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 談

劉軍

日本人復(fù)城屯兵后，梁先生便不教書。

久后的一日，梁文啟帶著個日本人登門。梁文啟是憲補，進出日軍憲兵隊司令部如履平川，與胞兄梁先生卻形同路人。

梁先生既不起身迎客，也沒有拒客之意。他沖來人點點頭，端坐那里，認真地把棋子擺得刷拉拉脆響。

日本人自選座位坐下，似自語般咕嚕了幾句。梁文啟便說，大哥，對你的不合作，川琦太君大大地不滿意。其實，梁文啟心知不必翻譯，胞兄的日語底子并不比他差，翻譯出來是表示強調(diào)。梁先生淡淡掃了一眼梁文啟，仍用心擺弄棋子，說，你轉(zhuǎn)告太君，我難以勝任，何況身體欠佳。

梁文啟大為不悅，正要如實回稟，卻見日本人身體前傾，雙目發(fā)直，驚異無比地瞪著梁先生手中的棋子，連稱“腰西”后，問，你的，我的，手談的干活？

梁先生不料對方竟有些漢語根底，又對下圍棋產(chǎn)生興趣，便說，手談？可以。這我倒可以奉陪。拿出棋盤，將盛著黑棋子的方盒推到對方面前。你先手吧。日本人口稱你的先你的先，卻唇浮笑意將一枚黑棋子啪地點在左下方星小目上。梁先生也在另一星小目上應(yīng)了一手，倆人你一手我一手落子如飛。

下到一百三十幾手，當梁先生猶豫片刻將一枚白棋子點在棋盤外自己一側(cè)時，一直神情緊張的日本人變得異常輕松起來，面呈笑意看著梁先生。梁先生面色無改，說，這棋你贏了。

日本人很高興，站起，將幾枚棋子捏在手里翻來覆去撫摩了好一會兒，說，明天，手談的干活？

梁先生說，好，手談的干活，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轉(zhuǎn)天，日本人只身如約而至。手談三盤，梁先生二勝一負，正好找回昨天那盤。日本人神情板滯。臨走，說，明天。梁先生應(yīng)，明天。行前，日本人又愛不釋手地把玩了一會兒棋子。

由此，一連五天，連弈十二盤，勝負平分。

最后一次，是個陰雨天。日本人嚴肅得判若兩人，落座后，打著手勢說，你的，我的，最后的手談。

尚未落子，日本人又指點著手中的棋子說，我的贏你，棋子歸我。語氣是肯定式，而眼神卻是詢問式。

梁先生有種受了侮辱的感覺。這棋是祖上留下的愛物，到他這兒已傳了三代。這不啻是梁家的傳家之寶�？瓷涎鄣谋阋獡�(jù)為己有，這與強盜何異？轉(zhuǎn)念一想，鄰國的土地都可強取，區(qū)區(qū)棋子又算得了什么？他畢竟沒有明奪，也算頗有涵養(yǎng)了吧？梁先生掃了一眼仍在固執(zhí)地等待回答的眼神，想了想，說，可以。不過我贏了你，什么歸我呢？

大約這是不在日本人大腦儲存?zhèn)}庫之內(nèi)的問題，日本人略一怔，僵住了。梁先生打量了一番對方，眉頭緊蹙片刻，以平靜的口吻壓抑著狂跳的心臟，說了一個令雙方都膽寒不已的詞兒：軍刀！

梁先生清楚地看出，日本人身姿挺直，兩眼大瞪，伸手握住刀把刷地抽出刀來。一瞬間，梁先生有點后悔。這何必呢？就算贏了他棋還指望贏他軍刀？但很快平靜如常。梁先生自知羸弱不堪，手無縛雞之力，但絕不缺鈣質(zhì)。以傳家之寶抵日本武士之魂，也算基本持平。日本人倘耍野蠻，他將以手迎刃。

