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8，簡短有力的三個數(shù)字，被賦予無窮內(nèi)涵的三個數(shù)字。因為它，北京在2003年首度入選美國《新聞周刊》年度“世界城市TOP12”；因為它，北京市政府改變了城市規(guī)劃；因為它，許多人在此揚名立萬。
　　 1964年，798由718聯(lián)合廠分離出來，沒人預料到這個名稱將在40年后享譽中外。
　　經(jīng)歷了上世紀中期的繁盛、末期的寂寞，21世紀的798以一種出人意料的姿態(tài)示人。由前民主德國建筑的包豪斯式廠房至今猶在，可隆隆的機器聲卻逐漸沉淀于歷史盡頭，身著藍工裝的工人師傅也莫名其妙地“反主為客”。取而代之的，是藝術家、物業(yè)、二房東、大小老板、游客和所謂的時尚達人。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好一派欣欣向榮。
　　作為軍工廠的798已經(jīng)翻過，藝術家的扎堆給了它一個新靈魂，它的生存方式變了；敏銳的商業(yè)尾隨而至，有人歡喜有人憂；如今，798百味雜陳，殘存老工廠、藝術工作室、畫廊、品牌店、飯館、咖啡廳、紀念品商店、旅游大巴車……
　　798究竟是一場什么秀？
　　
　　
　　李象群：一去不返的自由時光
　　
　　李象群的工作室與他的0工場有百米之遙，大門左側便是那幅著名的《堆云堆雪》圖像――慈禧（姑且這么認為）坐在圈椅上的半裸雕塑――“表現(xiàn)權力符號下人的本質”。
　　工作室里彌漫著濃烈的松節(jié)油味道，李象群對此渾然不覺、習以為常。已近14時，李象群還沒來得及吃午飯，助理送上來的包子被擱在一邊。他正在為第二天的《視差》藝術展作著準備，新作《陽光下的毛澤東》還需最后潤色。
　　時間退回到10多年前，798還處于“沒什么人，到處是野草，基本上荒廢了”的狀態(tài)。這里之所以能成為藝術區(qū)，得益于中央美術學院的搬遷。1995年美院遷出王府井后，曾在如今798的閑置車間內(nèi)“過渡”了6年，直到2001年才搬到望京。這段時期可以說是798藝術區(qū)的萌芽。
　　“廠房空間大，在市內(nèi)，低廉租金，3毛錢/平方米/天，很適合做雕塑�！睍r任中央美術學院教授的李象群對這塊“寶地”一見鐘情。2003年“非典”期間，李象群租下了一處1000平方米的二樓空間，樓下便是老廠區(qū)分流下來“搞三產(chǎn)”的工人師傅。于是，便出現(xiàn)了一樓包餃子，二樓做雕塑的奇異場景。對于李象群們來說，“吃飯的時候方便了，買點餃子”；而對于工人師傅，“慢慢看得懂作品了，還常常給游客介紹”。這相映成趣的一幕倒也不失為一種生活中的調(diào)劑，直到這些“三產(chǎn)”工人陸續(xù)撤出。
　　2002年左右，是藝術家進駐798的高峰期，“跟長蘑菇差不多，自發(fā)聚集起來”。798漸成氣候。
　　“從圓明園到宋莊，從宋莊到環(huán)鐵，后來好不容易（藝術家）在城市里面有了個798。大院子起到了保護作用，在院里面折騰，沒什么人干預。自由啊，舒服，處于一種瘋狂狀態(tài)�！比欢�這種世外桃源般的滿足感隨著“798面臨拆遷”的傳言戛然而止。對于798產(chǎn)權所有者七星集團來說，“追求企業(yè)經(jīng)濟利益，希望收回土地進行地產(chǎn)開發(fā)”本無可厚非。但作為一個新興的潛力無限的藝術區(qū)，藝術家們似乎有更多維權的理由。
　　一方面，七星集團對藝術家越來越強大的話語權懷有恐懼，擔心局面失控，因而態(tài)度堅決；另一方面，對于798品牌形成功不可沒的藝術家們，則不再滿足于“房客”的身份，要求守住陣地。毫無疑問，矛盾激化。
　　
　　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李象群的一份議案改變了798的命運。
