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90后是失望的,因為我對任何形式的封閉都心懷警惕。當(dāng)然,你可以理解成我嫉妒,也可以理解成我心虛,青春的盤子里,菜換了一輪又一輪,無敵的是盤子本身。我也希望真理停留在年輕的那一岸。
　　
　　蔣方舟,80后作家,七歲寫作,九歲出版第一本書《打開天窗》,2005年擔(dān)任中國少年作家學(xué)會主席。
　　
　　我之前總是被前輩打量,等到90后長大到足以成為一個詞,我立刻用銀簪在自己身后劃了一條大河波浪寬,忙不迭地跳到河岸,站在雙手環(huán)胸的那一排老朽里,對彼岸的90后表示出好奇、不解、不滿,其中也有一些怵然的敬畏和深切的憐憫。
　　我曾經(jīng)當(dāng)過一個高中生作文比賽的評委,作文題目與理想有關(guān)。其中一半的90后生人,理想是“考上一類大學(xué),工作掙錢,讓父母過上好日子”。進而還可以概括為一句話:我想成為有錢人。“有的人說,窮也好,富也好,都是一樣過日子。那是他們沒有嘗過貧窮的滋味,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為籌集孩子的學(xué)費,而四處奔波借錢的背影,沒有見過奶奶生病,無錢醫(yī)治而過早去世……”結(jié)尾說:“我不能選擇一個優(yōu)越的成長條件,我能選擇的,只剩下邁向成功。所以,我要在人才濟濟的學(xué)校里,占據(jù)一席之地。我要沖出高考的難關(guān),開啟我人生的大門�！�
　　我無意輕視別人的理想。甚至也可以在一瞬間被這個樸素的“理想”感動落淚。不過,上大學(xué)、掙錢、回報父母,這三項的確與理想無關(guān)。理想是在云端里的東西。我記得自己在十五歲的年齡,理想是“做大師”,我幻想自己死后,和那些等待我的老頭一起,坐在云端里喝茶聊天。我至今也不會因這個理想不會實現(xiàn)而嘲笑自己,因為理想本來就不是用來實現(xiàn)的。我至少經(jīng)歷過純真的理想時期,認為“天堂是一座圖書館”,理想是跟大師們平起平坐。90后則直接越過這個階段,步入實際和利己的道路,幻想“天堂是一套商品房”。
　　對于90后來說,理想是投資基金,等不及死后才實現(xiàn),它必須在三五年后兌現(xiàn)和獲得回報。其路徑是由家庭的支持而獲得個人成功,再由個人成功回到支持家庭,這是一個內(nèi)部循環(huán)。90后大腦的左半球被灌進成功學(xué),右半球被灌進感恩教育。這二者混合制造而成的混凝土漿液,灌進他們的大腦,形成了敲不碎擊不垮的所謂“信念”,支撐著他們個人“奮斗”的道路。
　　不過,90后面對的是更為嚴峻的生存環(huán)境。對于“窮二代”來說,社會的版圖結(jié)構(gòu)已經(jīng)凝固了。它還將用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板結(jié)得更為密不透風(fēng)。最大的90后已20歲了,卻還沒有形成有代表人物的“一代人”。
　　90后急著閃亮登場,但前輩還不急于讓路。過氣的正迎來第二春,走紅的還維持人氣不墮,潛伏的還有一波厚積薄發(fā),背運的還有一天雨過天晴。連銀幕上的偶像,都是年過三十的叔叔阿姨。90后到哪里去撞開一條縫隙?
　　在逐漸板結(jié)的社會結(jié)構(gòu)中,90后對未來的期待值一降再降。他們僅存的,是斗志。而激勵斗志的,是兩樣?xùn)|西,一是用錢來衡量的個人成功,二是父母以降低生活水準(zhǔn)為代價的高額投資。金錢和親情兩者合力,擰成一個高懸的絞索,警告90后要在規(guī)則和潛規(guī)則下行事。90后叛逆嗎?我覺得他們在非主流的外表下,恰是最乖順的一群。
　　對于90后來說,機會成本越來越高,而成功卻遙遙無期;成功成本越來越高,而回報卻遙遙無期。
　　所以,90后對機會的嗅覺很靈敏。我在家鄉(xiāng)時,看到當(dāng)?shù)氐碾娨暸_搞主持人選秀,明明要求大學(xué)學(xué)歷,但許多90后的高中生也去參加,操著“z”和“zh”不分的普通話朗讀詩歌,表演著令人啼笑皆非的“才藝”,希望評委“給我一次機會”。他們猜測有人被潛規(guī)則了,但還是要抓住這個機會“秀”出自我。
　　90后有一套封閉板結(jié)的自我評價體系。我一路活過來,始終生活在搖搖欲墜的世界觀里,我時常在調(diào)整自我評價。而我接觸的90后,自省能力退化,對于來自外界的評論,幾乎是反彈式的即刻憤怒反攻:“你們有什么資格評論我們90后……”
　　90后的自我評價良好。在以《我們90后》為題目表述中,滿眼可見的詞是“炫,酷,閃閃亮,亮晶晶,自信,張揚,堅強,愛國……”90后“愛國”,這令他們尤為自豪。但是我所接觸的90后,并不關(guān)心自己國家的問題,而是以護短的情緒,攻擊一切他們認為“對我不敬”的言行,就像本能地維護90后群體一樣。90后說:“我們愛國,我們有責(zé)任感,誰說我們是‘垮掉的一代’?”
　　他們不知道,“垮掉的一代”是個贊譽的詞。筑過理想的高臺,才有資格垮掉。
　　90后無意繼承舊詞,這太吃力。他們使用電子終端設(shè)備閱讀,他們難以忍受一萬字以上的文章。他們創(chuàng)造新詞,用火星文交流,隔絕外界。他們有時候甚至連新詞也懶得創(chuàng)造。符號和QQ表情就足以表述一切。他們用“頂”表示支持,用“踩”表示閱讀,用“飄”表示路過。用“還行吧”來敷衍一切問話,用“無所謂”來模糊價值判斷。90后的表達能力普遍匱乏。
　　對90后來說,友情比愛情更重要。我曾經(jīng)問一個90后,你交過多少女朋友?他想了想說:“80多個吧!”他認為愛情是動態(tài)的,可變的;而友情是固態(tài)的,牢不可破的。當(dāng)我告訴他“世界上沒有天長地久的愛情,也沒有天長地久的友情”時,他露出大受打擊的神情。友情的裂痕,對他們來說,是崩潰性的打擊。
　　90后掌握最領(lǐng)先和敏銳的工具,獲得最全面和前沿的資訊,他們過著最封閉最自我的生活。他們創(chuàng)造和掌握最難懂的語言,他們使用最貧瘠最結(jié)巴的形容詞。90后用“一捆捆矛盾”把自己封入膠囊。
　　我對90后是失望的,因為我對任何形式的封閉都心懷警惕。當(dāng)然,你可以理解成我嫉妒,也可以理解成我心虛,青春的盤子里,菜換了一輪又一輪,無敵的是盤子本身。我也希望真理停留在年輕的那一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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