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兩次看見電影導演謝晉。一次是在2003年9月初北京京西賓館開會，和他偶然相遇在餐廳的一處角落里的一張餐桌旁。他顯得很寂寞，洗凈了昔日被眾多美男美女簇擁的豪華。 　　我遞給了他一張名片，我看他已猜到了我試圖采訪他的意圖，他笑瞇瞇地看著我，他的笑容后邊有一種老頑童式的犀利和狡黠，這讓我略微有些緊張。我對謝晉的崇敬來自于他所導演的《芙蓉鎮(zhèn)》，這是一部以人生的情節(jié)來摧毀過去“運動時代”的史詩般的影片。
　　我說：“我很想寫寫你�！�
　　他說：“你寫不好�！�
　　我說：“我可以研究你的資料，我相信能寫好的�！�
　　他說：“那沒有用。上海有一個記者能寫好我，他（她）跟了我20多年，他（她）一直在研究我，他（她）能寫好的，你肯定不行�！�
　　我說：“那也不一定，他（她）也可能不識廬山真面目�！表暱涕g我覺得自己為什么也要非此即彼呢？謝晉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是一個完美主義者，作為一個電影導演這種理想和完美使他對人和事有一種近乎苛刻的要求。但是這位已和媒體玩了幾十年的老人確有他的老到之處，他突然停止了說話，又一次笑瞇瞇地盯著我，并且隨手拿起了一個地瓜，默然中似乎在挑釁地問我，怎么樣，我看你還有什么招數(shù)？
　　這可是大病之后的謝晉。一年多以前，謝晉突然在家中跌倒，昏迷不醒，送到醫(yī)院才發(fā)現(xiàn)是腦溢血。他恢復得如此之好，精力仍如此旺盛，又一次鼓起了我和他交談的信心。
　　我懷疑，他的直率和激情是否來源于酒。據(jù)說他嗜酒如命，他的名言是，酒能鍛煉心臟。傳統(tǒng)中的中國文士，有幾個不飲酒的呢？但是湊巧今天的餐桌上沒有上酒，我有些替他遺憾。
　　我盡量想避開談電影的問題，因為現(xiàn)在電影不景氣。電影不景氣是由許多原因造成的，談起來一時難以收場。比如說我們小時候沒有電視的時候，電影對我們的吸引力太巨大了，有了電視，人們的注意都自然轉(zhuǎn)移到電視上去了，因為看電視不用出門�，F(xiàn)在有了網(wǎng)絡(luò)，更加先進了。技術(shù)產(chǎn)生了新的視覺藝術(shù)門類，不斷地淘汰舊的門類，這應(yīng)該是必然。這種必然對于眼前的這位老人是多么殘酷�！澳悻F(xiàn)在忙些什么呢？”我想探索點兒他其他方面的事情。
　　“近些年主要拍了一部《鴉片戰(zhàn)爭》，別的沒有做什么�！钡撬掍h一轉(zhuǎn)，又說：“中國電影沒有人看�！闭f這話的時候，老頭的眼睛里掠過了一縷激情，這種激情隨即點燃了我，我問他：“為什么？”
　　他的話匣子一下子打了開來。我后悔自己又拐到了這個問題上來，但是面對中國電影界的這位泰斗，你也確實無法回避電影的問題。
　　“為什么？”他重復我的問話，“我告訴你吧，美國一億、兩億拍一部電影，而中國是幾十萬元就能拍一部電影。上海電影制片廠、長春電影制片廠過去都是一年拍20多部，現(xiàn)在是一年拍一兩部。中國最好的幾本電影雜志，95%都是登美國的電影演員照片。像這樣下去，中國電影還怎么拍？”
　　“那有什么辦法嗎？”
