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作家和北川的故事
發(fā)布時間:2018-06-27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無時不在的我只有通過與總是不在的你的對峙才顯出意義。
——羅蘭·巴特
1
我好像總是不怕死!夜闖塔克拉瑪干大沙漠,跑樓蘭古國,跑昆侖山,跑阿爾金山腳下,跑萬重秦嶺,卻都離死亡只差半步。其實有誰真不怕死呢?這當(dāng)然要看死的歸宿是什么樣子。比如時間,地點,環(huán)境,還有你要做事情的理想。而獨自一個人一下子闖進北川,經(jīng)歷了世界上最難熬的28個夜晚,踏進了世界上最險峻的峽谷斷崖,至少這時即使被嚇?biāo),也還是不情愿的,也真不是死的時候。北川是脆弱的,也是柔情的,更是鋼鐵的。我進入它的心臟會怎么樣呢?
十年后冬日的雪山下,我跑進川西北最遠的茶灣村,迎來了臘月里的六場飛雪;我跑到朱紅的廊橋上揮舞著舊氈帽,悄悄向青片河谷問道:羌寨的北川孩子們,要過年了,雪又下了,你們都好嗎?
十年前的初夏,我緊張得頭皮發(fā)緊。盯著車前方白日的黑影,我心里說,那是一條扭了勁的猩紅色口袋逼近著,這眼下,你不鉆,它也到了面前?摄@進去,失蹤失聯(lián),生死不明,都將成為一個人命運的異數(shù)……
那個夏天,竟然像南極洲的雪夜那樣猖狂,寒潮夾著殘夢,到處昏沉沉的。我只能不停地跑,想比飛還要快!可是不能,飛石襲來,腳下無路,到處懸著各式預(yù)謀的自然界陷阱。
怎么就——說地震,就地震了呢?!而且震得天府之國一塌糊涂、暗無天日,沒容川人有任何防備,山嶺一排排地傾倒,河斷橋塌。后來離川時,我年輕時報社的一個辦公室同事、原新華社四川分社高級記者、綿陽市委組織部副部長、散文家侯志明(現(xiàn)在的四川作協(xié)黨組書記)從前線災(zāi)區(qū)回到綿陽一見到我就說:你可算出來了,東北那邊找不到你人了……我得知,他去的平武,在江油以北、青川以西的中間帶,那里山勢險峻得不可想象!滑坡、滾石每天都發(fā)生著,下去的干部,都沒有時間去想生死,想啥時候活著回來。而我聯(lián)想的是,一條竹扁擔(dān)中間斷開了,扁擔(dān)兩頭撅上了天,北川、平武在扁擔(dān)另一頭顫巍巍地抖著。何止是抖著?睡在北川山腰帳篷里,半夜里被山雨驚醒,我常探出頭來,望向蒼穹,老擔(dān)心這天會塌下來,石頭埋了我和戰(zhàn)士……奇怪的是,?過那無數(shù)個夜晚、黎明,我?guī)缀鯖]聽見有土狗的叫聲。
公元2008年剛進入初夏,地球就撕開了一個長長的大口子。入夜,中國秦嶺官道上,除了兵車一個勁地往里面開之外,就只見坐著各種車輛往外跑的密密麻麻的難民流。
我逃出來后總在做夢,就像一只被雨淋得快速撲棱跑路的新西蘭無翼鳥,還陷落在那裂開的猙獰得無法忘記的黑洞里。28個晝夜,所有大地余震的突然的顫抖,我都逃不脫;我張開雙臂,把臉頰緊貼住地球冷徹的表層閉目祈禱的樣子,一次比一次慌張無望。似乎除了保命,便是替我的族群深深地向大地母親贖去我們往昔的原罪。這時想起過錯,顯得那么善意而又誠懇。盡管我還說不清楚這次地球發(fā)怒,與人類對它的愚蠢行為有多么大的必然關(guān)系,但我心里清楚,萬物之負(fù)載的地球,已經(jīng)是滿目瘡痍,累得不想再忍受什么了。
震區(qū)就像一塊無邊的邪惡幕布,裹著你無依無靠,想逃離的欲念在刀一樣的山峰下變得虛無彎曲。
