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斌大哥(外一篇)
發(fā)布時間:2018-06-27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大哥娶兒媳,都花了一些錢,他說:“人家把閨女養(yǎng)那么大,容易么?”而他聘三個閨女,只選好女婿,卻分文不要。他說:“我又不是賣閨女!
劉斌大哥與我是近支,我們是同一高祖父的玄孫。我至今記得,七八歲時,大哥呼著我的乳名問我:“小老子,你長大娶媳婦是要大腳的呢,還是要小腳的呢?”“我要小腳的!薄拔覀兗依夏肛i小腳。”我趕忙改口:“要大腳的!薄吧刀^腳大!鄙刀^是村里的大腳女人,很丑。
劉斌大哥喜歡我,經(jīng)常和我開玩笑。他善意的玩笑啟發(fā)著我的心智,凡事謹(jǐn)慎回答,免得上套兒。
大哥生來腳有毛病,走路稍拐,還有個膀子經(jīng)常脫臼的毛病。因有志氣,這并未影響他干一把好活兒,成為棒勞力。他沒上過學(xué),靠自學(xué),也能讀書讀報讀文件。一九五九年,他還當(dāng)過一年村里的大隊長,不過是組織社員春種、夏鋤、秋收、冬藏罷了。那年月,上邊統(tǒng)得死,他自然無突出政績可言。
有人說:“劉斌當(dāng)隊長,地里的一粒芝麻也丟不了。”可謂之入骨三分。他過日子,是日未出而作,日落而不知息。拉大幫生產(chǎn)下地干活兒,收工時,或柴火,或藥材,哪怕是有用的石頭,總要帶回點什么,絕不空手而歸。他過日子兢兢業(yè)業(yè),精打細(xì)算,量入為出。屋里、院里,井井有條。有一回他從我家門前過,妻子問:“大哥干啥去啊?”“到供銷社買粉頭!薄百I粉頭做什么呢?”“省嘛。”
因為用筷子夾粉條,一筷子下去,總要撈上來幾根,而夾粉頭只夾得很少很少。
大哥精細(xì)如此!
劉斌大哥過日子克勤克儉,對親親故故從不吝嗇。有人給他送二斤點心,他自己不肯吃一塊,留待孝敬長輩。他是獨苗,無兄弟姐妹。年年正月,他接姑姑住家,因為堂侄家日子不如他,兩個堂姐住家,也是他接他送。過去山里不通車,接客人,送客人,都要雇用生產(chǎn)隊的毛驢。姑奶子騎在驢背上,大哥趕驢在后,毛驢的鐵鞋叮叮,串鈴叮叮。一進(jìn)我們小村溝門,東山一聲:“姑姑來了,冷不冷?”西山一聲:“姑奶奶來了,姑奶奶來了……”這是小村正月溫馨的一道風(fēng)景。
大哥對兒女負(fù)責(zé)任。他娶兒媳,都花了一些錢,他說:“人家把閨女養(yǎng)那么大,容易么?”而他聘三個閨女,只選好女婿,卻分文不要。他說:“我又不是賣閨女!贝笾杜偶以陔x我們小村十里遠(yuǎn)的原鄉(xiāng)政府所在地溝門子,有一回我們到鄉(xiāng)里開黨員會,他用扛包扛了幾塊木頭,說是讓女兒過端陽節(jié)煮粽子用,因為女婿教學(xué),沒時間上大山。說起劉斌大哥這些事,我就想到另一個親戚,三個女兒都為錢而嫁,至今是離的離,不離的哭……