　　“國家應(yīng)該加大電影的投資，中央應(yīng)該干預(yù)�！彼髦犉�，我只能言簡意賅、而且是大聲地對他講，所以我不想與他過多地在話語上纏繞。我想，他所說的“干預(yù)”是不可能的，現(xiàn)在是市場經(jīng)濟，再說，藝術(shù)應(yīng)該不能完全靠金錢支持或行政干預(yù)。
　　我說：“請問，您對電影絕望嗎？”
　　“但我還是在考慮電影的問題。像你們的《三月風》雜志，如果太嚴肅了也沒有人買。人們都去買登有模特、有漂亮女孩子的雜志。中國片太概念，沒人看�！�
　　他還是不愿意面對在社會變化、技術(shù)進步的前提下，傳統(tǒng)的電影這種形式可能要被替代或最終消亡這種事實。
　　看來在他的想法里導致中國電影衰退的原因同時有好多種，我想知道主要的原因，同時我深知，市場經(jīng)濟和社會變化的冷酷他幾乎是回避的，所以這個主要原因他還是不愿意面對。
　　“你最關(guān)注什么呢？”我想知道除了專業(yè)會不會有其他的問題吸引他的注意力，并且非常想和他探討點人生的問題。
　　“你問你自己，別問我。”老頭激動得手舞動了起來，顯得非常可愛。返老還童呵。這時候我想我最關(guān)注什么呢？周圍的人在老頭兒的這句話提示之下，都會心地大笑了起來。人啊人，在問別人的時候，確實應(yīng)該問問自己。有些人忙著去工作去掙錢，有了錢又忙著去掙更多的錢；有的人沒有多少錢卻忙著去娛樂，一個刺激接著一個刺激或者又去尋找新的刺激……我在想，是呵，我最關(guān)注什么呢？
　　我不能和這個可愛的老頭兒就這樣終止了談話。
　　“你剛才說中國片太概念，那你最想拍什么樣的電影，能否具體描述一下�！�
　　“我能寫我兒子。”
　　他指的這個兒子一定是他著名的阿四，阿四是個弱智，這個兒子一直讓謝晉牽腸掛肚。如果能寫出來，我相信非常感人，他們父子在過去的歲月里所受的苦難是那樣深重。
　　“你怎么寫？”
　　“我老了就拍一部《父與子》”。
　　“有腳本了嗎？”
　　“什么腳本？在我肚子里�！闭f完老頭兒哈哈大笑了起來，但是他的眼光仍然是謝晉式的，外在表現(xiàn)是那樣詭譎、幽默、逗笑，但內(nèi)在的永遠是飽滿的悲劇感。
　　我真想開玩笑地問他一句，你都80歲了，難道還不老嗎？但是我怕老頭兒再一次激動起來，對他的身體有影響。不過他接著說：“我快死的時候要拍《父與子》，拍也沒有人看。中國片很概念。”
　　他說這話的時候很絕望。我聽完這話也很絕望，我替這位可愛的老頭兒絕望。這時候我看他的神情有些黯然，我想他一定是沉入到了對弱智兒阿四的掛念之中。
　　面對電影，面對人生，一位80歲的老人他給我的感覺是一片惘然。
　　最后，我還是不死心，我說：“你除了思考電影的問題外，還思考什么呢？”
　　“我思考的是你的問題�！崩项^兒幾乎要把指頭點到了我的頭上，毫不客氣。我覺得他是在點化我。我的內(nèi)心因他的教化而充滿感激，我想我別再打擾他了，讓他安心地吃飯吧。
　　第二次看見謝晉已是在深秋的浙江上虞謝晉的老家。這一次是謝晉先生率領(lǐng)他的龐大家族去東山祭祖歸來。他的祖上是東晉時的謝安一系，謝晉是“王謝家”，屬于真正的中國貴族。這一次我看見他的時候，他完全沉浸在金秋黃金一般的親情的溫馨之中，臉上一派安詳，我想我不要再去打擾他內(nèi)心的平靜，我們只是握手、問候，然后又望著他儼然一個沒落的貴族被親人圍攏著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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