過去對地理的無知,只熟稔“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的文字。而那個五月飄雨的時節(jié),我身陷北川地震中的高山峽谷,對路的尋找,對山的觳觫,對活著的感激,竟一下子叫我語無倫次……許多次,我盼望天晴了,我從山崖邊拾來幾枝羌人割丟的油菜稈,墊在山腰濕漉漉的帳篷里,給自己一絲短暫的暖意。
秦嶺的陡峭和綿長,是我始料未及的。出川的災(zāi)民掏出身上一點鈔票遞給公路旁小吃店花臉老板,換來一碗粗面條蹲在山坡地急急地往嘴里扒拉,這樣的情境叫人心里酸楚。車窗外混雜一片,他們茫然地緊盯著外省人好奇,似乎在問,我們逃離還來不及呢,怎么現(xiàn)在會有人往川里跑?我被車下出川的人多有期待和狐疑的眼神感染了,莫名地生出異鄉(xiāng)趕路的離愁。其實車內(nèi)孤零零的川人也不知未來,面無表情。他們回家的勇氣,仿佛一縷亮光后面無盡的黑暗。
沿途,不規(guī)則的亂石,東一塊、西一塊地躺在那里。車顛簸得厲害,也沒法子跑快。車內(nèi)空蕩蕩。有一個四口之家,包括快要出世的胎兒。加我,還有另外兩個在外打工、急趕回去尋找親人的老鄉(xiāng),七個沉悶不語的人,仿佛剛從好望角飄來的七個寂靜的星球……我坐在中間靠窗的位置。坐我斜后身的孕婦一直嘔吐不止,別人的臉色也跟著灰土難看。那抱著自己女人的清瘦男人,偶爾小聲地說上幾句安慰的話,除此,便隨著她一起難過。男人還不時地叮囑身旁的小女孩扯住他的衣裳不要亂動。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從遼河北岸一路向西,過長城、過黃河,再向西南……猛撲秦嶺以南的秦川。而此時,車子穿越峽谷的兩側(cè)山坡,一有風(fēng)吹草動,我馬上站起身,盯著上面看,我們隨時會被石頭砸死喪命。還沒進到北川,這樣死是不值得的。
車內(nèi)沉寂得叫人發(fā)慌,只有那男人還抱著自己的女人忙活著。車過漢江,進入米倉山甘南嶺,我看見從山崖上震落下來的石頭越來越多。更讓人心慌的是,許多亂石滾到兩側(cè)懸天的半山腰矮叢里,停在那里暫時不動,若余震再起,它們會像炸彈一樣突然而降!我轉(zhuǎn)身上前低聲對孩子爸爸說,老鄉(xiāng),你們往前排坐,車會少些搖晃?茨阋粋人顧不過來,就把女兒交給我吧,叫她睡在我座位里邊,萬一有壞情況,我來保護她,你只管放心保住你媳婦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就行。他沖我點點頭。我抱過小莎莎,安頓在我座位上。我極力鎮(zhèn)定自己。有幾次,眼前突然出現(xiàn)幻覺,頭頂那咫尺可見的石頭開始左右搖晃,忽悠忽悠地,就要下來,我猛地站起身,雙手撐向車窗,同時閉上眼睛……
一次,車?繋X下,下去買吃的,我急忙掏10元錢買回一塑料袋面條,蹲在小莎莎爸媽身后快速吃著,不時地抬眼巡視周圍的情況,我心里祈求,千萬千萬平安越過秦嶺,可別生出意外。此后,越接近川地,心情越激動,也時刻做好抵御余震的準(zhǔn)備。不然我還能進川當(dāng)志愿者嗎?那我旁邊的小女孩怎么辦,我可是答應(yīng)人家爸爸我來保護她的……
叫莎莎的5歲小女孩,是跟爸爸媽媽從打工的呼和浩特坐火車到西安,轉(zhuǎn)乘這輛舊車趕回廣元山里尋找奶奶的。地震時,寨子上的老屋倒塌不能住人了。之后他們通過一次電話,男人叫女兒與奶奶說話,安慰她別怕,他們已在回家的路上,回去修復(fù)房子。電話那邊傳來哭聲,說很想見到孫女……余下幾天,天上沒信號,手機死氣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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