我蓋完房子以后,欠下債,過大年沒從生產(chǎn)隊分回一分錢。當(dāng)時我的親兄也未過問一下,劉斌大哥主動送來五元錢讓過年用。那時的五元要比今天的五千元還頂用啊!對此,老伴兒感動了半生。“文革”中,我的一個不懂事的堂弟劉銀受人指使,造了我的反,要把我打成敵人,惹起小村人眾怒,他不敢回家。一天在場里說到此事,劉斌大哥怒沖沖地說:“一個人讓人說好,是萬兩黃金買不來的!比珗黾澎o,連堂弟母親也低下了頭。他的話,至今響在耳邊。
劉斌大哥過日子太細(xì),細(xì)到虧待自己,有毛病總是硬扛,舍不得花錢看病。我家遷到省城以后,大哥病了,老伴兒回去勸他到石家莊來治病,他說什么也不肯,并說:“沒事,死不了。”聽說在病入膏肓無可挽救生命時,呼喚我的名字,家里人明白,晚了……想起此事,我熱淚盈眶。大哥死時才六十六虛歲。
二嫂李玉環(huán)
抗日戰(zhàn)爭那年月,我們整日鉆在深山老林里,鄉(xiāng)親之間,難得一見。我是在新中國成立后五六歲才見到堂兄劉海哥家二嫂的,算來,她那時不過四十來歲,看上去已經(jīng)很老了,可長輩們都說:“你二嫂年輕時可漂亮呢,是咱們村第一個美人兒!蹦菚r我不信。后來,看過許多如花少婦人老珠黃的過程,再看二嫂不高不矮的個兒,那瓜子臉,那杏子眼,才覺得老人們的話可信?上,這位山里美人兒晚景是極為凄涼的。二嫂活到老,干到老,拖著病也干。我經(jīng)?吹蕉┮粋人推碾子,手里握個煮苞米啃,不時發(fā)出呻吟,有時還把手伸到衣服里去摸,那是因為衣裳破,虱子多。
二嫂原先住在下東屋,我們叫她“下東屋二嫂”,后來搬到搭梁道子小梁山洼,我們就稱她為“搭梁道二嫂”。從前山村沒電,冬天除了請影班子唱唱驢皮影,請盲人說說大鼓書,沒有其他文藝活動,晚上沒事兒干,小伙兒就串門子,都是往大姑娘或小媳婦家跑。據(jù)說二嫂年輕時,她家是被小伙兒擠破門框的。她晚年住在搭梁道,孤獨一家,柴門常敞,終日無人光顧。有人上山下田走近她家,她聽見腳步聲便出門打招呼,讓到屋里喝口水,聊一聊。我有一首題為《花褪殘紅青杏小》的詩,便是對她人生的感發(fā):
三十多年以前/她是山里的美人/三間茅屋多么溫馨/裝著半個山村/小伙子們請她保存故事/門前小路/足音似鳴琴……如今她感到孤寂/花徑被野草相侵
其實寫此詩時,二嫂已死十八年了,在我筆下,她還活著。
我當(dāng)過大隊會計,管過戶口本,像二嫂那個年歲的女人,多沒名字,就寫“張王氏”“李趙氏”,二嫂有名字,姓李名玉環(huán)。長輩們告訴我,說二嫂娘家原是小康之家,二嫂受過許多忠孝節(jié)義的教育。二嫂會講許多民間的、歷史的故事。大才子金圣嘆從容赴死的一段故事,就是聽二嫂講的,說金圣嘆行刑那天,天降大雪,他朗吟道:“蒼天為我報丁憂,萬里江山盡白頭。明日太陽來吊孝,家家戶戶淚珠流!蔽抑两裎磸臅旧献x到這首詩,但它有氣勢,有意境,合格律,符合金圣嘆性格,可見二嫂的這個故事來路很正。