　　2004年2月18日，北京市人大代表身份的李象群向北京市人大遞交了《關于718聯(lián)合廠地區(qū)保護與開發(fā)的議案》。內(nèi)容明確：一、制止拆遷。二、建議規(guī)劃過程透明化、公開化。當時，李象群頗有遠見地對798藝術區(qū)存在的合理性進行了完整的論證，從建筑、歷史、文化、經(jīng)濟、奧運五方面價值談起，預測798“很有可能成為像美國SOHO區(qū)那樣的藝術核心區(qū)，成為藝術的CBD”。
　　798的存廢之爭終于引起了北京政府的重視。2004年4月底，朝陽區(qū)政府對798進行了藝術區(qū)價值評估；八九月間，北京市主要領導表態(tài)決定保留798藝術區(qū)，七星集團態(tài)度松動；2006年，798成為北京市首批10個文化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聚集區(qū)之一；2007年，《北京優(yōu)秀近現(xiàn)代建筑保護名錄（第一批）》公布，798榜上有名。
　　至此，798已無拆遷之虞。
　　然而，更多的問題遠未解決。798奇跡震驚了世界，也吸引著人們好奇的目光。大批游客蜂擁而至，沒有人會拒絕這樣一大片不收費的美術館群，而藝術家特立獨行的狀態(tài)也讓人們產(chǎn)生“窺探欲”。有人會購買藝術品，但更多的是純看純玩；一部分藝術家因此獲利，但潛心創(chuàng)作的那些人則不堪忍受自己淪為任人觀賞的“文化動物”。有人直言“798俗了”。
　　對藝術家影響深重的元素還不止如此。798的火爆引發(fā)了租金一輪又一輪的瘋漲，比起10年前，黃金地段的租金翻了十倍甚至幾十倍。藝術家叫苦不迭，實力雄厚的商家沖著高人氣紛至沓來，各種服務業(yè)更是應運而生。藝術家承擔不起昂貴的租金，漸漸散了，另謀出路；或者由原來的工作室改為經(jīng)營畫廊，洋溢著商業(yè)的味道。
　　798一變再變，有點像畫廊，有點像旅游景點，又有點時尚廣場的意思。798成了大雜燴。
　　“工作室越來越奢侈，在我這個屋子里，純屬往里搭錢，搞創(chuàng)作，沒有經(jīng)營�！崩钕笕褐钢�0工場的方向，說道：“那邊有一定的經(jīng)濟效益，以學術為主，兩個地方（工作室和畫廊）加起來，一年的費用亂七八糟小100萬。”
　　“我只是守著一個氛圍�！彼�補充道。
　　“如果純粹的藝術創(chuàng)作從園區(qū)消失，所有的空間都變成一種商業(yè)行為，那么對藝術家來說是巨大的壓力，藝術區(qū)的‘創(chuàng)意’也就淡了�！崩钕笕河行�擔憂地說，但這似乎又是難以阻擋的趨勢。
　　
　　消失中的藍工裝
　　
　　798人聲喧嘩，如同廠房墻體上緊湊熱鬧的涂鴉，兩者結合形成極強的視聽沖擊效果。如果細心傾聽，也許會收集到微弱的機器轟鳴聲。這聲音如此地格格不入，遙遠、沉悶、時斷時續(xù)，仿佛來自歷史的角落。
　　798南側的一座兩層廠房仍在作業(yè)，透過虛掩的大門，幾個身著藍工裝的工人師傅正在機床上操作。這是新銳文化中一處奇異之地，似乎也成了那些創(chuàng)意作品的一部分。因為多年的一成不變，反而顯得更為突出。
　　
　　這里，798，是劉師傅工作了37年的地方。今年，他55歲，依舊帶著沾滿機油的帆布手套，依舊拿搪瓷缸子喝水，依舊生產(chǎn)電子元配件和模具。對于藝術區(qū)“蠶食”老廠區(qū)的情況，劉師傅似乎只有“不是我不明白，這個世界變化快”的份兒了。
　　現(xiàn)在他所在的工廠全稱為“北京華電科技集團責任有限公司”。當然這僅僅是個名稱而已，干的活一樣，到手的工資也未見漲，“我是這車間的調(diào)度，算拿得多的，滿打滿算1300元”。如今車間里大都是一幫老職工在“撐著這個攤兒”，“年輕人接不上班，沒人愛干，工資又少”。798為數(shù)不多的仍在作業(yè)的工人中，不少人跟劉師傅的想法一致，“我們是這兒的職工，為了企業(yè)的生存，錢，給一點是一點唄�！�
　　與工廠風雨同舟幾十年的感情是一個重要的維系，工廠既像是劉師傅們的保護傘，又像是他們的孩子，這種強者和弱者的雙重定位令老職工心情復雜。“作為工人來講，不希望企業(yè)倒閉。（工廠改為藝術區(qū)）從心情上不理解、不贊成，還是希望和廠子在一起。但是沒有辦法，我們也左右不了。”