日本人在細細驗過軍刀之后，重又把刀插進刀鞘，回了句令梁先生在三分鐘之內(nèi)無論如何反應(yīng)不及的短話：好的。

仍由日本人先手。

接下來是場殺得昏天黑地長達五個小時之久的惡戰(zhàn)。

梁先生早已腹中空空，屢屢覺顱重似錘，魂已飛逝，只軀殼在苦苦支撐。幾著不慎，累及全局，優(yōu)勢在對方這是顯而易見的。

梁先生狠掐大腿。不及終盤，何以言輸？也許圍棋的奧妙就在于此。

梁先生重整旗鼓，細細察看盤面錯綜復(fù)雜的局勢。弈至一百五十四手，當梁先生將一枚潔凈如玉的白棋子輕輕摁下時，日本人中盤一條大龍頓成僵蟲。

梁先生始覺魂兮歸來，呼口長氣，體虛力乏地斜倚在靠背上。

日本人兩眼標本似的一動不動，保持前傾的固定姿勢良久良久。

兩人都不出聲。

梁先生屏住呼吸，竟聽不見對方的喘息聲。

屋子暗了。人籠在黑暗里，沒一絲活氣。

梁先生輕手躡腳點上油燈。忽閃忽閃的燈光將日本人搖活。

日本人飄飄忽忽站起，沒打招呼，鬼魂般蕩至屋外。落著小雨的黑夜把他瘦長的身影愈罩愈小，直至完全淹沒。

梁先生把門關(guān)好，細心收拾好棋子，藏于墻洞。

總算不辱祖先。于沉重中，梁先生覺出些許慰藉。

三天后，一件奇事鬧得滿城風雨。不少人為此受到牽連。

一名叫川琦的日本軍官不知緣何死于寓所。

夜深，梁先生取出棋子，一枚枚細細觀看，覺得里面似有許多奧秘難以一喻。他神色黯然地獨坐了好久好久。

【注】手談，即下圍棋。

13．怎樣理解文中“他沖來人點點頭，端坐那里，認真地把棋子擺得刷拉拉脆響”這句話的含意？（2分）

14．請梳理這篇文章的基本情節(jié)。（4分）

15．“日本人在細細驗過軍刀之后，重又把刀插進刀鞘，回了句令梁先生在三分鐘之內(nèi)無論如何反應(yīng)不及的短話：好的�！边@段話在全文中的作用是什么？（5分）

16．文章最后寫日本軍官“不知緣何死于寓所”，你認為這樣的結(jié)局合理嗎？為什么？（5分）

17．文章最后寫到：“梁先生取出棋子，一枚枚細細觀看，覺得里面似有許多奧秘難以一喻。”請結(jié)合全文探究圍棋里面的奧秘到底是什么。（7分）

13.①梁先生既對日本人保持著基本的禮貌，又表現(xiàn)出冷淡與抗拒；②體現(xiàn)了梁先生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和民族氣節(jié)。（每點1分，共2分）

14.①起因：日本人上門逼梁先生合作；②發(fā)展：日本人想得到梁先生的棋子與梁先生連續(xù)手談；③高潮：在軍刀與棋子的決戰(zhàn)中，日本人落�。虎芙Y(jié)局：日本軍官死亡。（每點1分，共4分）

15.（1）內(nèi)容上：①生動地表現(xiàn)了日本人不舍軍刀的心理；②為了得到圍棋，連武士之魂——軍刀也愿舍棄，暗示了日本人的強盜本色。

（2）結(jié)構(gòu)上：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為后面激烈的決戰(zhàn)和自殺作鋪墊。

（評分細則：內(nèi)容上答對一點得2分，答對兩點得3分；結(jié)構(gòu)上答對，則得2分）

16.示例一：合理。（1分）①從上文的情節(jié)看，日本人為得到棋子賭上了武士之魂，棋輸了，等于已失掉了靈魂，比如“人籠在黑暗里，沒一絲活氣�！薄肮砘臧闶幹廖萃狻钡让鑼�，都暗示了這一結(jié)局。②這樣的結(jié)局更能突出在強大的民族精神前侵略者必將滅亡的主題。

示例二：不合理。（1分）①從上文的情節(jié)看，日本人輸棋后并未交出軍刀，說明他并未打算真心履行賭約，因此，賭棋失敗后，雖深受打擊但并不至于死亡。②從主題上看，日本人輸棋后精神已經(jīng)崩潰，這足以反映主題，結(jié)尾寫他身體死亡畫蛇添足。）

（評分細則：有觀點得1分，結(jié)合小說具體情節(jié)展開合理分析，得2分；結(jié)合主旨分析，得2分。如有從“人物”方面作答，酌情給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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