地盤,這樣莫名其妙地伴隨著我的終生。即使居住時間那么短暫,但它留給我的記憶卻如此深遠。為此,我專門寫過一本叫《土地的黃昏》的書。支撐那本書的基本材料,就是我的童年記憶和故鄉(xiāng)經(jīng)驗,就是我記憶之中的原鄉(xiāng)。
你來自哪里?你歸于何處?這既是一個形而上學的問題,也是一個宗教問題,尤其是對于缺乏宗教信仰的中國人而言,更是如此。所以,無論我們出生在何處,遷徙過多少地方,走得有多遠,總被一種原鄉(xiāng)情結(jié)、土地情結(jié)所糾纏。
想象中的故鄉(xiāng),就像我童年和少年時代一樣活躍而新鮮,喧囂而溫暖,F(xiàn)實中的故鄉(xiāng)卻越來越衰老而頹敗。當我目睹故鄉(xiāng)慘敗情景的時候,我想寫另外一本書,叫《土地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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