　　據(jù)說，沒多久工廠就要搬到“很遠的郊區(qū)”了，似乎是一個叫做“金盞”的地方，“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好房子了”。劉師傅有一種被“擠走”的不快，“旅游區(qū)再怎么熱鬧，跟我們一點關系都沒有�！�
　　798老廠曾經(jīng)的輝煌是劉師傅永遠的驕傲，“以前（798分廠）有四五千人，號稱亞洲第一大，國家二級企業(yè)，相當棒�！苯穹俏舯龋�13個車間只有兩三個還在運轉，工人也精減到不足200人。不要多久，就連大本營也將湮沒于歷史的塵埃之中。劉師傅只是一個接受者，無條件地接受一切。
　　“原先這些企業(yè)相當好，隨著改革開放慢慢就不行了。有經(jīng)營不善回家的，也有一部分是為了迎合文化區(qū)，把工人都解散了。畫家進駐，慢慢成氣候了。辦藝術節(jié)也老發(fā)生沖突，老吵架。廠內(nèi)也沒辦法了，‘上面’定調(diào)了――文化區(qū)了�！边@便是劉師傅眼中798的全部變遷。
　　廠房斜對面，一座7層停車場正在熱火朝天地施工，據(jù)說明年2月就可以投入使用了。這陳舊、無言的車間愈顯渺小，似乎正不可遏制地與這個時代隔出一條鴻溝。
　　“有這攤兒呢，還能維持，沒這攤兒，就什么都沒了。”一個老工人的遺憾和留戀被一陣嘈雜的金屬磨擦聲打散了。
　　
　　
　　798江湖中人
　　
　　代化為798設計的LOGO是眾多作品中認同度最高的。三個太極圖案，“第一個沒點，第二個一個點，第三個兩個點”，恰好抽象成阿拉伯數(shù)字798，正下方另標有大寫漢字“柒玖捌”。一目了然兼具中國元素，看上去很妙很官方。
　　這個創(chuàng)意的雛形早在2006年就有了，但代化一直沒想好用它來干嗎。今年夏天，在一個飯局上跟幾個哥們兒聊天，有人攛掇他去賣T恤衫。代化作職業(yè)藝術家已經(jīng)兩年有余，主要以數(shù)碼相片的形式出售作品。經(jīng)別人這么一提醒，代化也動了心思，把自己設計的圖案印到T恤上銷售，“玩一把票”也不錯。奧運期間，798的創(chuàng)意市集是個契機，賣T恤的事落實了，798LOGO也就有了用武之地。
　　為了擴大宣傳，代化和朋友在798里開始了地毯式的“亂涂亂畫”，將798LOGO噴得滿世界都是。結果頗為戲劇化――當真被警察帶走了，罰了幾百塊錢，并勒令將涂鴉全部清除。代化象征性地擦掉幾處就放棄了，因為“擦比涂難多了”。這樣，代化版798LOGO得以殘存至今，以致很多游客都認為它們才是798的正牌代表。
　　奧運過后，798的一些時裝店開始代銷代化的T恤，80元一件，不咸不淡地賣著�！百u的就是‘創(chuàng)意’，如果離開798，在地攤上賣頂多20元�！碑斎�，代化“不指著這個”，只是“玩”而已。
　　他與798的關系既親密又疏離，798對他來說像一個充滿趣味的游樂場。
　　
　　“如果一個人不知道阿慶，他就不是真正的798人。”阿慶頭戴雷鋒帽，瘦削的身材在夜色中更顯單薄。
　　從2004年開始，攝影師阿慶便一門心思地“泡”在798里，他拍攝798的一切――新店開張，老店倒閉，中外游客，小商小販，先鋒雕塑，行為藝術……“甚至是798懷孕的狗�！痹诎�慶積累多年的十五六萬張798圖片中，包羅萬象。為了圖片安全，他的電腦從不上網(wǎng)，害怕“遭到黑客攻擊”。
　　
　　阿慶天天都在798晃蕩，他承認自己出了798感覺“別扭，不適應社會”。798有著海量的包容度，每個人都可以找到一個熱愛798的理由。他記錄798，798令他有歸屬感，看上去很對等。
　　“798，本來是個軍工廠，做槍做炮的，后來又差一點被房地產(chǎn)了，幾經(jīng)波折，化干戈為玉帛。當然藝術區(qū)同樣有利潤，租金并不便宜。連鎖反應，以798為中心的郊區(qū)、城鄉(xiāng)接合部也冒出了許多藝術部落、畫家工作室�；只趾酰�人人都是藝術家。”
　　以上便是阿慶在一篇文章中對798的高度概括。
　　
　　《藝術地圖》主編朱其訪談
　　
　　記者：798里藝術家的工作室似乎越來越少，而旅游大巴車卻多了起來。798目前的現(xiàn)狀是怎樣的？