二嫂二十三歲那年,兒子福田才三歲,海二哥死了,她立志守節(jié),撫養(yǎng)兒子成人,想守出個名聲來。可是,二嫂并未守出多么好的名聲。村里人都知道,她三十歲以后與“三兔子”(我們那塊兒說,妻子被人占稱“王八”,占人妻者為“兔子”)有染,后來,為給獨子治惡疾,又將一個老游醫(yī)傅先生請到家,長期同居?墒嵌┟曇膊粣海藗兌颊f她心眼兒好,通情達(dá)理。鄰里之間,借借找找,無不盡力,自不必說。她四十多歲發(fā)送了二大娘,五十多歲發(fā)送了二大伯,盡了孝道。新中國成立后,老光棍兒劉恩無依無靠,二嫂收留了,為他縫洗,直到劉恩去招親,有了歸宿;日本鬼子慘殺了她姐姐家八口,丟下兩個男孩兒,也是二嫂撫養(yǎng)大的,可惜,一個長成二十來歲棒小伙子劉福印,因玩獵槍走火而死,另一個名福申,一身是病,只能與二嫂共守貧寒。簡要的幾行字如何記得她一身沉重?最讓人感動的是二嫂的母愛。在我們那老山溝,那窮年月,人們要打牙祭,除了過大年、五月端陽、八月中秋三節(jié)之外,便是誰家娶親去吃酒席了。二嫂能說會道,是山里女人出頭露面的人物,每次去吃酒席總帶上柞木大葉,她將應(yīng)吃那一份肉塊或丸子夾回來給他病中的兒子福田。兒子死了,疼孫子。她家日子窮,實在沒什么好吃的,秋天煮豆角,將煮熟的豆籽一粒粒串起來,像項鏈兒,留給孫子解饞。我在一篇隨筆《說油》中寫到將豬油在菜鍋里涮一涮,就是她家。
美人薄命,有幾個薄過二嫂呢?
“文革”中,“三兔子”交代了年輕時與她的生活作風(fēng)問題,大隊要我去打個證明材料,人言“老嫂輩母”,似這等事,如何啟齒?我裝作扯閑談,剛一入題,二嫂痛快地說道:“你老叔哇,你今天來意我明白了。大街上走的風(fēng)流女,柜里鎖的養(yǎng)漢精,鳥過有影,是墻透風(fēng)。三里五村住著,誰辦了什么事,瞞得住?你二嫂二十三歲守寡,處處小心,誰敢說個差樣字兒?好漢怕暗箭,好女怕暗算。干親認(rèn)上門,不是圖財就是圖人!米印肷衔,認(rèn)你二大娘做干媽,我三十歲那年冬天,接我住他家看皮影,看到后半夜,躺下就睡著了,他鉆進(jìn)我被窩,趕知道,一切都晚了。反正臉也破了,我還守什么?”原來是這樣。我對二嫂的真誠坦白,污也不遮不掩,從心里佩服。
這一年秋天,某國家機(jī)關(guān)兩位同志突然來我家,向父親和二嫂調(diào)查一個局長的一段歷史。父親說,一九三八年,作為村里負(fù)責(zé)人從梁西戰(zhàn)場抬回一個重傷員,昏迷不醒,只是未停止呼吸,把他交給二嫂護(hù)理,為了不被敵人搜去,二嫂在梯田石墻上挖個洞,鋪上干草被襖,白天壘好,早晚去喂藥喂稀飯,為他洗擦傷口,在二嫂精心照料下,他奇跡般恢復(fù)了健康,又回部隊。他走了,一直音訊全無。這兩位同志聽了十分感動。第二年秋天,被救過的那個人(當(dāng)時已是國家某機(jī)關(guān)直屬局局長)帶著愛子和介紹信登門拜訪,給父親和二嫂各一套紅寶書和幾枚毛主席像章。二嫂為善不揚,也不圖回報。不久,二嫂去世了,像山間枯死一株樹,像樹上落下一顆果,像一盞油燈悄悄燃盡,無聲無息。
二嫂李玉環(huán),年輕蒙污忍辱,老來蓬頭垢面,但她的心是干凈的。她不是楊玉環(huán),她是山野草民,我覺得我有責(zé)任,實實在在地寫一寫她。
編輯:耿鳳
熱點文章閱讀