　　朱其：一開始，798以工作室為主，現(xiàn)在旅游區(qū)化了，越來越多的人來，導游拿著旗子帶人們參觀。在這兒搞創(chuàng)作也不太現(xiàn)實，不斷有人敲門，推開你的門進來看，成了創(chuàng)作表演。從去年開始，大部分藝術家都不在了。有的轉租，有的退出。隨著房租越來越高，一些藝術家當起了二房東，靠轉租，一年都可以掙幾十萬甚至上百萬。
　　記者：798旅游區(qū)化是好事還是壞事？如何看待？
　　朱其：從理想來說，不是個好事情。藝術家撤出、畫廊進來是正常的。如今畫廊不僅承擔畫廊本身的功能，也承擔對社會免費的公眾藝術教育的功能。一開始來看的都是高級白領、記者、收藏家、有錢人，但旅游區(qū)化造成大量游客光顧，真正有購買能力的人反而不愿意來了。高端的畫廊正在醞釀退出798，搬到草場地，辦高端會所畫廊。
　　
　　畫廊希望開在富人區(qū)，看的人不要太多，但游客、禮品店、服裝店特別愿意挨著畫廊區(qū)，提高形象。游客多了對高端畫廊沒什么幫助，這是一個高端畫廊和中低端畫廊的矛盾。韓國以前有一條畫廊街，現(xiàn)在變成小商品一條街了，畫廊被小商品、地攤淹沒了，你根本找不到像樣的畫廊�，F(xiàn)在有這個擔憂。
　　記者：798藝術區(qū)的發(fā)展大致經(jīng)歷了幾個階段？
　　朱其：三個階段，最初的工作室區(qū)，去年基本上是畫廊區(qū)，現(xiàn)在是旅游區(qū)。畫家工作室區(qū)變成畫廊區(qū)，對藝術家影響不大。他們有的去環(huán)鐵，后面的工作室空間更大，離798又很近，開車過去十幾分鐘就到了。
　　798成就了很多藝術家，借著798的出名，很多藝術家脫貧致富。就算畫賣不出去，靠轉租房子也能賺錢。據(jù)我所知，有些藝術家已經(jīng)變成職業(yè)轉租者了。但畫廊區(qū)變成旅游區(qū)對畫廊是有負面影響的，正是我剛才提到的原因。
　　現(xiàn)在798的作用類似于一個聯(lián)合美術館的性質。從社會效益說是很有意義的，從經(jīng)濟角度上說有負面作用。真正的富翁，不愿意在鬧哄哄的地方買東西。如果畫廊開在到處是地攤、禮品店的地方，真正高檔的人士就不會來了。
　　記者：設想一下798未來的發(fā)展方向。
　　朱其：設想798將來的樣子，也有可能變成高級時尚區(qū)。成為一個藝術區(qū)的可能性不大，除非產(chǎn)權政策由政府宏觀協(xié)調(diào)。企業(yè)只能見機行事，盡量維持這個狀態(tài)，盡量往國際藝術區(qū)的方向走，實在走不了，企業(yè)也就順其自然了。
　　
　　上世紀40年代，美國紐約一批貧窮的藝術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廢棄工廠倉庫區(qū)，紛紛在這里安營扎寨，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這就是大名鼎鼎的“SOHO區(qū)”（全稱為South of Houston Street），公認的美國現(xiàn)代藝術發(fā)源地。798一直被視為中國的SOHO區(qū)，類似的模式讓人們習慣于將兩者相提并論，并用美國SOHO區(qū)來預測798的走向。
　　但798并不等同于美國SOHO區(qū)，首先入駐798的藝術家結構復雜，并非窮困潦倒、不被主流認可的群體。而且在短短的兩三年時間里，798幾乎覆蓋了美國SOHO區(qū)發(fā)展了幾十年的歷程。
　　798的成長是獨一無二的。
　　時至今日，798仍是一個巨大的矛盾體，體內(nèi)來自各個方向的能量不知將其推向何處；同時，它又是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的融合體，在藝術與商業(yè)、公益與利益無休止的爭論中，恪守著自己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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